俦笑嘻嘻地卷起衣袖,将背负的大锅铲取下,虎虎生威地往屋外厨房走去。
脸上阴寒之气因此景而缓缓散去,李涓露出一贯的淡笑,摇着头亦跟着离开,却是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翻越小山坡,来到一斑驳木造小屋,这里是她与宫仪居住之所。
“洗把脸吧?”宫仪早已为她汲来一盆清水。
“谢谢。”
站在铜镜前,李涓缓缓卸下面具,皙白完美的脸蛋上赫见一丑陋刺青“官奴”她若有所思地抚着自十岁那年便被残忍刺字以证为奴的痕迹,一颗心猛地揪紧了起来。她尝过人生中最苦、最磨难的事,身为奴隶是连命都卖给主人的,他要你活你才能活,要你死你便得死,要把你像牛只一样变卖蹭蹋鞭打,你也得认命;而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苟活了数年,最后跟另外十五名奴隶被送至西夏准备换取一匹马的路上被她义父搭救带到山上;义父死后她便继承遗志,继续抗金的行动。
“又想起伤心往事了?”见她恍惚,宫仪柔声轻问。
“没事。”努力挤出笑容,李涓俯身沾巾擦拭蒙尘小脸。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宫仪来到她身旁,一双忧郁大眼直盯着她的所有举动。
李涓纤肩僵了一下,继续洗脸以沉默回答。
“各寨因地形限制,彼此联系十分困难,老是打游击战也只能挫金人锐气,无法凝聚力量予以重击。像我们这种打法,想要将女真人赶回黑龙江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宫仪细弱的声音有着无比坚毅的决心,听得李涓频皱眉。
“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直视她的眼睛,看见那双眼承载着太多的怨与恨,她于心不忍地偏开头去,心虚道:“总有别的办法的。”
宫仪知道李涓绝不可能答应让她到青楼当妓女卧底,借以暗中传递各寨消息,因为她不可能让她做此牺牲,但若无人牺牲,如何成就大事呢?
“你知道这是我惟一的机会。”凭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她能做什么事呢?
“对,是你送掉小命的惟一机会!”鼓着颊,李涓有些气怒:“世局如此混乱,求生已是不易,你竟然要我把你送进虎口里?你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你自认你真能应付如虎似狼的女真人吗?你真的能承受送往迎来的接客生涯吗?你可以忍受被男人糟蹋的非人生活吗?你太傻了!”
“这些我不在乎。”愁容微倾,逼出一朵凄美笑靥,宫仪柔声续道:“因为我早已付尽一切了,不是吗?”
她那和蔼公婆、幼龄稚子和生死未卜。的丈夫她不能让他们的牺牲毫无价值。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我的心意已决。头头,你就成全我吧。”宫仪依旧红着眼,却坚强的没让眼泪滑出来。
沉静许久,李涓终于低叹口气,知道自己再也阻止不了她了。“给我时间安排,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的。”
“谢谢你,头头!”宫仪屈膝行礼。
李涓苦笑,趋前执起她的手:“答应我,受不住的时候就回山寨来,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会的。”宫仪虚应着,任谁都看得出在那张柔弱的脸蛋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坚定的心。
“唉”李涓除了苦叹,也只能苦叹了。
西村。
众人围坐炕上,人手各捧一碗稗子饭,炕上矮桌放满盐渍的艽、野蒜、菜瓜,木盘盛满鸡、鹿等肉,共食者各取佩刀割肉享用。但见主人热切招呼着这群来自京城欲狩猎的贵族,席间绿竹弦管四起,伴着美艳女奴舞蹈助兴,同时另有数名精挑细选的女奴陪侍客人饮酒作乐,众人吃喝玩,笑得不亦乐乎,独见一骠悍男子始终沉默独饮,未与人同欢。
此男子眉如山,眼如炬,沉毅稳重,只是性子明显寡癖,一张粗犷俊容紧绷着,似乎不乐见众人浮烂的模样。
“烈,何事不欢?”与完颜烈同坐,面善和蔼,笑容灿灿的男子低问。
“很闷。”完颜烈看着他表哥完颜真卿。
“闷?”完颜真卿大笑“如此热闹养眼的气氛你竟然说闷?”
“是闷,我要出去走一走。”完颜烈说完便站起,朝外走去。
“烈,此地山贼经常出没,为防万一,还是让我陪你去走一走吧。”完颜真卿笑着尾随他出门来。
“干嘛板着脸?我们是出来狩猎,不是奔丧!”完颜真卿打趣道。
望着一脸安逸的表哥,完颜烈的心情更加沉重。这一代的女真人早已被奢靡浮华之气腐败心志,他们再也不像虽骠悍但心地开阔善良的原女真人,而是被汉化,变得丑陋、罪恶的一群。
“咱们金朝正面临危难,你们却还沉溺在醉生梦死中不思振作。”完颜烈讥笑。
时值蒙军压境,幸逢骁勇善战的蒙军统帅木华黎病重,而成吉思汗因尚未结束西域战事无暇分心,方使女真人得以稍事喘息;只可恨国人不思图强,不利用此大好时机防堵蒙军入境,依旧成日饮酒作乐,荒唐度日,就连最上位的哀宗亦然。
“天命已定,不是咱们能改变的。”完颜真卿何尝不知道完颜烈心中所想,只是对这局势早已看淡,也看破了。
“天命?哼!”完颜烈满脸不屑,正待驳斥之时,突闻细微飞跃声,他忙暗示完颜真卿噤声,两人隐身暗处伺机观看。
数抹黑影凌空降下,落在花园角落,随即四散开去。
完颜烈与完颜真卿互使眼色,两人一分为二尾随夜行人身后,见一人探路至后屋专关奴隶的地窖将奴隶尽数放出,另两人则至方才众人饮酒作乐的大厅施放迷药,一一将厅内女真人捆绑;还有一人则等接收到同伴的鸽鸣声后开始放火烧屋,其余人则陆续将捆绑的女真人抬出屋外停放的大车中放置,准备趁夜将之运送上山。
“好有纪律的行动。”完颜烈蹲隐树梢,不由得心中称许。
火苗迅速延烧,完颜烈并未费心救火,几个飞掠跃到马房,将马匹全放到屋外,这才骑着马远远跟踪夜行人一路来到山腰上。
“嘿!有好玩的事怎可放我鸽子!”未久,完颜真卿即追上,他笑咧着一张嘴,脸不红气不喘地与完颜烈一前一后追逐着。
“这些山贼不像一般乌合之众,你可千万别轻敌。”完颜烈警告地瞪他一眼。
“我知道,他们是红巾。”
“红巾?你怎么知道?”
“因为领头的面带皮罩,山贼们个个手臂上皆系着红巾。”完颜真卿可乐得呢。习惯以红巾为旗召的山贼听说个个强悍非常,如今竟碰巧让他遇见,真是兴奋哪,这可比去狩猎更要刺激好玩百倍哩。
“真的是红巾?”完颜烈面色凝重,要真是“红巾”那就难救人了。
“嗯小心!”
一枝箭破空射出,完颜烈拔刀将之拨开,箭的威力惊人,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完了,被包围了!”完颜真卿脸色发白,但仍不改嘻笑本性。
放眼只见身前身后山贼陆续出现,围了一圈又一圈,就连树干上也站了几名拿着弓箭对准他们的人。完颜烈咬牙,才打算硬拼闪出生路时,一名面带皮罩的女子越过人墙站在不远处冷笑看着他们,完颜烈心想:她应该是贼王吧?
左手单撑马背,在空中翻转一圈,大刀横扫,挡去刺向他的柄柄刀器。由于他太靠近人群,致使站在树干上的人不敢放箭,怕伤了自己人,这使得完颜烈更有恃无恐,如猛虎扑羊般杀向站得笔直的李涓。
而同一时间,完颜真卿亦抽出两柄剑,与完颜烈背对背应敌。
一条长鞭刷一声如蛇般袭来,完颜烈侧身惊险闪过,却差一点击中背后未长眼珠子的完颜真卿,完颜真卿哇哇大叫:“太过份了,表弟,有危险也不喊一声!”
完颜烈冷笑,纵身跳起,大刀左右挥舞,舞出两圈银光刀花,旋向使长鞭的李涓。
李涓大喝一声,长鞭卷向他的腿,一个翻滚躲过他的刀花,再趁势一拉,欲将他拖倒,无奈完颜烈脚底功夫扎实,李涓竟无法拖动他分毫。
“头头小心!”孙俦执起两把大铲子攻向完颜真卿,独门的功夫打得完颜真卿几乎无法招架。
“喂!兄弟,你这是哪一门的功夫啊?”没有章法的打法打得完颜真卿哀叫连连。
“我独创的,怎样?厉害吧?专打你们蛮子的!”孙俦嘴里笑嘻嘻,但手边的大铲子可一点也没马虎,打得完颜真卿十分狼狈。
完颜烈将刀一扫划断长鞭,旋即跃上前,出爪欲擒住李涓,李涓弃长鞭换短剑朝他欺来的虎爪刺去,可他翻腕降下躲过她的短剑,却好死不死竟朝她胸前抓去,李涓欲闪已不及,登时嘶一声,李涓胸前衣襟被撕落一块。
李涓怒极,双手狼狈摭掩破口大骂:“好个登徒子!”
完颜烈有丝尴尬,但现在生死关头无暇多想,大刀挥起凌空劈落,却有数把剑同时挡住刀的去势,一群忠心护主的山寨弟兄全挤进完颜烈与李涓中间,李涓被护送至稍远处,使得完颜烈想生擒她的想法落空。
“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逮住,带进山寨里!”李涓扬声大喊,众人立即一拥而上。
完颜烈虽顽强抵抗,仍是寡不敌众,虽在伤人无数的情况下却也筋疲力尽,半个时辰后,终是被制伏了。
“救命啊,表弟!”功夫较弱的完颜真卿早被人绑捆住,往山上带。
望了一眼满脸不甘、奋力挣扎的完颜烈,李涓突然伸手赏他一记结实的巴掌,打得他耳际嗡嗡作响,薄唇渗血,她冷言道:“这是你轻薄我的代价。”
“走!回山寨,今晚真是大丰收,喝!”李涓轻快跃上马,率领众人回寨。
风沙滚滚,双手受绑,只能跟在马后跑的完颜烈却露出一抹无人了解的邪笑。
“这群山贼也没我想象中的聪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