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渡边淳一,不也成为一代大师。”秋必娜继续跟她辩。
“那种不伦之恋,我看完之后,心里很不舒坦。”欣赏归欣赏,不代表她真心认同他的创作。
秋必娜嗤笑:“拜托,你自个儿未婚生女,才是真正不伦呢!”
可不是!丽儿幽幽叹了一口气。
“朱小姐!朱小姐!”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关心地凝视着她。朱丽儿不情愿地回过神来,和辜以侬的视线相接。糟了!她又神游太虚,忘记他人的存在了。
她很不好意思,脸部也不禁发烫。“抱歉,我在想事情。”
“作家嘛,难免脑子里随时在构思剧情。”辜以侬笑着为她打圆场,递进一张新印好的名片。“如果出新书,记得通知我去买。”
丽儿笑了起来。“我送你一本吧!”她伸手接下名片。“反正出版社会寄二十本给我,有时还送不完。”
以侬轻笑。“你好单纯。”
“为什么?”丽儿有些奇怪她的反应。
“你不会虚张声势,一般作家思是故意说:我的书很抢手,早被索取一空!仿佛这样说才能凸显出他的价值。”以侬心想自己认识的作家似乎都是这样。
“我的作家朋友中,没有这么无聊的人。”
“这不是事关作家的尊严与面子吗?”
“对出版社而言,可能销售量愈高,代表作家的面子愈大;而对作家来说,不要乱写一些有的没有的就是最有尊严的一件事。”朱丽儿有些正色起来。
辜以侬不觉肃然起敬。人必自重后,人家才会尊重你,朱丽儿做了很好的诠释。真遗憾,要不是大哥早夭,以他温文儒雅的丰采,坚强宏毅的性格,最配这种弱质美人了。
社交界最有价值的两位单身汉,辜重鸣和柏雅器,恰巧也约在同一家饭店的日式餐厅小聚。
“真难得!”辜重鸣骤饮一口清酒,没头没脑的冒出这句。
柏雅器的思绪飞驰,有点心不在焉的回应:“什么东西难得?”
辜重鸣眼里闪过一抹嘲笑的光芒。“你呀!难得的休假日,居然没陪小妹子吃饭,还想到要找老朋友,真难得。”
柏雅器不屑地说:“我是日行一善,陪你这个没女朋友的老男人吃顿饭,好凸显出我的雅量与器度。”
辜重鸣丝毫不为所动,一脸酷酷的表情。“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是很了解他的好友的,说不定比柏雅器自己还要了解些。
“你见鬼的凭什么这样自信?”见辜重鸣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他有种被人看透了的不悦与无措。
“为了你神色间隐藏的焦虑。”辜重鸣和对方互相瞪视一眼,不识相的往下说:“你是怎么了?是小妹子情窦初开,有了爱人?”
柏雅器故作冷漠地期他看不看。“女孩子长大了,总要谈恋爱,我焦虑什么?”
“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辜重鸣谨慎地望着他“我们一伙朋友中,你最年轻,而且父母先后去世,也没人管你,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有财有势凭心而论,你最具备风流的本钱了,却为着一个小妹子,甘心过着僧侣般的生活。大伙儿全在猜测,你如果不是被阉了,就是同性恋,要不然,只剩一个解释”
“很好,男人不风流花心就是同性恋,这是什么谬论?那么,头一个该被怀疑的人该是你辜重鸣吧!”柏雅器冷然笑笑“另一个解释该不是谣传我爱上了我的监护人,孙巧灵小姐吧?”
“只是谣传吗?”辜重鸣挑起一边眉问他。
“当然是谣传。”柏雅器用确定的语气说:“你别忘了,我们只差一点就要成为继兄妹了。”
他大学毕业那年,鳏居数年的父亲决定再婚,对象就是孙巧灵的母亲,却没想到在结婚前一星期,双双死于旅游事故。孙巧灵因为没有亲友愿意收养,柏雅器便义无反顾的当起她的监护人。
看他说得这样有把握又坚决,辜重鸣也不为己甚,他不太愿意使朋友难堪。
“既然如此,那你焦急什么?”
“她忽然说要搬出去住,我焉能不心烦?”柏雅器有些忧心的说。
“她要和别的男人同居?”
“她敢?”柏雅器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忿怒的表情。“要是有男人不安好心眼,企图占巧灵的便宜,我会敲断他全身每一根骨头。”
“可怜的小妹子,等着当老处女吧!最后被送进博物馆当古董。”辜重鸣不禁笑出声。
柏雅器微笑起来。“不用你操心,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介绍几位青年才俊傍巧灵认识,让她从中挑选一位如意郎君。”
“我可以算上一份吗?”辜重鸣故意笑得邪邪的。
“作你的春秋大梦?你想老牛吃嫩草?”说着还朝他瞪了瞪,眼睛里面露出一种警告的神色。“我可不在乎敲断老朋友的贱骨头。”
辜重鸣笑得更大声“我明白了,为什么小妹子突然想搬出去自立?原来是家中有你这个暴君,生活在你的威权之下,教青春期的女孩子如何受得了?”
柏雅器对他的挖苦一笑置之,只把眉毛耸了耸,以示自己不受人激将。
他们吃饱付完帐后,决定到楼下的中庭花园喝杯咖啡,顺便聊些有的没有的。这两个男人每次聚餐,都很有默契的不谈工作上的事。
中庭花园的喷水池,就是露天咖啡座。今天的天气说得上是风和日丽,初夏时节仍不大热。咖啡座已坐了八成满,柏雅器看到一张小桌子仍空着,正欲招呼辜重鸣过去,却突然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咦,那不是伯母吗?旁边跟着的是你妹妹吧?”
辜重鸣也看到了。“不会这么巧吧?他们就约在这家饭店相亲?”
“相亲?以侬吗?”柏雅器好奇的转头问他。
“不,是重德。”辜重鸣说完又勾起了嘴角的笑意。
“那个重德?”柏雅器的声音带着笑意,分明感觉荒谬。笑归笑,两名男士仍是很有风度的走到康淑贞一行人面前——这包括了程夫人和辜以侬、朱丽儿。
“嗨,柏雅器。”以侬活泼的向他打招呼。“好难得看到你,你最近好吗?怎么没看见你的小妹子和你在一起?”
柏雅器苦笑“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在问我的小妹子呢?”
“不对吗?我可没忘记,在我出国之前,只要看到你柏雅器,旁边必定跟着孙巧灵。对于那些爱慕你的女人而言,这实在是非常沉重的打击。”以侬笑意可掬,并无讽刺之意。“这次回来见到二哥,我头一件事情便是问他:柏雅器和他的小妹子仍旧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对不对?二哥。我就是这样问你——二哥?”以侬奇怪二哥并无回应,便转头看向他。
辜重鸣根本没在看她,也没听见她在喳呼些什么,从头到尾,他的眼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那是朱丽儿。她虽然天生一副幽闲贞静的风度,但也没必要见了帅哥就忙着把自己藏起来,怪只怪辜以侬的身形不够高大。
朱丽儿站在以侬背后,一动也不动,低头凝视自己的鞋尖,比古代的大家闺秀更加中规中矩。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的心呀怦怦地在狂跳,她的脑袋也开始眩晕,浑身突然麻木了,她动弹不得、开口不得,只巴不得能立即从这世上消失了才好,偏偏只能呆站着任人打量,心里焦急,无奈已是身不由己。
辜重鸣一确定是她,立刻紧迫盯人:“丽儿!你是朱丽儿,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好吗?丽儿,你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只是头发长了怎么?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他伸出右手,将她的下巴抬高。
两人的目光终于相触。她的心跳得更快而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漫上一层浅淡的红晕,眼里跳跃的是惊喜、慌乱、无奈和满满的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么巧呢?他居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之下?
“嗨!”她有气无力的发出这一声,好不容易的。
他微笑起来,将她从头到脚掠过了一眼,停在她白里透出一抹娇红的脸上。他的目光变得软柔地,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
“你好。”她的心神紧绷而无措,有些神不守舍。
“很好,多了一个字,再来呢?”辜重鸣更往前靠了一步。
“呃,再见。”丽儿猝然转过身,以异于平常的快速脚步从他身旁走开,目标直奔饭店大门。她想,大庭广众之下,他应该会很有风度的让她走吧!
辜重鸣有一瞬间的错愕,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就这样的逃开。“丽儿,你站住!”他提高声音,脚步随之移动。
听到他这一句,她吓得回头一望,哇!他追来了!她不得已只好用跑的,一种悚然的惧意流过她全身,让她的双脚有些发颤起来。她不懂自己在怕什么,当年负心的人是他,狠心一走了之的人也是他,凭什么在过了长长的十六年之后,又对她丽儿长、丽儿短的?但她就是紧张,只知道自己不能再面对他,也不愿意再面对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唉,她无暇多思了,脚步加快,活像后面跟着的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魔鬼。
“丽儿,你不要跑——”辜重鸣紧跟在她身后,高声喊着她。
你不要追来,我自然不跑!她心里这样狂喊看。不过,没关系,饭店大门已在望了,一旦跑出去跳上计程车,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她显然忘了,辜重鸣人高腿长,他不愿在饭店里太过于引人侧目,但一旦追出了饭店大门,不等朱丽儿有机会招来计程车,旋即捉住她的臂膀,强使她转身来面对他。他厉声责问:“你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丽儿止住呼吸,一副被吓傻的模样。“我不知道,我很抱歉。”她喃喃道,知道自己此时的蠢相一定丑毙了,但她就是表现不出潇洒的风度。
天哪!就让她化为一股蒸气马上消失吧!要不然,挖个地洞将她掩埋起来也可!就是别教她继续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他笔下的女主角何其潇洒,与旧情人重逢,是有那么一刹那的错愕,但随即抚平情绪,轻松自如的闲话家常,互道别来无羔,互许别后多珍重。从此,不再有纠缠,牵扯。多好!怎么事到临头,她却学不来呢?还是她笔下的女主角,只是她的理想化身?
尽管,她活似掉了三魂七魄般的忘神,但她依然可以看清昂然伫立在她跟前的辜重鸣。他瞳孔里的专注依旧,宛如他不曾消失掉这长长的十六年,他的眼、他的唇角,一样漾出自信又自负的笑容。
就像电光石火般,记忆里那张年少的俊脸。跟眼前这张精明、冷静、成熟又世故的俊颜迅速重叠。意识迷蒙间,她不自觉地用手按住胸口,仿佛有人要捏碎她的心,好痛!
“丽儿,你不舒服吗?”辜重鸣轻唤她,因为她眼神怔仲,脸上的表情是泫然欲泣的。
瞬间,她人回过神来。“我没事。”她费了很大的劲,按捺住胸口的颤动,故做成熟世故的说:“很高兴再见到你,只是太意外了!真的,作梦也没想到,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面”讲到末尾,她的声音已含糊不清,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只有再陷入长长的沉默。
为何不告而别?为何在对她许下山盟海誓之后,又狠心一走了之?缠绕在心头好多年的困惑,几乎要突兀地冲口而出。倏地,她明白了,明白自己并不像外表所表现得那样不在乎。
长久以来的无怨无悔,原来只一层华丽的包装纸,根本经不起面对面的解剖。她曾臆想当年的他或许是厌烦了她的爱娇与依赖,看透了她终究是配不上豪门的平凡女孩,但是,她从来不奢求高攀的呀!对于他的真实身分,她还是在最近几年他回国接掌鹰羽集团后,才偶然从报上得知的。纯纯的初恋,是只看得到理想、梦幻,而看不清现实的。
奈何,人终究要面对现实,活在现实里。她曾自苦,她曾自闭,直到她认清自己的爱情已幻灭了。于是,她强迫自己当个没心没肺的人,一天活过一天,等待时间解决一切。谁知,人生总是在意料之外。
“又闪神了?”辜重鸣带着爱恋的眼光,用手环住她的肩:“你老是若有所思的,教我又好笑又迷惑。你仍然是我的白瓷娃娃.一点都没变。”
她原本耽溺的思潮被打断,整个人的魂魄全清明了。没有变吗?不,不,是十六年,不是十六天哪!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
她头一个想到的是小千喜。她是朱家的血脉,老父生前最遗憾大姊没让小儿子过继姓朱,而千喜的出生弥补了老父胸口的黑洞。万一,辜重鸣知道了千喜的存在,他有可能会夺回亲骨肉,强迫千喜改姓辜。
想到这,朱丽儿的心又在淌泪了。她这一生最愧对的是老父老母,她唯一能补偿的,就是让千喜延续朱家的香火。往事如梦,原是不用再追忆。她突然想挣脱这一切,回到原点,回到只有她和千喜的安宁日子。
“先生,你认错人了!”丽儿突然冷起一张脸对他说。然后,她撇开脸,挣脱出他的掌握,往前跑开。撇眼的阳光像要将人蒸融了似的,她的心慌慌,她的眼花花,穿越马路时还差一点给机车撞上,她可怜的右脚登时扭伤,跪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呢?是天意不可违吗?她在心中哀戚的想。
辜重鸣走来她跟前,从鼻孔里哼出气:“你一定要逃开我,是吗?”
她只是低下头,盯住那正狠狠发痛的足踝,再也不吭一声。阳光遍洒全身,她的思绪亦晃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