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时一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策轩探望叔父。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牠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罗庸说着,把一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般园子买回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来。”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口人的生活,变一律由罗庸打点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一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脏六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搅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厂。”他回道。
方绍东指了一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会,终于说道:“给他一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道:“头三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来给您过目。”
老人马上回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饼两天可以回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直到上个月一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点五十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矶。”“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上回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月回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年前你回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马上起身,把雕花几上一盅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盅热腾腾的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直到十五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阵悲哀。“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七时许,惟刚回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到办公室拿了一叠人事资料,一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楼。下了班的大楼,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平时工作一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楼有间十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t恤短裤,一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
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睛,火腾腾的,却又冷冰冰,两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冲突、交迸。
梁约露。温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刚把毛巾披挂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纳闷。
般不清楚是他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他?女孩的态度委实启人疑宝。在办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显然不识得他,她却又诘问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惟刚晓得慕华找了个临时编译,只一直不曾打过照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岂知是这种场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齿,给惟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俏脸飞红起来的当儿,更是让他心念动荡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女孩的?他想。
搜索记忆是一片空白,惟刚否定的摇摇头。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经见过她,断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她的怒气像个谜,教人费解,惟刚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知道,谁把那样一副明媚的眸子变成了两团火球,一定是个混球,罪大恶极。
惟刚对天上的星星作讽刺的微笑,回头把毛巾扔进衣篓子里。他拉过一张椅子,打开罗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温饱的权利吧他还不见得是哩。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实料开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长的人选。工作直到深夜。这一宵,他无端梦到另一对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股浓香侵入他的梦境,诡谲的,在他的意识间袅铙,星光淡去,他睁开眼来?墩砩嫌辛硪欢匝劬镒潘永甑难劬Γ榱榭康眉d枪膳ㄓ舸攀扌缘镊晗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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