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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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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

    老杨受此惊吓,早早地收了车往家里赶。他有太多的疑问、恐惧和不安需要立即找一个人诉说,这个人恐怕只有老婆张芹了。张芹现在在干什么呢?在菜地里干活,还是在为我准备晚饭呢?今天晚上有酒喝吗?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喝酒,而且喝他个一醉不醒老杨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准备横穿公路,等他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声时,那个人已经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了。而老杨自己也因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四

    老杨撞死人了,是个老太婆,当地的村民。

      经交警现场勘察,老杨负主要责任。最后,花了6万多块钱才算把事情摆平。

    老杨遭此横祸,气得大病一场。在张芹精心的照料下,一个月后,身体才恢复过来。看来,电三轮再也不能开了。但是不开电三轮,又能干什么?儿子读高中上大学,每年都得为他准备7000、8000元,现在买断工龄的钱已所剩无几了,怎么办?焦虑,使老杨的头发变得花白了,还不到45岁的人啊。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老杨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职介所就给他打来了传呼,说给他找到了工作。

    那是一家私营独资小厂,生产化学添加剂,位于乡场上,离老杨的家有40多里路。老杨每天一大早就骑车从家里出发到厂里去上班,直到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可谓起早贪黑,辛苦得很。

    但所谓招焊工,老杨去干了不到一个月,厂里就没有焊工的活干了。老板对老杨说,如果他愿意留下来,就干普工的活,每月300元,比焊工少200元。老杨想了想,觉得有收入比没收入强,就说愿意留下来。所谓普工,就是打杂的,就是老杨原来厂里民工干的活路,干活辛苦不说,还常常被工头喝斥;而且厂里的工作环境十分恶劣,噪声大,污染严重,又没有相应的劳动保护。老杨是从国有大厂出来的,哪里受得了这些?有次,老杨忍无可忍就跟工头顶撞了几句。工头指着老杨的鼻子骂道:你以为你是从大企业来的就可以高人一等,不听指挥?你要是吃不了这个苦,受不了这个罪,就立刻滚蛋,哪里找不到一个工人?老杨将扛在肩上的一袋水泥扔在地上说,老子今天就不干了,谁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结果,老杨只打了一个多月的工,就再次失业了。最后在老板那里领到了不足500元的工资。而职介所在老杨来上班之前就让他先交了200元的介绍费(收取拟定工资1000元/月的20%),这次打工,老杨实际只挣到了250元钱。

    五

    快过年了,空气中弥漫着喜庆气氛,人们开始高高兴兴地准备年货,灌灌制香肠腊肉了。

    往年,张芹早早的就灌制好香肠腊肉了,挂在窗前屋檐下,像一道风景引人注目。今年,由于老杨买断工龄,做生意打工连遭不幸,一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没时间也没心情去准备什么年货了。面对日益消沉、绝望的老杨,张芹不得不收起自己作为女人的脆弱,放大自己坚强的一面,不能让他就这样垮下去,要让他看到生活的希望。她忍受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委屈,不断地劝慰老杨说:日子再苦再难,我们也得咬牙坚持着往下过,只要人好好的,就有希望!可此时的老杨哪里听得进去?他说,希望?希望在哪里?我咋看不见?说着,又像个孩子似的放声痛哭起来

    放寒假,在县城读高中的儿子杨刚也回到家里。父亲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坚强和威严的,没想到,这段时间竟然常常看见他痛哭流涕,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这让他感到很有些不适应,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和不安,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安慰他那颗破碎的心。

    张芹说,老杨,你别这样,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团圆了应该高兴。你看,我们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他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他就是我们的希望啊!说到这里,张芹也忍不住心酸,呜呜地哭起来。

    杨刚第一次看见父母亲当着他的面哭成一团,他心里很难受,这对他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震憾。他仿佛一下长大了许多,觉得自己应该为父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为他们分忧解难,他擦了一把眼泪说:爸爸,妈妈,请你们放心,我会认真读书,争取考上重点大学,以后找一个好工作,我能养活你们

    六

    过了年,老杨就断了外出做生意和打工的念头。

    他听从了张芹的建议,每天和张芹一起到厂区背后那块菜地里去劳动。原来种菜只供自家食用,现在他们计划着扩大菜地面积(山上的荒地还多),多种些时令蔬菜,拿到城里去卖,这样不是就有收入了么?

    山花儿开了,光秃秃的树干上也长出了嫩绿的叶子,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老杨和张芹为着他们的又一个生存梦想而辛勤地忙碌着。

    这天,老杨和张芹骑着三轮车,从城里卖菜归来,途经矿区办公大楼时,远远地就看见办公楼大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杨走近一看,只见大门口站着两男一女,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骗我下岗,还我工作。三个人一边举着纸牌向围观者示意,一边喊口号:骗我下岗,还我工作!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竟然是好久没消息了的老莫。另外两个老杨也认识,男的叫吴明,原来是厂工程车间的,女的是他老婆,叫何艳,也是工程车间的,两口子都买断了工龄。吴明与何艳买断工龄后发生的一些事情,老杨早就听说过了。别看吴明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但他却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吴明两口子买断工龄的时候,共有20多万元,也许当时他们的感觉还不错。吴明对何艳说,你就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我出去挣钱养活你。吴明干的第一件事,是与人合伙倒卖钢材,因为钢材市场不景气,赔了2万多元。吴明又与人合伙开土炼油厂,用土法炼油;谁知厂子刚建起来试运行时,就发生了爆炸事故,炸伤了两名雇用的农民。结果,赔偿了6万多块,投进去建厂的5万元也打了水漂漂。休息了一段时间,吴明又跟一个朋友跑到新疆去开ok厅。但因为人生地不熟,不断遭到黑白两道各色人等的敲诈勒索,干了不到3个月,就干不下去了,这次又赔进去4万块。吴明还不死心,又跑到上海去打工,结果无功而返,钱没挣到一个,反倒赔了车费、住宿费,打工中介费等若干。两口子最初买断工龄那20万元,被吴明这么一折腾,已所剩无几了;这对他们的打击可想而知,两口子内心的痛苦和郁闷,可想而知。所以,老杨看到他们两口子站在这里喊口号,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反倒有一种很深的同情,是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老杨向围观的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人说,你刚才没看到,那阵势真是过瘾!有200多人围在办公楼前,高呼矿长是骗子,要他出来给大家解释,为什么要骗我们下岗?吓得那些矿领导都躲起来了,没一个敢出来说话。僵持了1个小时,高副矿长才出来安抚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要冷静一点,不要做出过激的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用人格担保,一定要把大家的实际困难、愿望和要求向上级主管部门和领导人反映,过一段时间,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大家这才慢慢散去了,只留下这三个人还在这里坚持。有人说,就是应该闹一下,狗日的把我们卖了,当包袱甩了,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过舒坦日子。听说这次过年,矿级领导光年度奖金就上万元,厂级领导6000元,车间级领导4000元,他妈的减员增效,他几爷子倒是增效了,过花天酒地的腐败日子,我们下岗职工连吃饭都成问题,狗日的

    老杨听着这些议论,觉得很有道理,心情不由激动起来;想起自己买断工龄后的那些不幸遭遇,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恨但又听有人说,你闹一阵又起啥作用?当初买断的时候,你写了申请签了字的,是你自愿买断的,又没谁强迫你,你现在后悔有啥用?老杨一听,这也有道理,刚刚沸腾起来的热血,又渐渐冷了下去。

    七

    这几天卖菜的生意还不错。

    晚上,老杨买了凉拌菜和卤菜与张芹一起喝酒摆龙门阵。两人正吃喝着,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自从买断工龄后,老杨几乎与厂里失去了联系,好久无人来串门了;原来同车间几个关系不错的工友都买断各奔东西了,这是谁呢?

    打开门,来人竟然是老莫。老杨赶紧将老莫让进屋里,叫张芹添一双筷子和一个酒杯,他要跟老莫边吃边聊。话题很快集中到这次“闹事”上来。老莫说,买断工龄的成立了一个维权组织,准备请律师代理跟集团公司打官司,要求回原单位恢复上岗。说着,老莫拿出一张表格,只见抬头上写着“委托书”三个大字,下面是委托人的情况及委托代理的内容等;老莫要求老杨在上面签字,并交50元的代理费。

    拿着表格,老杨忽然感到心里有些恐慌,脑子里闪现出地下党接头的一些电影镜头他觉得这样做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惹出更大的麻烦。老莫见老杨看着表格不置可否,爽快一笑说,这张表格先放在你这里,等你想好了,再签字再交钱也不迟。老杨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松了一口气。两人又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方才上床休息。

    听着老莫沉重的呼噜声,老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突然感到老莫这个人不可靠,像个危险分子

    八

    老莫走后,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全矿已有1600多人签字交钱要求代理打官司,占买断工龄总数的2/3以上。这个消息,让老杨平静的心又动了动,但到底没有签字也没有交钱。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代理打官司的事失败了,因为法院不受理。老杨对张芹说,我说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嘛,你想把那么大个单位搬翻,岂不是以卵击石?

    那天,正在卖菜的老杨接到老莫打来的传呼,说维权组织今天要在某某生活小区聚会,向大家报告他们派代表进京到集团公司上访的情况。会上有好消息,今后买断工龄的人集团公司每月给300元的生活补助;两口子都买断工龄的,原单位要解决一个工作。这的确是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老杨赶紧跑过去。

    只见院坝里已围了好几百人,收录机里放着雄壮的国际歌,现场气氛有点悲壮而激动人心。主持人是个50出头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神情很庄重;他正对着话筒给大家讲这次进京上访的情况。也许是人太多了声音嘈杂,乱麻麻的像个蜂窝,也许是话筒质量太差,总之主持人讲的话,老杨一句也没听清楚。幸好四周墙壁上还贴有这次上访的材料和集团公司的几点答复,以及中央和地方政府关于职工维权方面的谈话和文件。

    老杨这才搞清楚,所谓买断的人每人每月补助300元,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实际情况是:买断工龄已到退休年龄的职工与在职退休的职工一样,可享受每月300元的菜摇篮补贴,由原单位发放。所谓两口子都买断工龄的职工,要解决一个工作,实际情况是:买断工龄后生活确实困难的职工,应向当地政府申请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原单位和当地政府应积极帮助、指导困难职工实现再就业,并给予一定的优惠政策。

    天上不会掉馅饼,老杨叹了一口气。在这里,老杨碰见了好几个原厂买断工龄的职工,但就是没看见老莫。大家热热闹闹地交谈,发现全矿2000多买断工龄的人当中没哪个出去整对了,发了财的;倒是有好几个出去做生意、打工上当受骗后,被弄得家破人亡的。有人说,你看那些整对了的,哪个买断了工龄?要整对,早就整对了;等你买断工龄出去瞎闯时,哪里还有发财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矿区电视台就全文播放了集团公司答复进京上访人员的文件;对各种有可能影响安定团结的流言和谣言进行了及时的澄清和辟谣。这条新闻,连继播放了一个星期。这条新闻,让那些妄想重返原单位上班的梦想彻底破灭了。老杨看了这条新闻后,感叹地对张芹说,看来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去走啊。

    九

    每天忙着卖菜,老杨和张芹都快成菜农了。

    他俩每天一大早就要拉一车菜到火车站菜市场去卖;有时地里的菜不够,就到蔬菜批发市场上去批发。早上卖菜,中午就在菜市场的小馆子里随便吃点,然后收拾清点一番,骑车回家。两人回到家里都累得不想动弹了,倒在床上就能睡着。这样也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些烦心事,少了许多烦恼。

    那天中午,老杨发现菜市场新开的一家米粉店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开店的竟然是吴明与何艳。老杨就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坐下来吃米粉。

    吴明说,我现在算是想通了,闹来闹去,最终还得吃饭;靠天靠地,最终还得靠自己。老杨说,这就对了;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多想,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单位都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

    从此,老杨和张芹就成了吴家米粉店的常客。

    十

    冬天飘着雪花来了,吴家米粉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老杨和张芹每天中午都要到店里来吃米粉,有时也加个馒头包子什么的。老杨和张芹刚坐下,吴明就过来告诉了他俩一个吃惊的消息:老莫死了,是被厂长的小车撞死的。

    据说,老莫死之前去找过厂长,但没找到。又去找牛书记,要牛书记给他安排一个工作。老莫说,我老婆跟人跑了,娃娃还在读初中,我买断工龄的钱用完了,还是找不到工作,我实在没办法啊!牛书记说,你的情况我清楚,我也很同情,要说给你一个人在厂里安排个工作,也不是啥子难事;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能开这个口子,你想想,全厂买断工龄的职工有200来人,全矿有2000多人,我要是给你安排了工作,其他买断的都跑来找我要工作,我怎么办?老莫无话可说。临走时,牛书记出于人道主义,把身上仅有的200元钱都拿给了老莫。老莫当时提着酒瓶子,两只眼睛喝得红红的,他走出牛书记的办公室后,就随手把那200元钱抛了出去。当他摇晃着身体走出厂区时,忽然看见厂长的小车开了过来,就一下子扑了上去

    老莫的死,让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都说老莫不该寻短见,再苦再难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四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此时,外面的阳光很好,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只是天气还有点寒冷;寒冷的风中,有流行歌曲从隔壁理发店里飘过来:“心还在,梦就在,一切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家理发店的女老板,也是一名下岗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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