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跑了?”
房门粗鲁地遭人开启,自外头接回无音的碧落,一把无音安顿好后就直接跑来找人算账。
“别让她落单,回房里看着她。”正在室内挥毫作画的叶行远,边为墙上的芍藥加枝添叶,边下逐客令。
但她却不领情,大剌剌地踏进室内坐在一旁看着他“申屠令被藏冬找来的人追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沾染了色料的笔尖顿时停住,他挑高了一双剑眉回过头来。
“他们俩似乎认识,好像还有些小饼节。”追他们追到后来,她发现以她的脚程根本就追不上,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不知消失到哪去。
他微笑地抚着下颔“那咱们算是找对人了。”听山魈说,藏冬结识了一名人类,但他没料到,藏冬找来的这个人类这么有本事,现下他只希望这个人类最好是能赶跑申屠令永不再回花相园。
碧落在他把话题拐跑之前抬起一掌“慢着,我来这的重点不在申屠令身上。”
他瞥了她蕴满虱的水眸一眼,无言地转过头去。
“别占了便宜就想跑。”碧落火大地走至他的身后抽掉他手中的笔“要嘛,你就有始有终,要不,你就马上给我滚。”
他没有回过头来,两眼直视着墙上所绘的花儿,回想起独自在雨中撑伞的她,和那两道始终追随在他身后目送的视线
半晌,他音调沙哑地问:“她怎么样?”
碧落头痛地抚着两际“她很会藏,即使有事,她也不会说出口。”真是,她对这种有话不说性格别扭的人类最没辙了。
叶行远一言不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唇,在那上头,还有雨的味道,他还记得她那柔软唇瓣的滋味,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眸,那时的她,讶愕、不置信,随之而来的是暗自下定了决心,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因为,是他点燃了她心里那把火,是他勾起了她对情愫的渴求,而他,并不该
“但我不是她,看不下去的我就不会忍。”迟迟等不到下文的碧落两手扠着腰际“你说,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问他,这等无解的问题,别问他。
他是只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匮乏,他惟一所没有的,是勇气。
每每看着无音独自在园中穿梭的身影,他总觉得她既孤寂又惹人怜,当年他舍弃为人,因此至今他仍是一只不容于世的妖、人们眼中的不祥,身为妖的他,无法容入人的世界理属当然,但他没想到,身为人的她,也同样被排斥在外,为了她眼中的那份不肯泄露的孤寂,他甚想就这么待在她的身旁,好为她这名主人做些什么,他更希望,能让她扫去眉间的愁绪,自在地对他一笑
这次重返人间时,他明明就已经告诉过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别再轻举妄动,可它,却总是在他的意志薄弱时不受制。他也想和以往一样,和植出他的主人们相识相恋,但他并不愿意再次看着又有人在他面前转身离去,他的那份追求情爱的勇气,在经历过无数任主人后,已被消磨殆尽,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它来面对无音。
想爱,有惧;想放手,却又不舍。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于是就只能让趁虚而入的犹豫,继续操弄着他。
“喂”等得不耐烦的碧落伸出一掌推着他,实是有些讨厌他和无音一样老在紧要关头闭嘴不说话的习惯。
“碧落。”无音的声音却在此时在门外响起。
叶行远身子一怔,没料她会听见,兀自看着画墙不回首。
“别烦他,让他工作。”站在门外的无音看了他一会后,朝碧落招招手要她出来。
碧落对他撇撇嘴角“胆小表。”
房门一关,隐约可听见她们在廊上离去的步音,叶行远走至桌边拾起桌上那只被碧落扔弃的画笔,一个不小心,笔尖划过他的掌心,鲜艳的彩料在他的掌心上留下点点殷红,回想着当时他在雨中离去时,无音脸上那失望的模样,他缓缓握紧了掌心。
爱虽不难,却不能简单地说忘就忘。
心头上的伤口已经够多了,再多一道,虽不算多也不嫌少,但,仍是会痛。
*****
步音窸窸窣窣,林间的走动声没入了归鸟振翅的黄昏里。
被人追得很怄的申屠令,顶着一张木然的神情,抬手掀开林间杂生的枝叶,举步跨过横陈的枯木,在终于来到一处小山坡时停下了脚步。
站在荒湮蔓草间的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汗,抬首望向空无一物的山坡,再环顾了鸟鸣虫唧过于热闹了点的四下一会,他缓缓地拉开了笑容。
“障眼法?”难道没有人教过他们,愈是让人不起疑的地方,也就愈可疑?
托叶行远的福,他足足跑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死钉在他后头不放的燕吹笛,既然那只花妖不守信在先,那他也没必要继续再跟那只花妖客气下去。
在确定自己找对地方了后,申屠令将手中的水墨扇收进袖里,伸手朝空一抓,当空抓住了柄冥弓,曲勾着两指在弦,随即凭空勾拉出了一柄八重箭,在口中轻喃数句后,即将蓄力在弦的八重箭射向山坡顶。
重重捶擂着耳鼓的咆吼声划过山林间的空气,在夕阳妖艳的余辉下,眼前的山林景致改变了,一座素来隐蔽在夜幕里的壮丽豪宅,提前出现在坡顶上,漆黑的石阶,瞬间自他的脚底上直铺上山。
放开手中冥弓的他踩着轻松的脚步上山,甫踏上阶顶,一名候在门前的小厮随即防备地迎了上来。
“你是谁?”
不待他把话问完,申屠令一掌掐碎他的咽喉并甩了甩手继续前进,踏进宅园内后,更多被他所惊动的宅中仆役们纷涌朝他而来,他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水墨扇,两手一左一右地摊开扇面,稍加使劲,原本质地轻薄的扇面马上利如钢铁,他微笑朝两旁一望,而后朝他们扬高了手中之扇。
山魈在得知隐法遭破后来得太迟了,当他两脚一抵园中,止顿在廊上的他骇然直望向血流成渠的园内,实难相信,不过片刻之间,栖住在他领地里的妖鬼精怪们,已遭屠杀泰半,犹存的一半,不是负伤倒卧在地,就是因生气精血被吸,因而被逼得打出原形兀自苟延残喘。
“住手!”当申屠令拎起一只小妖,并张口朝他的颈间咬下时,山魈忍不住出声制止他。
申屠令微微瞥过头“你是此山山魈?”
“不错。”
他一手扔去生气被吸尽的小妖,试了试嘴边残余的血腥,踩着愉快的脚步一步步走来。
“你与叶行远有数百年的交情?”为了今日来找这样属于叶行远的东西,他事前可是下了足够的工夫去把叶行远的前尘往事都研究过一回,同时也顺道地将那些与叶行远有关的众生一一铲除,眼下,他的名单上就只剩这只山魈。
老友的名字自他的口中吐出后,山魈紧敛着两眉。
这种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认识叶行远?但,以这种情形来看,又不像。
“你是谁?”这家伙该不会是叶行远在人间结下的仇家吧?
他优雅地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我若不答呢?”暗自掂量着他本事大小的山魈,愈看愈觉得,这个敢登门开杀戒的不速之客,似乎真是有着能让他狂妄的本事。
申屠令爽快地投以一笑“在我把他们吃光后,我接着吃的就是你。”吃下这只山魈后,正好可以补足这两日来他流失的精力。
当下自顾不暇的山魈,顾不得满园濒死的同道,闪身便消失在原地,直要离开这里去找藏冬或是叶行远来出手相助,但他连廊上都未走出,申屠令已在下一刻来到他的面前,并将手中的利扇抵在他的颈际。
一缕鲜血悄悄溜下。
“你想做什么?”动弹不得的山魈,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首直视着那柄染了血的扇面。
“我要叶行远的肉身。”申屠令扬起剑眉,一双俯瞰人心的黑眸直瞧进他的眼底。
山魈讶然惊问:“你怎会知它在哪?”不待他的问话全都出笼,没耐性的申屠令冷着声,再将手中之扇刺进他的颈间几分。
受疼的山魈紧蹙着眉心,在回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自告奋勇接下老友所托,和全盘考量了老友的安危后,即使是自身安危悬于一线,他是硬闭着嘴把答案吞进腹里。
“你既不是人,就别学人类讲什么友情或是道义的坏习惯。”他挑挑眉,笑意满面地对他叮咛“妖与妖之间,是没有友谊的。”
山魈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别过眼任由他去离间。
“你可选择硬挺到底,但我会在你断气前将你拆得四分五裂。”申屠令还是不把他的匹夫之勇看在眼里“或者,由我在你体内植入我的血,在你成了我的傀儡后,再利用你来对付叶行远。”
山魈心中霎时一凉,急急回眸看向满面飒然笑意的申屠令,数滴冷汗,在接触到那杀气奔腾且毫无暖意的双眸后,悄悄自他的两际滑下。
“在那里。”在沉默悬聚到了一个顶点后,山魈在他的手劲下不得不吐实扬手指示出方向。
如愿的申屠令随即收扇,一掌将他击飞了老远后,转首看向妖尸遍陈的园内,在植满各式奇花异草的花圃内,找着了一株已然含苞待放的芍藥。
走至芍藥面前的申屠令,在欣赏了这株外形和色泽都胜一旁花草一筹的芍藥一会后,蓦然探出一掌将它连根拔起。
他勾了勾嘴角“是你不好,谁教你找了人类对付我?”
翠绿的芍藥花株在离土后,倏然迸放出拔高至令人毛骨悚的尖叫,倒卧在远处护花不力的山魈听了,懊悔地紧咬着牙关。
“哈哈”在徐来的晚风中,手握花株的申屠令畅怀大笑,朗朗笑意,透过风儿的传送,远逸至天边。
欲探向墙面勾划出下一道花骨的笔尖,猛然颤了颤,正在绘图的叶行远瞪大了双眼,手中绘笔脱落坠地,沾染了色料的绘笔在地上翻滚了老远,拖逦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下一刻,轰然巨响扰乱了一园的宁静。
闻声自房内出来一探究竟的无音,在宅里找着找着,便找至叶行远作画的这间厢房,推开房门张口便问:“发生什么”
她的声音蓦然收回喉际间,大惊失色地看着叶行远倒卧在一屋的散乱间,两手紧按住自己的颈部,在被他弄翻的桌椅之间奋力挣扎。
“碧落!”在她回过神来时,她已放声大叫,并急急踏进房内蹲跪在他的身旁“你怎么了?”
“我”叶行远喘着气,喉际干涩得几乎无法出声。
“在吵什么?连打个小盹也不得安宁”搔着发的碧落懒懒出现在门前,随后讶然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他勉强自口中挤出:“有人拔了我的肉身”
“是谁那么闲的去拔了你的肉身?”碧落气闷地撇着嘴角,不一会,忽有所悟地顿了顿“啊,该不会是”难道是被他们赶过一回的申屠令做的好事?
“你把肉身藏在哪里?”没空仔细去听他们之间对话的无音,努力将他扶抱至她的腿上,忧心地看着他苍白失色的脸庞。
“山魈”疼痛使得他紧皱着眉心,不由自主地卷缩起身体。
“你忍一忍”无音慌张地安慰着他,急急对碧落抬首。
碧落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把他种回去。”若是少了叶行远这座靠山,光凭她一人,恐怕也是挡不住申屠令伸过来的爪子。
急步踏出房内,赶时间救人的碧落在廊上拐了几个弯后,正想步出长廊走进园中,不意,光洁的额际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墙。
“好痛”她连忙踩停脚步,半眯着眼,痛得直抚着自己的额,而后错愕地瞪视的前方“这是什么?”
聆听着叶行远舒缓而孱弱的气息,坐在地上的无音不忍地低首看着他布满汗水的脸庞。
“忍着点,碧落会救你的。”感觉到他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她忍不住倾身再将他抱紧一些。
叶行远费力地抬眼看向她,张口欲言,但喉际强烈的焦渴却让他发不出声。
“你怎又回来了?”当碧落像一阵风急刮回房内时,无音错愕地看着面色写满阴沈的她。碧落没回话,径自在房内找着了一面铜镜后,便匆匆提起裙摆想跨进镜内,但无论她如何试,铜镜就是不听她的使唤,也拒绝为她开道入镜,她气结地一把扔开铜镜,无奈地转身对上无音急惶的眼。
“申屠令在宅子外头设了结界,我出不去”看样子这回申屠令是有备而来的,就连他们能退的后路也都事先堵上。
无音连忙转首看向房外“他回来了?”他不是失踪了吗?
碧落心烦意乱地啃着自己素白的指尖“他似乎在他房里。”在回来这里前她就走过客房一趟,万万没想到,被人追得离开花相园的申屠令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园中了。
“若是不及时把他种回土里,他会如何?”不知还能怎办的无音搂紧了怀中的叶行远,发觉他盗汗得更是厉害了。
“他会”碧落紧拧着眉心“枯死。”
她倏地怔住“枯死?”
“他是一株芍藥呀,离开了土地当然会枯死。”碧落莫可奈何地摊着两掌向她解释。
剧烈的心音在无音的耳畔作响,她害怕地调过水眸,直视怀中快睁不开眼的叶行远,半晌,她咬咬牙,勉力想将他撑起。
“帮我把他弄到水里”她边拖抱着他边向站在一旁呆看的碧落求援。
碧落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水里?”
“在把他的肉身种回去前,我们不能让他枯萎。”她一直努力将叶行远抱紧,在真的拉不动时只好指望碧落快些施法“你快帮帮忙,先把他弄到浴桶里救急再说”
“这样行吗?”施法将叶行远移至浴房里盛满清水的桶里后,碧落喘气边看向身后慢一步追来的无音。
无音直接跑过她的身旁,来到桶边小心抬起叶行远的脸庞。
“有没有舒坦点?”既然他是草木所化,那么有了水应当是能帮他撑上一些时候。
叶行远耗尽力气地睁张开眼看她,不多久,又再度合上眼深深蓄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方才所流失的精力给补回来。
见他一言不发,无音忿忿地握紧了两拳,自责明显地写在眼底。
“碧落,你看着他,我去找申屠令。”明知申屠令来意不善,她还是好意收留他,没想到他竟如此恶意作弄?
“不要去”叶行远连忙张开眼伸手捉住她的手臂,并忙朝一旁的碧落示意“别让她去。”万一申屠令不顾情面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可不能保证她的安危。
叹息连天的碧落重重拍着她的两肩“他说得对,你可千万不能去。”
被蒙在鼓里的她不解地看着他们“可是”他们是怎么了,有他们两个在,何需惧一个申屠令?
正打算好好向无音解释一下被他们齐隐瞒的幕里乾坤,碧落才张大了嘴,顿时转向把矛头指至应该把握时间调养生息,可是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蠢蠢欲动的叶行远。
她怕怕地退了两步“喂你想做什么?”他无端端放出这么骇人的妖气干嘛?
“我还有些妖力”他反复地吐息了许久,总算是稳定下气息“待会我会打开申屠令设的结界,结界一开,你就带着她快走。”
碧落忍不住皱紧了黛眉“太冒险了,你会把你的道行都赔上的。”
“总比把咱们三个的性命都赔上来得强。”他兀自下了决定,在松开无音的手时,却遭她紧紧握住。
“无音?”他愕然地看向她隐敛着怒意的水眸。
她紧握住他不放“别为我擅作主张。”她已受够了他的独裁了,这一回,她谁也不听。
“无音”他忙想向她说清楚,但她一手掩上他的唇,固执地朝他摇首。
“你吸我的生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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