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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名花倾国两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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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荣华富贵上,怎么会理会咱们。”她笑道“凤仪宫闷得紧,也没咱们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边的牡丹花也开得极好呢。”她瞥见皇长子与朱茜葳闷闷相对,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赏花,或与他说话,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牡丹花亦开得好。”

    胧月点点头“我也瞧大皇兄被闹得头疼,哪里能赏花呢。”说罢,欢欢喜喜去了。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围着皇长子极尽妍态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说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夹岸桃花敷水开,轻红飞乱与黄绿不匀的柳色却牵不住德妃一丝赏玩的雅兴。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问,只随她往沉香亭去。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丝竹歌舞之声悠扬,大约是有人错了拍子,乐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我寻声而去,见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连转了十几个胡旋,复又停下,似有苦恼之色,便向乐师道:“我还转不满十六个胡旋,再来,再来!”

    乐师好言劝道:“许小姐已练了一个中午了,也该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赌气“转不满十六个胡旋,我便不歇息。”

    几位乐师相视苦笑,只得重拨丝弦。我轻轻一笑,唤道:“怡人妹妹。”她转身看见是我,略带些惊愕与尴尬,忙迎上前来,欠身行礼“臣女偶然练些雕虫小技,叫娘娘见笑了。”

    她想是练得辛苦,满面通红,娇喘微微,额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学胡旋舞,何不来问我?”

    她愈加脸红,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扰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线昙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许怡人道:“平举双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过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无骨之态。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气,十六个胡旋转完,一口气正好吐完,气息平顺,才能做到轻盈完整。”说罢,我亲自示范与她看。

    许怡人极聪明,不过三四次便学得很好,她惊喜不已“请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导,臣女便不会学得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随国公的千金,怎么好委屈做本宫的习舞弟子,那是万万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见机知意,笑着嗔我道:“那有什么要紧,你是舞中国手,怡人妹妹又诚心求教,两人既然投缘,何不成全这段佳话。”

    怡人喜不自胜道:“还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庄敏夫人帮衬,入宫自是情理之中,学舞也能为妹妹博得皇上青睐。”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这样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现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费辛苦。——这胡旋舞你不学也罢,皇上已有半年多不爱看这舞了,一看便道头晕眼花得紧。”

    怡人微微吃惊“皇上从前不是极喜欢胡旋舞么?”

    “那是从前,我不妨告诉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后,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实是差了许多。虽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并未上心去看。瑛嫔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实皇上偶尔得空,不过是在几位年轻的嫔妃那里消磨辰光,也极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见惊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问问身边乐师,淑妃最擅惊鸿舞,是否也许久不舞了。”

    见几位乐师纷纷颔首,怡人面上渐显沮丧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过再怎么说,终究是新宠不敌旧爱的。你虽然不舞,皇上对你还是爱重逾常,瑛嫔、珝嫔、荣嫔几个再如何能歌善舞、骑射弹唱,终究也不过是嫔位罢了。皇上也是一时新鲜劲,劲头过了,再加上新选爆嫔进来,她们几个也不过和在冷宫里一般熬日子罢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着掩饰过去“德妃姐姐说笑罢了,妹妹别往心里去。何况即便这样的事宫里年年有,也断不会落到妹妹这般豪门闺秀身上。”

    怡人缓缓凭栏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缕愁苦之意,只是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来这样久,皇后必定寻我们了。我也想看看,今日为皇长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过烟翠披帛,摇头道:“罢了罢了,那些所谓千金自恃身份高贵,十分倨傲,皇长子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只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与德妃边行边言,渐渐行得远了。大约一炷香过去,我与德妃复又回转来,一湾碧水迤逦如绸绕沉香亭而过,水声淙淙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郁,几位乐师已经散了,唯见沉香亭前面的几大丛牡丹,映着一身玫瑰色的许怡人,开得明艳欲燃。

    立于丛丛佳木之后,德妃望着远处,忽而展颜笑了“胧月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丛丛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胧月好奇道:“这花的颜色怎么和早晨母妃带我来时不一样了?”

    予漓一时答不上来,不免踟蹰。怡人握着胧月的手,温柔细语“此花唤作‘美人面’,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岂非像美人面孔,一日多变,嬉笑怒骂,喜嗔皆宜。”

    胧月知道怡人喜欢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面庞,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面孔。”怡人面色绯红,胧月愈加不依不饶“大皇兄说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倾国两相欢。”

    沉香亭畔牡丹芍药花开缤纷,衣衫轻盈拂过犹有余香。那股清甜气味,即便我与德妃遥遥远立亦能闻到。

    芳草如茵,遗钿犹带落蕊甜香,郁郁芳芳,是方才怡人习舞时自云髻间落下的。予漓俯身拾起一枚“是不是你的?”

    怡人含羞点头,伸手取饼。予漓道:“这花钿上的珠子倒贵重,只是式样是乾元初年的老样子了,谁给你的?”

    “是庄敏夫人。”怡人愈加面红,嗫嚅着答“妾身本就粗笨,戴什么式样的都不要紧。”予漓随手折下一朵“美人面”簪在她鬓边“宫中不会为牡丹取‘美人面’这样风雅的名字,可是因为你,我会记得这花唤作‘美人面’。”他柔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怡人仰起姣好的面庞,含羞带怯“殿下,臣女是今届秀女许怡人。”

    牡丹雍容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叠叠如若绢绡轻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亦染上了相对而视的两人的面庞。

    我唇角轻扬,对着一样笑意轻绽的德妃道:“许怡人真正乖巧。”

    这几日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湿气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渐渐盛放到极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缱绻奇香。我自仪元殿为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来,豁然闻得这样铺天匝地的湿润香气,不觉闭目沉醉,却听得轻轻一声唤:“淑母妃。”

    我睁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侧,正是举伞独立雨中的予漓。

    我温婉笑道:“殿下雨中赏景,颇有雅兴。”

    他颇为踌躇,似有话要说。片刻,只道:“母妃可是从父皇处来么?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易烦闷,何况案头堆积如山。”

    他赔笑,似有些担忧“有母妃帮忙看阅奏章,妙语连珠,想必父皇不会烦闷。”

    我见他欲语还休,不觉想起方才玄凌所言“予漓这孩子这几日请安来得勤,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敢说似的。”我当时便笑“儿子来尽孝心皇上还犹疑,皇长子是纯孝之人。”玄凌一嗤“朕倒这样想,只是见不得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抬头见予漓微锁的乌眉,其实他温和得有点懦弱的性子是很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说话,一眼瞧见他擎着的伞是淡淡樱色底子的油纸伞,上面是疏疏落的写意山水,横刺里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娈而出,极是动人。留心瞧去,那工笔手法偏于纤弱,并非宫中画师的手笔。

    我心念一动,于是温言道:“皇上最近总夸赞你常去请安的孝心,说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许多。”

    他眉间一松“父皇难得夸赞我。”他停一停,试探着道:“儿臣对选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请教淑母妃。”

    “殿下但说无妨。”

    “选秀那日,选秀那日是否儿臣选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废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与皇后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声道:“如果儿臣挑选的人母后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只含了温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见他慌忙摇头,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亲上加亲,那皇后自是乐见其成的。”

    予漓耸一耸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儿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选秀自然是父皇先择人选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满目桃花琳琅“此次选秀重在为殿下选妃,掖庭人选等殿下中意后再说。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顾着自己放出眼光来挑,更要顾着看皇上皇后眉眼间的意思,再决定将手中玉如意交给哪家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儿臣自知愚笨,一定会顾此失彼。万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渐渐流露焦灼的神气,仿佛很不安心。

    “选妃是一辈子的事。虽然天家多妻妾,可要找一个既明理又可心意的人白头厮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实皇上也向本宫提过,选妃之事终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则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妇不合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知皇后心疼殿下,怕关心则乱,所以少叫皇后置喙此事,皇后才要事先安排殿下与各家闺秀见一见。皇后其实早为殿下指点迷津——‘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那么殿下若有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诉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愈听神色愈松弛,到了后来,眉梢眼角几乎要飞起来,满盈盈地都是笑“多谢淑母妃指教。”

    “本宫何来指教,不过是鹦鹉学舌记得皇后娘娘的话罢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问问皇上的意思即可,若传出任何风声来,一来要议论殿下不自重,二来成与不成都落了人闲话。——殿下可是来日要身当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与不成,儿臣都谢母妃一番照拂。儿臣自当铭记于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说起这生分话来。本宫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出众,本宫祝愿殿下能花好月圆。”

    到了夜间,我正坐于内殿陪胧月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那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胧月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太后便赐了她,先叫放在我宫里校弦。于是胧月夜夜手不离弦,到我这里来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胧月素来最爱听雨声,此时却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我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胧月倒能深领琵琶幽怨之意。”

    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祥。胧月正在学王安石的诗书,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倒不意她是这样想,便笑着喂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花宜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恬美“皇上即将再得新宠,又是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此次选秀重在为予漓选妃,宫嫔之事本是充数而已。若说起来,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后日日被人这样称呼,你怕不怕被唤老了?”

    我撇一撇嘴,轻笑道:“臣妾哪里配让齐王妃称呼‘家姑’呢?皇上与皇后才是正经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胧月笑话。”

    胧月“扑哧”一笑,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拨着琵琶玩。

    他推一推我“见朕来了也不让朕坐下,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愿地让一让,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说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随手捡过一枚橘子剥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赌气“臣妾能拿什么主意,听着便是了。”玄凌摘下我绾发的玉牙梳,徐徐划过我如缎的乌发,像要梳理什么心事一般。“午后予漓来请安,说是看中了一个叫许怡人的秀女,想纳她为妃。朕一打听,是蕴蓉举荐的人,偶尔会住她宫里。”

    我一怔,回头看玄凌“臣妾知道那个秀女,是随国公的养女,人是极端正秀气的。只是”我看他一眼“蕴蓉妹妹曾告诉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蕴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气的样子“既然是蕴蓉为朕准备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这孩子确是不知好歹?”

    我递了一瓣橘子给他,轻声细语“这事蕴蓉只和我提过,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长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机缘巧合罢了。”我抿嘴而笑“难为了皇长子来和皇上说这番话呢,看来这许怡人确是有动人心处。”

    玄凌若有所思“也是,这孩子一向在朕面前怯懦,如今敢来说这个话,倒也难得。”

    我微微颔首“皇上一直说皇长子气性不佳,如今看来是很有些气性的呢。果真男儿有贤妻是极要紧的。”玄凌含笑“如此说来,那许怡人当真不错。若她能让予漓有些气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敛了笑意,犹豫道:“许小姐是蕴蓉为皇上准备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几日皇后已为皇长子安排相看了十几个最出挑的秀女,还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相看不过是幌子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茜葳罢。朕已不许皇后过问选秀之事,可她还是费心不少。”

    我温言劝慰“毕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了皇长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隐约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虽不出众,但性情十分和顺。”

    胧月闻声转头,眉心隐隐有怒气,忿忿道:“母后说得不对!那个朱八小姐很不喜欢儿臣,儿臣喜欢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儿臣手脏,赶紧抹了。”她搁下怀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凌身上爬“儿臣不喜欢那个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欢儿臣了。”

    玄凌一向最疼这个女儿,几乎气得发怔“童言无忌!看来皇后察人不明,任人唯亲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脏,自然也很嫌弃皇家了。朕也不会勉强她!”

    “那么蕴蓉那里”

    他冷道:“朕晓得蕴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计举荐佳丽给朕,无非是要朕不要冷落她,朕会善待她,无须她费尽心机!”

    我温婉依在他臂膀上“蕴蓉是有心人,最体贴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长子选妃,若有合意的人选,她必是肯的。”我摇一摇他的手“只怕皇上到时见了许怡人会不舍得。”

    玄凌绷不住笑“别说玩话。随国公的养女,门楣不算特别高贵,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让予漓有心性些,其余都不是要紧事。等选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准。”

    窗外雨声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静静想,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无极的天与地,就这样连在一起,难舍难分。恰如缘分与人为,随意一牵,便是一段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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