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乐,带着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则站在紫绒沙发边,摇荡手上
半杯白兰地,未饮而欲饮。突然间,起居室的门破天荒似的被擂开来,惟则什么都还没有看
清楚,就给来人一记拳头击中下巴,倒坐在沙发上,酒红溅了一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那三天不见人的堂弟,惟刚,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倾轧在他鼻
尖狂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刚!”惟则惊怒交加,往后挣开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知道你在
说什么”
“我在说以霏梁以霏,”惟刚两眼冒凶光,额上青筋绽露,惟则几乎可看它们在突跳。
他和惟刚做了三十年兄弟,从没见过他这副骇人的模样。“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去寻短见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个卑劣、懦弱、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这
样对待她!你害死了她!”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刚当头扫下来。
惟则惊慑地半仰
在沙发上,居然还在手上的酒杯,终于咚地落了地。他颤索地抬起手,把脸蒙住,指间
斑斑的酒红,血色一般。
“她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不爱她,但我也得呼吸过日子!”他呻吟道,一张脸围
在栅栏似的十指后面,局迫得可怜。“她受不了一点差池,一点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电影就要开演了,非得回宿舍换鞋不可;没洗手不能摸她的脸,摸了她的头发就不能
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个一尘不染、完全封闭的爱情。是的,
她把一切给了我,做什么都在为我奉献,所有知觉意识全钉着我一个人。她斤斤计较我的
一举一动,一点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说我其实喜欢的是丰满的女孩,接下来一天,
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赔罪,怎么哄怎么劝,她硬是一句话不说,她不发脾气,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句话不说,那天回来,我整个人也差不多虚脱了。”
惟则的双手自脸上滑下来,他把后脑勺往椅背一靠,一只手背重重叠在额头上,闭紧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对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动人如果,如
丙她能多一点折冲,她能人性化一点,我愿意和她绑一辈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又
澳口道:“或许过个几年我愿意,毕竟两个人的日子都还长。可是从那天开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种爱法会把人甜死、腻死、闷死!
我不能不走开去透口气,也希望她冷却一点。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可是我并没
有忘记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刚到底压不住怒气地喝叱。“她急着找你时,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担,你却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给你摆布得这么惨,后来
她找我,稳櫎稳櫎”他却说不下去了,惟则趁此嘿嘿冷笑起来。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还以颜色。“你不肯理会她!
你心里爱她爱
得发狂,但是心肠太软,自尊心又太强,自以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风,不愿和我抢,
偏偏对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终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两次想见见你,你总是躲着,
怕见了她痛苦更深。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找你投靠,她或许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却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刚不想一转眼所有罪过又全数落到他头上,他的背脊凉飕飕的,一双掌心全是冷汗。
约露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乱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句
解说,泪涟涟跑出套房那时,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说他对以霏始乱终弃!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错了。从头到尾和以霏难分难解
的,是他堂兄惟则,不是他,不是他。
惟则揉着眉头,睁开一只眼睛觑他,讥嘲道:“你失踪了三天,回来就追究这个
是以霏向你托梦了吗?”
惟刚把双手插入夹克口袋,抬头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梦,约露却诅咒了
我八年。”
“约露?”一听到这名字,惟则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堂弟。
“你和她谈过?
你们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惟刚掉过头来,定定地,深深地凝视他堂兄。
“今晚,刚刚她在路上看见我,跟回了见飞,跑到十楼找我,我们前半小时
才分手。”
惟则半晌没有吭声,一径瞧着惟刚,视线在他脸庞上探着、寻着、搜索着。
神情像烛光,忽明忽减。然后,他开始喘气。惟刚没见过一个人光凭坐在那儿,便可以
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则俊白的面孔渐渐冒出红光,最后竟烧得满面紫胀。
“你这混球,你碰了她!”惟则赫然从沙发上弹起,狠狠向他堂弟挥了一拳,把惟刚打得
踉跄后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种惭愧、心虚,那种可恨的,想不
开的表情;总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负人恩义,那种孤傲,那种矜持,那种虚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刚用手背抹去唇边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则一句话我对她情不自禁,她太动人了
他又把话咽回去。惟则所怒骂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虚假,他怕负人恩义,永远也放不开,
可是对约露那锥心刻骨的情愫,却是一丝一毫也虚假不了的。
惟则还在哮喘,那种喘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
落,他又一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声暴喝,绍东披一件靛色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回事,
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来就打架!
多少责任在你身
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惟刚是抬头挺胸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压不下他炯然的目
扁,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隔天一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夜的乱梦中醒来,听说约露离了家他
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
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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