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家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句话竟然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荣国府里一向以宽和自诩,对待下人很少有什么朝打暮骂的事儿。而且老规矩,是伺候老辈儿主子的奴才,都在年轻的主子跟前有几分体面。譬如赖嬷嬷,因是老太太的陪房,如今已经放出去恩养,可每回府里来请安,就连琏二奶奶宝二爷,都是尊称一声“嬷嬷”的。在老太太跟前,如珠大奶奶琏二奶奶一般的媳妇,时常侍立在老太太身侧。赖嬷嬷却还能有个脚踏坐。
照她看来,就算是嚼几句舌头,了不起了挨上几板子。更何况,她是太太的心腹陪房,难道太太就不会为了自己说句话?这事儿,本来也不是自己要起头子的!
不曾想老太太如此震怒,灌哑药?发卖?
郑华家的险些吓晕了过去。旁边儿同样捆着的婆子丫头挣扎不已,口里堵着破布呜呜咽咽地不停磕头。
荣国府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处置奴才的时候,尤其,这屋子里尚且站着宝玉迎春等人。
惜春紧紧地抓着迎春的手,转过了头去不敢看。探春胆子大些,却也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宝玉见那丫头几下额头上便见了血色,脸色吓得发白。贾母将他搂在自己怀里。
“老太太,饶了她们罢。有了这一次,她们定是不敢了”宝玉小声求情。他实在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花朵儿一般的女孩儿就这么被弄哑了卖出去。
贾母缓缓摩挲了两下他的头发“家有家规。若是这次宽和了,往后就会有别人有样学样。袭人,将宝玉带回去。”
站在宝玉身后的袭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忙过来牵着宝玉,轻声道:“宝玉,先回去罢。”
宝玉站着一动不动。
凤姐儿怕吓着屋子里的小孩子们,忙叫了屋子里的婆子:“还等什么?赶紧着,拉出去先关到柴房里头,叫林之孝家的去找人牙子!”便有几个婆子过来拖了三个人出去。
贾母对林烨垂泪道:“我儿女之中,所疼者唯有你母亲。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竟还让她留下的儿女受这般委屈都是外祖母无用啊”林烨看着那三个人挣扎着,一路被拖了出去。忽而嗤笑一声,似乎是想着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继而又敛去了笑意。对着贾母躬身一礼“自我姐弟到来,外祖母疼爱呵护,我们姐弟感铭于心。不过方才我的话也是实情,亲戚间再好,总是住在一处也不是事儿。那婆子之言虽是可恶,有一句倒是说得好,在她们眼里,我们姐弟一应用度都是外祖母家里的。便是外祖母舅舅舅母明白,焉知没有更多的糊涂人?横竖都在城里,索性便搬了为是。”
王夫人便叹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照顾好自己?便是要搬,也要等着捡好了日子,摆酒设宴让你琏二表哥帮着,也才好搬。就这么突然回去,住处也不是现成的,伺候的人也没预备好,如何使得?”
本来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宝玉听了林烨执意要走,急急回身过来“不能走!”
他冲过来的急,众人一时都没有防备。宝玉抓住黛玉的手“林妹妹,你不能走!”
转头对林烨道:“林表弟,难道留在这里不好?大家兄弟姐妹在一处说说笑笑,岂不是比你们回去要热闹一些?我不许林妹妹走!”
“宝玉!”王夫人厉声喝道,心里犹如堵了一团棉花憋闷无比,自己儿子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个病歪歪的狐媚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放手呢?”其实黛玉从小儿身子生的单薄,却绝不是病弱。相反,在林烨看来,自家姐姐带了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细婉约。
如今的黛玉既不是孤身一人来投贾府,又有两个弟弟要教导照顾,实在没有养成伤春悲秋的性子。对宝玉,她不过是将他看做一个亲戚家的表兄。固然宝玉为人温柔,对女孩儿一贯小意体贴,黛玉却也没有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尤其,这宝玉厌恶科举仕途,时常在姐妹们面前嘟哝一下,倒是让黛玉觉得,饶是宝玉比自己尚且大了一岁,却还不如自己弟弟来的懂事呢。
此刻当着这么多人,宝玉竟然冲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如何忍得?尤其眼见得王夫人嘴里呵斥宝玉,眼睛却是对着自己,更是心下大怒。用力甩开了宝玉的手,淡淡道:“二表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回自己家里,何时要让你来说许不许了?”
林烨过去挡在黛玉,冷声道:“二表哥,便是亲兄妹,尚且有其岁不同席之说。你这样的举动,可为我姐姐的声誉想过?”
宝玉是荣国府里的凤凰蛋,除了贾政,何曾被人如此数落过?他一直觉得,女孩子们,或是如二姐姐那般柔顺,或是如三妹妹那般爽利,或是如云妹妹那般明朗,或是如宝姐姐那般敦厚,但不管什么性子,都是可爱可亲的。
对黛玉,他从心眼儿里想要亲近,也一直觉得这位林家的表妹的性格,一如她的容貌,清灵,不染半点尘俗。这一点上宝玉毫不怀疑——因为林妹妹从未像宝钗湘云甚至袭人等人那般,时不时地便要劝他念书上进,劝他去学那些经济学问。也真是因为这个,宝玉深以黛玉为知己。
——其实,焉不是黛玉觉得,对他并无可劝呢?
不过此时,宝玉想不得那么多。他只是觉得,黛玉要走了!史家的湘云也时常住在荣国府里,也是客居的表妹,每年来来回回多少次,宝玉虽然有时候不舍,却绝不会有这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
他脸色涨红,一双秀目之中蕴着水光,喃喃道:“林妹妹,你不要回去!”
黛玉扭头过去不看他,对着贾母盈盈一礼,轻声道:“外祖母,灿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母亲临终前,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便是他。今日那婆子的污言秽语,还请外祖母和琏二嫂子下了严令禁言才好。若是再有这样的话传出来,我和烨儿纵然年纪小些,也断不会如此委屈幼弟。”
贾母颓然坐下,涩声道:“玉儿,你你这是怪外祖母么?”凤姐儿忙躬身劝道:“老祖宗,且别这样,让林表弟林妹妹看了,心里岂不是更难受?”
又抬头对林烨恳切道:“林表弟,太太的话也有道理。方才你也说了,怕是你那侯府里,屋子才刷了,还潮湿着呢。若是林妹妹林弟弟回去住了潮屋子,心疼的还不是表弟你?即便是要搬回去住,咱们也略等几日,你那里也利落了,老太太寿辰也过了,天气呢,也凉快了。咱们热热闹闹的搬,岂不是更好?也全了老太太对表弟表妹们的一片慈爱之心。嫂子知道今日表弟表妹受了委屈,这都是嫂子治家不严,嫂子跟表弟表妹陪个不是了。”
说着,便对着黛玉林烨福了福身子。姐弟两个都忙避开。
林烨微微冷笑,到了此时,她把自己和姐姐都当做傻子么?这话自己无论如何接下去,都是个错。方才王夫人打得好算盘,既让奴才说闲话要挤兑走他们,又要荣国府里落下好名声——摆酒设宴大张旗鼓地送姐弟回去,那与自己姐弟在外祖母寿辰前匆匆离去能一样么?外人都不是傻子,自己姐弟三人年幼,又失怙失恃,是世人眼中的弱势群体。这样的姐弟三人,没有不攀附着烈火烹油一般的荣国府!若是匆忙离府,其中必然是有大事情!至于什么事情,总会有那好八卦的人去打听。那么到时候,荣国府里纵容下人,毁谤老姑太太留下来的遗孤,难免要落下个为长不慈的名声!
真不愧是精明果断处不让须眉的凤辣子!
“捡日不如撞日。方才我已经吩咐人去林府叫车了,琏二嫂子也不必再说。”
林烨转身对黛玉道:“姐姐那里,有秋容看着收拾东西呢。姐姐也回去瞧瞧,看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不曾。”
凤姐儿张了张嘴,看看贾母,叹了口气。
贾母含泪道:“玉儿,难道你也是必要今日回去的?”
从到了荣国府开始,贾母对黛玉是真的疼爱有加,就连迎春等三个亲孙女都要往后靠。如今见她年迈之人如此伤心,黛玉心里也不免一酸。过去用自己的帕子替贾母擦了眼泪“外祖母别伤心,往后玉儿又不是不来等外祖母寿辰的好日子,玉儿还要来给外祖母磕头呢。”
眼见林烨和黛玉都甚是意坚,必是要走,贾母闭了闭眼睛“既是要走,你们这么回去我是不放心的。鹦哥。”
角落里转出一个丫头来,身上穿着浅绿色掐牙緅缎背心,底下系着月白色裙子,面容白净,看上去十分的俏丽。
贾母温言道:“鹦哥在我身边伺候多年,是个细致的丫头。知道你们不缺人用,带了她回去,只当是叫她随时替外祖母看你们些,也好叫我放心”
想不到这紫鹃还是给塞了过来。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烨也不好推辞。朝着黛玉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屋子里气氛沉闷了起来。除了贾母,满屋子人都是站着的。王夫人虽然被噎了一通,但是到底这林家的人是要搬走了,尤其是那林丫头,再不能从宝玉跟前晃悠,这就叫她舒心不少。忍住喜色,过去亲手捧了茶给贾母“老太太”
“大爷,外边传话进来,咱们家的车来了。”
秋容垂首进来回道。
林烨朝贾母道:“外祖母,我们回去了。”
贾母闭着眼,脸上神色很是疲惫,无力地挥挥手“凤丫头,叫琏儿送了他们姐弟回去。”
“老太太,放心吧,我这就去叫二爷。”
惜春十分舍不得黛玉,过来拉着黛玉的手不说话。黛玉轻声道:“等家里收拾好了,我来请姐妹们过去玩。”
惜春这才点点头,松开了手。探春迎春也过来与黛玉道了别。姐弟三人都朝着贾母行了礼,迎春等人簇拥着出了荣庆堂便止住了脚步,凤姐儿却是一直送到了仪门处。
林家的车已经在那里候着,林烨扶着姐姐弟弟上了车,回头对凤姐儿道:“琏二嫂子,姐姐和灿儿屋子里的东西,我留下两位教养嬷嬷看着收拾。既是要走,索性趁早了。”
凤姐儿一摊手“表弟这是何苦呢?”
林烨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何苦?琏二嫂子,我人要走了,再说句讨嫌的话——奴才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说出那般刻薄恶毒的话来!我林烨千想万想,却没想到有人能拿着这个来说灿儿!亲戚一场,我不想挑开了说,心里却是明白的。”
凤姐儿面上一热,她如何不知王夫人这些日子没少对林家姐弟使绊子?郑华家的是她的心腹,平时管着府里的一摊子事儿,这个时辰正是忙着的时候。若不是故意,怎么会跑到园子里跟人家传这些闲话?也难怪林家姐弟着恼,那等阴毒的话也亏她们说的出来!
“好兄弟,你别急,已经进去叫你琏二哥了,好歹等他来了送你们呢。”
林烨微笑“不必麻烦二表哥了,我们这带的人也不少,路上倒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琏二嫂子请回吧。”
说着也上了车,吩咐道:“走罢。”
凤姐儿眼睁睁地看着车马走了,叹了口气,转身对着跟出来的婆子吩咐:“得了,再回去一个跟二爷说一声,不必过来了。”
再回到荣庆堂里,王夫人等都已经散了。贾母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鸳鸯半坐半跪在脚踏上替她捶腿。
凤姐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鸳鸯抬眼一瞧,忙在嘴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贾母已经听见了声响,睁开眼,眼皮略带着些浮肿“都走了?”
“走了。”凤姐儿过去,示意鸳鸯出去,自己斜签着身子坐在脚踏上,接过了美人捶。
贾母摆摆手,示意凤姐儿扶了她坐起来。
凤姐儿劝道:“老太太歪着罢,也松散些。”
“凤丫头啊,你说咱们府里是怎么了,竟是出这些个幺蛾子事!”贾母满脸颓色,黯然道“先是雇人打你林表弟,如今又传出他们姐弟的闲话,莫不是非要弄到咱们跟你表弟表妹反目才罢?”凤姐儿哪敢答话?半晌,才勉强笑道:“老太太多虑了,打林表弟那是薛家,今儿传闲话的,是个奴才。林表弟林表妹心里都是透亮的,不会牵扯旁人的。”
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回去,晚上叫你大老爷二老爷过来,我有话说。”
“老太太”凤姐儿惊道。
“不必说了。”贾母眯着眼,目光深沉“林家的孩子,是我嫡亲的外孙外孙女。在咱们府里住着,原是应当应分的。可这三个孩子自来了,过了几日舒心日子?如今又被挤兑到住不下去!若是不分说明白,让那油脂蒙了心的接着闹腾,说不好,这亲戚之间就要变仇人!”
“这这不至于吧?”凤姐儿绣帕一掩红唇“老太太过虑了”
“去罢。那三个奴才先别处置,回来我还有话问。”
凤姐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出了屋子。贾母松弛的眼皮下精光闪动,王氏,这个女人既愚蠢又贪心!莫不是,觉得这样就能真的做了整个荣府的主了?
林家的人确实不少。
林烨姐弟三个坐了一辆车,丫头们自是有别的车,再加上几个老嬷嬷,一群小厮几个长随,也是一路前呼后拥地回了林府。
林府的大门已经按照侯爵的规制改了,大门上头一只黑底红字的大匾“忠勇侯府”管家早就得了信儿,一边儿遣了车马去接人,这边儿便在门口候着了。
马车一停下,黛玉从车窗隔着纱帘看去,见门口两列小厮站的整齐,身上穿着的都是一样的墨绿色短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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