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诗经,不意翻到野有死麕,细细品味,字里行间跳跃的,全然远古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由自在与清新活泼,一种久违的无邪无碍净水般从头至脚地荡涤了身心,仿佛回到纤尘不染的童言无忌,想唱便唱,想说便说,没有任何的矫情,没有一丝的伪装,不禁为先民不事雕琢的原始淳朴击节而叹。
野有死麕选自国风召南,全诗寥寥数字,勾勒了男女青年相遇相爱的美好情景: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诗意简洁明了,场景真实动人:有少女怀春,英俊的猎人包着獐子肉去追求她,猎人从此思慕着少女如玉的美丽,最终打动了少女的芳心,叮嘱他要悄悄地行事,不要翻起她的围裙,不要发出响声惊动了狗儿。
从追求、思慕到接受,全诗无多委婉,无多曲折,却流水行云一气呵成并余音袅袅。尤其以少女口吻写的最后一节三句,轻一点呢,不要惊动了狗狗——一个妙龄少女的热情激越跃然纸上,而这热切的渴望里,读者能感受的,唯有坦然,纯真,与淫色无干,如同日升月落四季轮回般地自然美好,难怪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经成书于春秋,彼时尚无三纲五常,种种的繁文缛节与民间生活无缘,爱所爱的,恨所恨的,一切的悲欢离合,无不散发着最真实朴素的喜怒哀乐,思妇,征人,嫁娶,别离,每一首,都源自无所修饰的内心,每一首,都真真切切楚楚动人。
很自然的,诗经的浑然天成在后代一些卫道士眼里,俨然成了叛离正统有违圣教,野有死麕的诗序与朱注曰:“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贞洁自守,不为强暴所污者,故诗人因所见以兴其事而美之”末章是“述女子拒之之辞。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真是令人哑然失笑,想来夫子一代圣人,绝非目盲,更非心蒙,不得不曲之为辞贻笑后代,无非是为了他的“存天理,灭人欲”如此氛围中滋养的后来人,难怪愈来愈朦胧地琵琶半抱,李清照称婉约词宗,有一首点绛唇,堪称描写羞敛的代表作:
蹰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女打罢秋千,懒洋洋地抚摩玉手,忽见有客人来,急切中来不及穿鞋整钗便含羞而走,走到门口,天然的好奇心又使她倚门回头想窥看究竟,为掩饰自己的好奇,拿起一枝青梅在鼻尖轻嗅。此词活灵活现描绘了少女羞涩,且撇开写作技巧,把少女置于西周一诸侯国田间或今天上海北京等某大城市,少女还会这样的羞涩怕生么?更多的可能是,这个天真的少女倚在父母怀里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听客人述说,甚至,争着笑问客从何处来。宋朝精致的羞涩内向,与远古的率真性情,抑或今天所倡导的合群合作都有些差别,于今,一个热情开朗的孩子应更受欢迎吧。
后世“和羞走”式的朦胧数不胜数“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成了习惯,陆游辛弃疾的直抒胸臆便成了某些文人鄙薄的嚣叫,文化,套用辛弃疾的一句词,还真是叫人“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麕,白茅,曾经遍布街头巷陌的寻常景物,如今难得一见,许多的美好自然或疏狂不羁,亦堙没于历史的云烟深处无从寻觅,一切,如同那个直白怀春的少女,只能隔着蒙尘的文字远远地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