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尚氍*-不好出来,亏了张老儿是见过翰林的,叫道:“尹老官,快出来见吕老爷,不妨的!”
尹老官出便出来,还只在板壁边,——促促的不敢上前。
倒是吕翰林先满面笑着道:“尹亲翁,请过来作揖。”尹老官见吕翰林叫他,方大着胆走到面前,铳头铳脑的唱了一个大喏道:“吕老爷,小人无礼了!”就端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道:“老爷请坐!”
吕翰林回了一揖,也就坐下。因叫家人放了一张椅子在下面,说道:“请坐!”尹老官道:“小人怎敢?”吕柯道:“有话说,坐下。”
尹老官只得屁股尖儿搁在椅边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引得看的人无一个不掩口而笑。吕翰林道:“我此来不为别事,闻知令爱才美天生,今已长成,我有个敝友是四川解元,名唤司马玄,少年未娶,正好与令爱为配。我学生特来为媒,乞亲翁慨允!”尹老官道:“老爷说的就是。”吕翰林叫家人将礼帖送上来道:“既是亲翁允了,这聘礼可收拾明白。”
尹老官接了礼帖,又认不得,只是痴痴立着。吕翰林道:
“亲翁只消收进去,与令爱查点便是了。”尹老官连连点头道:
“有理。”遂将礼帖拿进去与女儿看。
女儿看见聘礼不薄,又见吕翰林亲自到门,心下暗想道:
“此生因我前日诗有‘轻薄’二字,他故过此恭敬,可谓深知我心!便嫁他也不相负了。”因对父亲说道:“父亲既允了他,可将礼物搬了进来。吕翰林远来,须留一饭。”
尹老官听了,一面叫田上人将礼物搬了进去,一面就杀鸡烹鱼,收拾酒饭。吕翰林因受司马玄之托,便脱下吉服,换了便衣,耐心等他饭吃,就四下观看,见李九我题的“小河洲”匾额,因叹道:“前辈鉴赏,自然不同!”尹荇烟又备了香茶在“浣古轩”叫父亲请吕爷到轩子里去坐。
吕翰林见轩子里诗书满坐,古玩盈前,不胜羡道:“珠藏川媚,玉韫山辉,只消在此盘桓半晌,而淑人之才美已可想见八九!”坐不多时,又请他到“无梦阁”上去吃饭,阁上诗文满壁,更觉风流,与尘世迥别。先在轩里吃茶,后到阁上吃饭,饭已吃完,拿着酒杯东看看,西念念,竟舍不得起身。
日已过午,家人催促,只得谢别主人而回。正是:
色不虚传才有神,怜才好色不无人。
莫言身入温柔地,只望帘栊也损神。
话说吕翰林在尹家定了亲,回到家与司马玄贺喜道:“兄真好福分!莫要说那人才美,小弟只在他‘浣古轩’与‘无梦阁’两处坐了半日,便举体飘飘欲仙。”司马玄道:“不过清洁而已。”吕翰林道:“岂独清洁,就是一匾、一联皆有深意,令人玩赏不尽!”司马玄听了,满心欢喜、快畅不提。
却说那刘言,你道为何要见华岳?原来一个王翰林,也是华岳的门生,才二十七岁。因前妻死了,闻知华岳女儿生得标致,心下要他续弦。因刘言在华岳门下走动,故托他求亲。这日刘言到华府,适值华岳在家,便叫人请进相见。刘言先说些闲话,坐了一会方说道:“贵门生王翰林新断了弦,闻知老太师令爱年已及笄,意欲借门墙一脉,引入东床,故托晚生来求,不识老太师台意允否?”华岳道:“这事最好,但小女去岁吕近思作伐,已许了蜀中司马玄。”刘言道:“可就是四川榜首,现寓在吕翰林家住的么?”华岳道:“正是他。”
刘言笑道:“若说是他,这就是老太师不允,假此推托。”华岳道:“实情,何为推托?”刘言道:“司马玄,晚生今见他已托人为媒,别定亲了。若果占老太师门楣,岂有别定之理?”
华岳笑道:“只怕兄打听差了,那有别定之理?”刘言道:“是晚生亲眼看见,怎敢在老太师面前说谎。”华岳变色道:“兄可知定的是那家么?”刘言道:“这却不知。晚生今日也是无心中看见,不曾问的。”华岳道:“托谁人为媒,也该晓得?”
刘言道:“为媒不是别人,就是吕老师。”华岳想一想道:“难道他两处撮合?”刘言道:“这不难,晚生方才在城南撞见,他说往柳塘去,此时尚恐未回。老太师只消差人在城门前一访便知。”华岳道:“既如此,兄且回去,等我访明白再议。”刘言应诺出来不提。
华岳就叫当家人去打听。只打听到晚,方来回复道:“吕爷果然与司马相公到甚么红菟村尹家去定亲,值等到此时,方定了回来。”华岳问道:“这尹家是乡宦么?”家人道:“不是乡宦,说是种田的人家。”华岳心下想道:“这事甚奇,我堂堂相府,难道不如一个田家?我千金小姐,倒不如一个村姑?
他为何撇甜桃而寻苦李?若说司马小子颠狂,难道吕近思也不知事体?”又吩咐家人道:“你明日可悄悄到红菟村细访,尹家女儿有甚好处,几时做亲?速来报我。”家人领命到红菟村访一日,回来报知华岳道:“这尹家老子实实种田。这个女子才十七岁,一村人个个都道标致无比,还不打紧,说他的才美聪明,随你甚人也敌他不过。故此吕爷替司马相公定了,做亲还没日子,不曾说起。”华岳道:“一个乡村女子,谁人教他,便这等多才?”家人道:“他乡里传说,是当初李阁下老爷教的。”华岳想道:“李阁下定是李九我了,他数年前曾在城南俟命许久,这话不为无据,这女子定有可观。但我女儿下笔有神、挥毫入圣,我自为当今无二,怎么又有此女?”因发放家人出去,就走到小姐房中来,将前事细细与小姐说了一遍,道:”吕柯与司马玄这等可恶,怎么不与我说明,竟去定亲?”小姐道:“此女果然十分才美,便怪他不得。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怎能得接他一见,与他较一较才学,若果才高,孩儿便甘心了!倘是虚名,又当别论。”华岳道:“如何好去接他?就是去接,他如何肯来?除非借些事端,叫地方官拿来。”小姐道:“儿女较才,风雅之事,若以势加,便堕恶道。”
华岳思想了半晌,忽然有悟,自笑道:“孩儿不须心焦。”
就低对小姐道:“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游戏一场,使他认真不得,认假不得。”说罢,就走出来,叫几个心腹家人,另择一个吉日,假充吕衙与司马家人,备一幅厚礼送到尹家,约定某日准要做亲。尹老官老实人,那里看得出真假?满口应承。
到了正日,绝早就打发花轿、鼓乐、灯笼、火把去迎娶。
若说是小人家假充乡宦,便——促促要露出马脚,一个宰相家行事,比翰林更冠冕齐整,无一人疑心是假。尹老官老夫妇看见闹闹热热,满心欢喜,只待黄昏,就要打发女儿上轿。
尹荇烟终是有心女子,便问道:“吕老爷来了么?”有人回说道:“吕老爷朝中有事,不得工夫来。”尹荇烟又问道:“司马相公来了么?”又有人回说道:“司马相公也不曾来。”尹荇烟道:“吕老爷媒人,既朝中公务,不来也还罢得,亲迎自是古礼,怎么他也不来?”叫父亲又问家人,回道:“司马相公说,他四川风俗不行亲迎之礼,故只在衙中恭候。”尹老官回复女儿,尹荇烟对父亲道:“你可快与他说,亲迎之礼,他四川不行,我京师是必要行的。如新郎不来亲迎,我断断不肯上轿!”
尹老官又与家人说知,家人道:“要相公自来也是小事,但路远日子短,往回三、四十里,再着人回去,起来岂不误了良时?莫若从便些罢。”
尹老官又与女儿说,尹荇烟定然不肯。家人无法,只得叫人飞马进城报知华岳。华岳想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进内与女儿商议道:“事已九分妥了,只少一人亲迎。此女又坚执要行此事,急忙中又无一人可代,为之奈何?”小姐也沉吟道:“除非孩儿改了男妆,假充司马玄坐在轿中不出来,他如何得知?”华岳听了笑道:“这也妙,索性游戏一场,倒也是千古韵事。你快改换,我打点轿子伺候。”
不多时,小姐果然头巾圆领,扮做书生模样,又披红插花,十分风流。华岳看了欢喜,将轿抬入府中上了,吩咐家人拥护而去。急急赶到红菟村,日已平西。村中人问知新郎来了,都围着轿子争看,看见新郎年少清俊,便乱纷纷传说新郎标致,就如美人一般,与尹家姑娘真是天生一对。家人见新郎来了,恐怕漏泄风声,忙催新人上轿。
尹老官见家人等了一日,不过意,催女儿上轿。尹荇烟道:“且慢,新郎才子催妆,不可无诗。”就叫取笔砚锦笺,到轿中去索。尹老官也没奈何,只得将笔砚锦笺叫家人传去。小姐在轿中暗笑道:“早是我来,若叫他人,却不又要出丑?”因提笔写道:
菟村不是浣溪头,箫鼓喧喧认好逑。
无梦阁中今夜梦,鸳鸯飞上小河洲。
小姐题罢,传与家人传去。尹荇烟看了,贴在壁上,十分醉心道:“新郎才美如此,我尹荇烟得所了。”便拜别父母,欣然上轿。一路鼓乐喧天,好不闹热。村中亲眷要送,都伸手缩脚不敢来,尽说道:“待做亲后,再慢慢去探望罢。”
却说华岳恐怕娶到府中,人知不便,就在城外借个大宅子,便带了许多侍女收拾卧房、备酒,自家也到宅中等候。只说路远,恐怕城门早关,误了良辰,故移在此。果然路远,喜轿到时已是起更时候了,迎到堂中同拜天地。因是客寓,公姑在家,无堂可拜,只对拜了,就送入洞房。华岳躲在后堂,打发散了众执事人役,就叫侍女们送酒到后房中合卺。侍女摆下酒,即将新人方巾揭去,请新郎与他对面而坐。
华小姐仔细一看,见他眉似远山、眼横秋水,宛然仙子临凡,心下早有百分亲爱。尹荇烟将新郎仔细一看,见他芙蓉两脸、柳叶双眉,满身光艳飞舞不定,心下暗想道:“我道他才人纵美,不过英挺风流,谁知柔媚芳香转胜于我,叫我何以为颜?”
众侍女送上酒来,二人微饮了数杯。华小姐心下想道:
“外才美矣,内才不知何如?此时不考他一考,更待何时?”又饮一二杯,便带笑说道:“催妆小咏,不惜抱惭,今邀天之幸,即已百辆迎来,而鼓锺在御,琴瑟高张,新人才美久著香闺,岂可不留佳句以为合卺之荣?”便叫侍儿将笔砚花笺送在新人席上。尹荇烟不好回答,惟低头作欲将欲迎之态。华小姐见他含羞,因又说道:“娇羞虽闺秀之常,而才女往往略之。今夕何夕?幸欢然赐教!”尹荇烟心下想道:“女子以颜色为胜,我今色未必胜他,他殷殷索咏,我再不应承,便为他所轻了!”
因展开花笺,取笔题诗一首道:
花也新兮烛也新,如何合卺索诗频?
自怜村女非才子,喜嫁郎君似美人。
尹荇烟写罢,便放下笔,也不出一语,只默默低头而坐。
华小姐看见他不假思索,心已先动,及诗完,起身拿来一看,见字字香艳,不觉满心输服。又见无意中道破他的行藏,不禁失笑道:“姐姐美如斯,才又如斯。我小妹从不服人,今拜下风矣!”尹荇烟听见称呼“姐姐、妹妹”惊讶不知何意,不住偷睛将华小姐细看。华小姐见他偷看,一发笑道:“姐姐不消看得,你认我是何人?”尹荇烟愈加惊讶,因低低问侍儿道:
“难道不是司马?”侍儿含笑不答。华小姐道:“姐姐认我做司马,谁知我不是司马,倒还是文君。”因立起身叫侍儿将巾衣脱去,仍露出红颜绿裙道:“我被这行头苦了一日!”
尹荇烟见新郎是个女子,心下大惊,想道:“他既不是司马玄,我此来堕人术中矣,必无好意!”心中如此想,不觉颜色变异。华小姐看见,知他心慌,因笑说道:“姐姐不须着忙。
小妹久慕姐姐才高,故相接一会,并无恶意。”
尹荇烟犹沉吟不语。华小姐道:“姐姐不必过疑,你看我一个柔弱女子,岂可有祸于人者?”尹荇烟想道:“他若是个男子,便须防他,他一个女子,怕他怎的?”方才定了心,改容说道:“小妹乡野裙衩,不知姐姐为何诱我到此呢?”华小姐道:“姐姐认小妹是谁?”尹荇烟道:“如何认得?”华小姐道:“小妹实说了罢,小妹姓华,家父现任春卿、办事东阁。”
尹荇烟道:“这等,是华小姐了!以太师贵女,无端而忽及贱妾,犹所未解。”华小姐道:“有个缘故。”尹荇烟道:“有甚缘故?乞小姐说明,免我心下狐疑!”华小姐道:“不瞒姐姐说,我小妹在闺中略识几字,家父过于溺爱,以为当今无二,不肯轻字与人。去岁因司马玄二首寿诗相合,家父道他有才,又因他谆谆来求,就许了他。只待春闱得意,便可结亲。不期前日有人传说,司马玄爱慕姐姐才美,又定了姐姐。家父不信天下更有多才女子胜如小妹者,心下不忿,故作此游戏,迎请姐姐到此,叫小妹细细领教。倘是虚名,便可致讥司马。
不想姐姐冰心玉骨、而聪慧敏捷,非我小妹尘凡下质所能几万分之一。司马玄之姻甘让姐姐,不敢再生痴想矣!”尹荇烟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我就疑司马男子焉有如此美貌,使人抱愧多时。小姐既非司马,为何催妆佳咏又擅司马之长?我再不料紫阁娇生、金闺痴养,又有仙才有如小姐者。
我尹荇姻虽长蓬茅,实实心空一世,目无王侯,今见小姐,方知山川秀气不独锺于一人。自悔枋榆之妄,今日君子有人,淑女有日,况贵贵亲亲,自可弘关雎之雅化。贱妾村芳,自当退守田家荆布。小姐倒如此反说!”华小姐道:“姐姐不必虚谦,妹子是真心服善!”尹荇烟道:“贱妾蒙小姐推诚,怎敢浮言?”华小姐道:“惟美爱美,惟才怜才!姐姐与小妹谅有同心,今虽游戏,天实作缘,何不借此花烛结为姊妹?异日相逐于飞,岂非英皇再见耶?”尹荇烟道:“小姐高论殊足快心,但恐贱妆琐琐,不堪追随。”
华小姐见话已投机,满心欢喜,就在灯下重梳云鬓、再整闺妆,与尹荇烟并坐,真是一双仙子。华小姐又叫点起明烛、焚起好香,要与尹荇烟结盟。各问年纪,俱是十七岁,华小姐只大半月,叙定为姐。二人对拜了四拜起来,个个欢喜。
华小姐道:“我们既为姊妹,父亲应该请见。”遂自来见父亲,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合卺诗送与父亲看,道:“这尹荇烟才美俱在孩儿之上,实实轻他不得,孩儿已与他结为姊妹,父亲不妨一见。”华岳遂将合卺诗细看,看到尾一句,大笑道:
“他就疑你是美人。此女不独才高,这双眼亦可谓俊慧矣!你与他结为姊妹不差。”因同女儿走进房来。尹荇烟请华岳上坐,端端拜了四拜。
华岳灯下观尹荇烟娉娉如玉,举止端祥,绝不似小家行径,十分欢喜,正好与孩儿作对。华小姐道:“妹妹既已迎来,决无送回之理,还是通知父母,还是交付新郎?”华岳道:
“只此交付新郎也觉容易,通知父母定漏泄风声,莫若且藏隐府中,待他寻觅慌张,也可泄我娶而不告之气!况春闱在迩,倘得志龙门,那时我自有处。”
大家都笑,以为有理。到次日,悄悄搬回府中。华岳吩咐家人隐瞒,不许多嘴,故无一人知道。
且不说两小姐回府,日日较诗论文,亲爱玩耍。却说尹老官自送了女儿出门,到了三朝七日,要买礼来看看,却又自愧菲薄,怕羞不敢来。央及张老儿道:“你只作卖花,可替我到吕衙看看我女儿好么?倘遇巧,你说我要买几个盒儿来看看不妨么?”张老儿道:“使得,使得!我明日就替你去。”
到次日,果挑了一担花儿,竟到吕衙来卖。刚刚撞着司马玄送客出来。客去了,司马玄看见张老儿就点点头,叫他到面前说道:“你前日隔壁那写扇子的尹姑娘,是我定他为亲了,你可知道么?”张老儿笑嘻嘻说道:“相公原来不老实,这段姻缘虽说是吕老爷为媒,还是我花老儿说起的。相公今日已娶了来家,不叫我吃喜酒,倒还要说这反关门的话儿来哄我。”司马玄道:“亏是亏你,喜酒自然相请!那曾娶来?不要取笑!且问你,尹姑娘近日在家好么?”张老儿道:“相公不要瞒我,我不是来讨酒吃,我是尹老官央我来看看姑娘。他说前日三朝七日要买礼来,恐怕乡下人没甚好东西送来,恐惹吕老爷笑话,故叫我今日只作卖花,来探问一声。”司马玄见张老儿说话像个真的,因着惊道:“这话是真么?”张老儿笑道:“灯笼、火把、鼓乐、人夫在村中闹了一日,那个不知道?相公亲自抬轿来娶的,反问我真也不真?”司马玄道:
“是几时?”张老儿道:“前月十三日娶来的。”司马玄听见说得言言有据,惊了一身冷汗,忙扯了花老儿到厅上来,就叫人请吕老爷出来。吕柯出来道:“吾兄何事这等惊慌?”司马玄道:“不好了!”指着花老儿道:“他说尹荇烟前月十三我们娶来了。”吕柯道:“那有此事!莫非尹家别有缘故,将女儿藏过,故说此话?”张老儿看见二人惊讶,方知真不曾娶,也着起忙来道:“那日几百人娶进城来,瞒得那一个?难道吕老爷与司马相公就没有一个人看见?”那吕柯道:“这日怎么不待我媒人来,就轻易嫁女出门?”张老道:“说老爷朝中有事。老爷虽不曾来,司马相公却是来的。”司马玄道:“这话我只是不信,我须亲到红菟村一访便知。”张老儿道:“相公若不信,就同我去。”吕柯道:“今日迟了,明日去罢。”司马玄那里等得?立叫家人辔马,连饭也不吃,就上马要行。张老儿还要卖花,司马玄催得慌,就将花担儿寄在吕衙,空身跟着司马玄走。
回来先到尹家报知此事,慌得两个老夫妇只是哭。随后司马玄下马,四下访问,众口一词,司马玄见是真,便软做一团,半步也走不动。
不一时,村中知道此事,以为奇闻,都到尹家来看。尹老官请司马玄到家,说道:“相公前日亲自坐在轿中,怎生赖得?”司马玄道:“我何曾来?定被他人假了。”尹老官道:
“相公既不曾来,这首催妆诗,明明相公坐在轿中写的,难道也是假的?”司马玄道:“催妆诗在那里?”尹老官道:“现贴在壁上哩!”司马玄道:“可拿来我看!”尹老官道:“女儿总是相公娶去,就进去看也无妨。”遂领了司马玄到“浣古轩”来,只见那催妆诗果贴在壁上。司马玄读了一遍,心下慌道:
“这段姻缘无望了!此事若是绔-奸人盗娶,或者尹荇烟才女不肯相从,必定透露消息,还好追寻。你看催妆之诗,俊雅风流胜我百倍,且百两相迎,自然贵介,尹荇烟岂不遂心?怎肯复为我书生动念?这段姻缘当付之春梦矣!”就起身要回来,因出门迟,到此留恋,天色晚了,尹老官就留他过夜。司马玄黄昏无事,在“浣古轩”中与“无梦阁”上细寻他遗踪去迹,就是一花一草,片纸只字,无不香艳幽俏、荡人心魂、动人想象。司马玄此时意乱,那能就枕?
却说司马玄相思了一夜,到次早辞别了尹老夫妻,回衙与吕柯商议,要出纸笔各处追求。吕柯道:“此人既有这等作用盗娶而去,自是富贵人家,岂无金屋隐藏,那能漏泄?若出纸笔,不但无用,反昭人耳,自传与华老知道,只怕已失者不可复得,而将得者反又失矣!吾兄不可不思!”司马玄想了一会,默然无语。吕柯道:“以小弟愚见,春闱近矣,莫若待兄看花之后,先成了华老师之姻,再细细搜求,亦未为迟。”
司马玄无可奈何,只得依允。
过了些时,春闱御笔亲点探花,十分荣耀。吕柯见他中了,方才放下一桩心事。司马玄也不等公务稍暇,就央吕柯与华岳说亲。吕柯笑道:“这不消仁兄吩咐,想也再迟不得了。”
因捡个好日子,穿了吉服,用大红名帖恭恭敬敬来见华岳。华岳接见道:“贤契为何今日如此郑重?”吕柯道:“非为别事,就是敝友司马玄向日蒙老师许结丝萝,原约春闱得意便可乘龙。司马玄今幸探花仙府,不负老师鉴拔,特浼门生敬报斧柯,以完前议。故门生薰沐以请,敢求老师金喏!”华岳道:
“此言前固有之,但怪司马玄负盟,已婚尹氏。老夫几欲要言,因贤契作伐,不好多言。今以一第之荣,又烦贤契,莫非要以小星之义奚落小女么?”吕柯见说出尹氏,打着心病。又见华老词色严厉,急得满脸通红,坐立不安,连连离席打恭道:
“尹氏之说,系一时讹传,并无实迹。司马玄自从老师有约,至今尚在门生处独自下榻,可问而知。若中馈有人,而再作此罔想,则不独司马玄有罪,门生亦不得谢过矣!”华岳道:
“此事既无实迹,老夫也不苦苦追究。但有此一番讹传,则老夫信此讹传,将小女又许他人,这也怪不得老夫失信了!”吕柯道:“老师台鼎门楣,岂患无人攀仰?但以师妹仙才,无非欲选奇才以谐佳偶。况司马玄之才已蒙青眼,今又走马春风,恐一时无两。老师奈何以一言之误,而舍长就短,无乃过伤于激耶?”华岳笑道:“以天地之大,岂独生司马一才?贤契何见之小也!”吕柯道:“据老师台谕,则新选东床过于司马矣?”华岳道:“虽未必过,亦未必不及。贤契异日自当知之,老夫焉能谬夸?”吕柯不敢再言,只得诺诺而退。
回到衙中,细细说与司马玄,不胜悔恨道:“尹家之事,我向日就不愿仁兄为之。兄执意却行,小弟又不敢违拗,今日两美俱失,失之奈何?”司马玄道:“此虽小弟妄动,但以荇烟之才,而两番唱和,弟虽木石,焉能恝然?再不料华老之盟又有此变!”二人默对半晌。司马玄又说道:“姻缘不成,这也罢了,但所选之人,其才何等奇拔?私心尚有不服。”吕柯道:“这不难,我明日请与一较,看他如何?”司马玄道:
“如此便好!”吕柯到次日,果又来见华岳,说道:“敝友司马玄蒙老师理谕,自应避舍,但闻新婿高才,愿一领教,不识老师肯赐一见否?”华岳笑道:“想是司马兄疑我为虚言,实无其人。若不一会,便道我峻拒不情。也罢,就会一会也不妨!但须讲过,此生禀赋素弱,懒于言语,应酬止可一揖,就要垂帘分坐。”吕柯道:“只求一面,至于各席,自从其便,悉听老师之命!”华岳道:“既是这等说,不须迟延,就明日书房草酌,屈贤契与司马兄早临。”吕柯欢喜,应喏辞出。回衙与司马玄说知,大家等候不提。
却说华岳进内与二小姐商议道:“司马玄被我在吕柯面前说道另有佳婿,奚落了几句,他忿忿不服,今日又央吕柯来,要与新婿较才。我待说明就理,择了吉日,将你二人同嫁与他,完了一桩美事。但他新中探花,恃才矜美,旁若无人,莫若再叫荇烟扮作新婿,再游戏一场,使他心折,那时才不敢轻视我宰相门楣。”华小姐笑道:“才人风流韵事无所不可,但妹妹娇柔女子,虽扮男妆,亦不好与他二人相对盘桓。”华岳道:“我已言过,只一揖就分帘隔坐。”二小姐同应道:“如此方好。”华岳一面吩咐明日备酒,又吩咐前窗一席,后窗垂帘,又设一席。
到次日,华岳发帖请吕翰林、司马探花二人午刻一叙。二人闻请,到午欣然而来。华岳迎入书房,叙坐已定,司马玄便请新婿相见。
华岳道:“昨已告过,此生畏饮,兼且不耐烦剧,容杯-少伸,当令拜谒。”
须臾三人就席,酣饮多时,司马玄告止。华岳一面令人撤去,一面叫请新婿出来。不多时,许多家人、侍妾拥着一位少年书生,翩翩而来,司马玄与吕柯定睛一看,正是:
望去一泓秋水,行来两袖青烟,雪肤琼貌宛然仙。莫言花见笑,燕子也争怜。
那新婿走进书房,让吕柯、司马玄居左,只躬身一揖,也不出半言,即退入后窗帘内而坐。司马玄看见新婿风流年少,楚楚司人,将他初来诣考一片骄矜不服之气,先消了八九。暗想道:“有此佳婿,何能及我?”因目视吕柯,欲起身辞出。
华岳留下道:“既蒙光临,还要求教。”说不了,早已两副笔砚诗笺,俟候的端端正正,一副送在司马玄席前,一副送入帘内。华岳对吕翰林说道:“论起来,小婿后生小子,怎好与翰苑名公争衡文墨?但援引后进,实是词场美事,故令他-颜请教,老夫与近思亦可乐观其盛。”吕柯道:“艺苑争驱,古今盛事,老师有命于苍兄,不防捉笔。但不知还是何人命题?”
司马玄此时已心折气短,不欲作巨鹿之想,然既已到此,只得拈笔说道:“晚生过时梅蕊,焉敢与桃李争春?既承台命,勉强写意,以博一笑,也不消命题了!”因写道:
今日朝天拂御烟,昨霄归院撤金莲。
如何咫尺天台路,一片云横不许前?
后写“司马玄有感漫题索和”写完送与华岳道:“偶尔感怀,词多过激,老太师勿罪!”
华岳看了,称赞不已。心下想道:“我一时高兴,倚着荇烟有才,指望和一妙诗压倒司马玄,谁知司马玄才高若此,却教荇烟如何又能出奇?倘和韵不佳,未免倒自取其笑。”然事已到此,无能改言。赏玩毕,只得叫人送入帘内,诗虽送入,心下只是鹘鹘突突。还未半盏茶时候,早已送出诗来,放在席上,大家相争而看。只见上写道:
河洲荇菜已无烟,又想华峰顶上莲。
玉蕊琼姿应不少,安能尽到探花前?
后写“伊无人有感漫题奉和”
华岳看见诗意字字敲打司马,喜出望外,又不好自赞,只是捻着几根白须欣欣而笑。
吕柯初看见司马之诗满心快畅,以为定不能属和,及见了和诗,惊得哑口无言,只是点头咂嘴。
司马玄在案上看了,又拿在手中细看,竟看得呆了,如木人一般,半晌无语。
华岳见司马玄如此光景,不觉失笑道:“探花看诗沉吟,莫非嫌他诗太唐突么?”司马玄见问,方敛容答道:“晚生怎敢?”华岳道:“既不嫌唐突,为何沉吟不语?”司马玄道:
“令婿佳章词微意婉,字字中晚生之隐,读之有触,故不禁默默感伤耳!”华岳道:“原来如此!吾闻诗可以兴、可以怨,此诗既能感动探花,则此子之才亦有可观,学生不为过夸矣!”
因吩咐家人道:“新相公不耐久坐,可请便罢。”家人传语,那新人早从帘内走出一拱,竟随着许多家人、侍妾入内去了。司马玄看见少年美貌、写作风流,已自满心气苦,今又珠围翠绕,已为入幕之宾,更觉万分难堪,又不敢现于词色,只是痴痴默坐。
须臾换席,又送上酒来,司马玄勉强而饮,只是不欢。华岳道:“探花极高怀,今为何作此不乐之态?胸中想应有故,不妨明言。学生或可为探花解忧。”司马玄道:“事已不谐,晚生不妨直说。晚生才虽谫劣,而性笃闺轮,指望博一桃夭之子以乐关睢。故只身入京,作四海求凰之想。幸以一言之合,蒙老太师许以好逑,可谓平生之愿遂矣。不忆反侧三年,而雀巢鸠夺,能无怏怏?”华岳道:“此乃学生得罪,且不必言。
只说长安之大,岂再无一人以当探花之意?”司马玄道:“晚生实不相瞒,此事想老太师亦已风闻,晚生实曾因买花访得一才女,姓尹名荇烟,其人未见,其才实仿佛老太师闺中之秀。晚生既蒙老太师许盟,本不该他求。因想才难,自古叹之,况闺秀之才,又难之难者,恐-梅有咏,失身村野,故越礼行权,行为聘定。”华岳道:“既聘了,为何不娶?”司马玄道:“旷不可待而不待,故曰行权;娶而可待而不待,则为越礼。晚生指望春闱侥幸,先完老太师之盟,而次第及之,庶几两全。谁知变生不测,荇烟已为大力强暴负之而去,如明月芦花矣;及晚生望到而今甫能一第,而老太师又惑于闻风,以为晚生薄幸,而赤绳他系,使晚生进不能吹秦台之箫,退又不能载浣纱之伴,两美俱失,而只身如故-徨自失,非敢于大人前作不乐态也!适观伊兄佳韵,所谓‘荇无烟’‘峰顶莲’,字字实伤我心故耳!”说罢,神色凄然,几于下泪。华岳道:“探花所说聘而不娶,欲先待小女完姻,这是探花一片好心,而学生误认之罪也!学生之罪,容当再请。且说尹荇烟,探花曾知踪迹否?”司马玄道:“若大长安,朱门无限,何处去寻消问息?”华岳道:“探花虽未曾访,我学生倒替探花访得些消息在此,小女既失奉巾栉,我学生追求尹荇烟以谢过,不识探花之意以为何如?”司马玄道:“此固老太师天地之垂仁,但晚生既已两致其情,定当两全其约,得由双得,失则双失。若失一不悲,得一则喜,则前为负心,后为苟合矣!
况晚生赋命凉薄,似与婚好无缘,行将请告以归,徜徉山水,再不徒向朱门觅句矣!”
华岳听了,因对吕柯说道:“探花说‘得则双得,失则双失’,若小女不谐,并荇烟亦不复望,则是为小女一人,倒误了探花终身了。这等看起来,探花事事皆有情有义,倒是我学生多疑,有始无终了,却怎么处?近思有甚计较么?”吕柯道:“事在两难,门生亦无计较,还望老师用情!”华岳笑道:
“要我用情,除非原将小女嫁与探花方妙。”吕柯道:“如此固妙,但老师置新婿于何地?”华岳笑道:“这也不难,就将新婿改换女妆,充做荇烟,同嫁与探花,你道何如?”说罢,哈哈大笑。吕柯与司马玄听了,俱各大惊大喜道:“老太师深心妙用,游戏出入,门生辈愚蒙,何能仰测?尚望老太师明明见教!”华岳道:“要学生明说也不难,探花与近思须要开怀痛饮,饮得半酣,方好作游戏之客,谈游戏之事。若半杯不饮,愁眉相对,我学生说也无兴。”此时司马玄见说话有因,不觉神情喜发,伏席恳请道:“晚生此际寸肠如裂,虽玉液不能下咽,老太师倘有一线机缘,见教分明,则晚生愿以此身作漏可也!”华岳笑道:“既是这等,探花与近思试猜一猜,你道尹荇烟是谁人娶了?”司马玄道:“如何猜得着?”华岳道:
“就是小女娶了。”司马玄笑道:“老太师取笑!怎么令爱娶他?”
华岳道:“探花不要笑,且说小女许与何人?”司马玄道:“自然是方才相会的伊兄了!”华岳道:“那里甚么伊兄,小女许的就是尹荇烟!”司马玄与吕柯同说道:“老太师游戏入于三昧,一时难解,使人求教之心愈急。”华岳笑道:“学生这等说,探花又不解;学生那等说,近思又不解。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实说了。学生待罪春卿,礼义自我而出,小女既许嫁探花,焉有负盟之事?只因探花纳聘荇烟,学生因与小女商量,以为探花爱才甚切,探花既聘荇烟,则荇烟之才必有过于小女者。小女初心不服,意欲与之一较,而不能致之以来,故万不得已而行权,将小女改扮男妆,假充探花娶之以归,岂非荇烟是小女娶了?”司马玄与吕柯听了,不觉大笑道:“老太师与令爱小姐这等游戏,真是文人韵事俱占尽矣!且请问尹荇烟娶来,与令爱小姐相得否?”华岳道:“小妇催妆一诗,荇烟心醉;荇烟合卺一诗,小女心服。二人彼此怜才,已结为姊妹,以待探化。”吕柯道:“老师与师妹既有此一段盛意,老师为何又有亲婿之选?”华岳道:“学生只道探花既聘荇烟,定忘小女,故称小女别字,盖故以此留难探花,消其不告而娶之罪耳!”吕柯道:“这等看来,都是老师作用,但不知老师于何处觅此少年才郎假充新婿?其才其美真可与子苍并驱!”华岳笑道:“因无处可觅,只得就教荇烟改扮男妆,假充新婿,学生所以说小女许的就是尹荇烟。”司马玄与吕柯听了详细,不觉手舞足蹈,欢笑不已。司马玄因想道:“原来就是荇烟,我说天地间那有这等少年才美书生?”因对吕柯道:
“不是小弟在仁兄面前夸口,就是杏苑英雄三百,我司马玄视若无人,尚自洋洋得意。今日在老太师门楣之下,为此金屋二娇比美,美不如;较才,才不及,短尽我司马玄之气,低尽我司马玄之眉矣!”吕柯笑道:“仁兄莫怪小弟犯讳,小弟代仁兄再续一语,异日铜雀春深、二乔相并,只怕还要享尽司马玄之福!”大家鼓掌称快,欢饮多时,方才谢别。
次日,吕柯重申盟约,择日行聘,又择日成婚。
此时司马玄已迁新第,于后廷两边设两间卧房。到了正日,一边是探花娶亲,一边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为媒,来往其间,莫非是百车盈门,说不尽那笙箫鼓乐之盛。
娶了过来,司马玄见华峰莲、尹荇烟二小姐如毛嫱、西子,二小姐见司马玄风流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爱慕。到了花朝月夕,闺中韵事无所不为,不减河洲之雎鸟。此皆司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吕柯之夫妇,故天即假吕柯之手,窃华小姐之诗,作尹荇烟之伐,宛转以成其夫妇。
岂非苍天报施不爽也!
后来华岳翁婿无间,吕柯朋友有终,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为官数年,方携二美还乡,与父母完聚。可谓千古佳人才子风流配合矣!有诗为证:
七篇文字赠他人,完得他人夫妇轮。
谁道天心不相负,巧联二美结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