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身体过。
只能默默的躺在床上,居然连去看看情逾姐妹的凝碧都不能。秋娘含着泪,只能一再的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不能在凝碧生死一线间的时刻还发病,让大夫延误了医治。
只见匆匆修好的纱窗渐渐的透出鱼肚白,天慢慢的亮起来,谷梁大夫才满脸疲倦的走进来。
“大夫!”她的心揪紧,觉得心头一闹,又勉力压下惊慌“凝碧呢?”
“没事了。”他安慰着秋娘,表情仍是平静的“她的身子强壮,捱得过去的。”
她脸孔煞白地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她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他们等不及了么?”
惊慌既去,她开始忖度起来。新帝即位二十年,国富民强,然年年要往北鹰纳贡,又不愿多征赋税,于是大卖虚衔,虚衔官员若有行善实绩,就可补缺为官。大伯想当官想疯了,科举考不上,也买了个孝廉,造桥铺路,救济贫民。
这些事儿没一样不要钱的。大伯经商理家手段又不如父亲,早已入不敷出。父亲过世,刚好给他一个光明正大觊觎家产的理由,偏偏父亲早有防备,将家交给她打理,所以大伯才千方百计的要把自己嫁出去,好在弟弟还没长大前,恣意的使用家产。
就算不如大伯的意,大伯也看在她必死无疑的份上,不至于出此下策。
若不是大伯,她只是菱仙镇一个小小商行主持,行商也无跟人结怨,然而刺客的目标却是她无疑。
思前想后,秋娘惊疑不定,抬头看着谷梁大夫,却见他也陷入深思之中。
比梁大夫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大夫。”她开口“可否请您留在谢家庄数日?”
他回神过来“当是如此。”
为什么“当是如此”?她美丽的丹凤眼闪了闪,却不说破。“那我让莲儿为您在留芳阁安置。”她想了想“莲儿,安置好了大夫,让冬弟来留芳阁读书。将东厢房整理整理,请夫人来此清修。”
冬弟来了,母亲却怎样也不肯离开佛堂,她心里焦急,却也不能多说什么。
棒了几日平安,她又笑自己争心。等五姨娘遇袭,她又变色。
“五姨娘呢引”秋娘只觉心头瞎闹,眼前一黑,莲儿害怕的扶住她。
“别惊慌。”谷梁大夫镇静了她的惊恐“她没事。只是手上着了一刀,无大碍。”
“我要见她!”她为什么这么粗心?为什么没把她请来留芳阁?
“我这不是来了?你干嘛紧张得像鬼似的。”五姨娘晃进来,没事人似的。
秋娘一手拽住她,从头看到脚,看到五姨娘手腕厚厚的纱布,突然落下泪。
“这是怎么了?”五姨娘叫了起来,倒是慌了“拜托,是我挨刀欸!挨刀的人没哭,你哭什么呢?”
“对不起”秋娘咬住嘴唇,努力安顿心绪,不让自己太激动。
“采花贼要来就来,你管得住?”五姨娘拍拍她,多少年没见这小姐落泪了?“幸好有谷梁大夫”
秋娘望望其他的人,心口凉飕飕的。挤在她这病房里的仆役,有好几张新面孔。
“谷梁大夫,谢您了。”她的声音恢复正常“其他的人都下去。”
等走得剩下谷梁大夫和五姨娘,秋娘严厉的对五姨娘说:“我在丽京买了织坊,你马上去!顺便带着谢大和凝碧一起走,现在,马上去收行李!等等叫镖局的人陪你们一路北行,听到没有?”
“为什么?”五姨娘嚷嚷起来“为什么赶我走?这是我的家欸!我不要走!你是不是疑心毛贼是我引进来的?我没有”
“我没这么想。”她定定的看着这个和她一起辛苦持家的姨娘。一直以为自己对她不过是虚情,哪知道时日一久,假意竟成真,听到她遇袭,全身颤抖不已。
秋娘挣扎着要下地,谷梁大夫扶着她,秋娘着地一软,跪了下来“姨娘,算秋儿求你。”
“你这是干什么?!”她慌了,哭得满脸的妆都花了“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要我们都走呢?”忙把她扶到床上,觉得她轻得像是一件衣服,心下深深的难过。
秋娘摇头,阖目养神了一下“姨娘,仆役多了许多新面孔。”
五姨娘愣了一下“大爷荐来的人。我本来不想收,刚好最近许多人的身契都到了。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那种耽误人家一辈子的主子,所以能放的、该放的都放了,大爷给的人,我又不好驳回,都是有身家有契约的。”她这时候发觉有丝诡异“有什么不对?”
“没有。”秋娘又恢复那种淡漠的神情“姨娘,你和凝碧过去打理织坊。若是稳定了,这边也事了,再回来吧!求你什么也别问,将来事了我自然会奉告。”
凝碧不肯走,重伤还哭哭啼啼地扯着秋娘的袖子,谢大站在她身后,神情惨然。
凝碧伤得这么重,他才发现凝碧在心里的分量,心中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姐和凝碧。
两个人在他心里同样的重要。
“凝碧”秋娘已经恢复冷静,轻叹着“你哭得我头都疼了。”温柔的笑笑,拍拍她的手“丽京有什么不好的?天子脚下呢!我买了织坊,这些年经营不善,好生头疼,你和五姨娘过去帮我打理打理,也是产业。谢大也陪着你去,不是甚好?谢大,”她唤着“咱们丽京也设个分号吧!老让人手底剥一层,我怎么算都亏。既然我们自己有船,为什么要丽京那儿转运赚一手?”
她劳了半天神,心里凄楚,两颊又似火般嫣红“你们俩的婚事也赶紧办一办了。趁我还活着,我想看看我的侄儿。”
谢大踌躇了半天,终于应道:“是,小姐。”
没法子送行,秋娘让弟弟去送众人,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呆。她屈身朝墙而卧,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大夫?”
比梁朗静静的坐在她身边“嗯。”“走了?”
“是的。”
秋娘沉默了好一会儿“希望他们一路平安。”顿了顿“你不问我为什么将他们遣走?”
“何须问?”谷梁大夫笑笑“你既恐他们受伤,又怕他们若受了胁迫,你无法抵御。”
秋娘倏然转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谷梁大夫,你因何留下?”
“你是我的病人。”
秋娘想在他平静的脸庞上找出蛛丝马迹“只是这样?”
他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她深思片刻“大夫,你可受聘雇?”
“何以问?”他仍不动声色。
“你若受聘雇,除了弟弟的家产外,我尚有私人产业--商船两条,织坊两座,还有菱仙镇上若干房产。”秋娘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只要大夫愿意,我愿双手奉上。”
“若要治愈你,我是无能为力的。”她绝不会只为乞命。
她微微一笑,雪样丽颜渗入绯红“我聘雇你为我的私家大夫。治的,不是我的命。是我娘、我弟弟和我未死前的安全!”
正色的时候,她眼中的火苗更盛“大夫,我不问你所为何来,我也不问你为何留下。你应有要务,但是这要务大约落在谢家庄吧?这些我都不问。只要你愿意保我一家平安,我愿奉上我所有。”
“所有?”他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还是一派斯文“只要你能付出的?”
“是。”
他心里涌出激赏和惋惜。这样灵慧女子,为何寿促若此?
“成交。”他起身“等我想到要什么,我当会告诉你。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她坦然。
而后,她不再事事关心,所有商行事务,都由各主持店主自行决定,对外又传她病笃的消息,越发的不见人。
谢家庄所有的家务也一概不理,径交大伯荐来的管家理事。
她整天都躲在留芳阁,连弟弟都很少让他外出,只留在她的身边读书,娘亲那儿,每天让莲儿去请安,又请了还在谢家庄的老仆暗地里留意。
这样来得及么?
她镇日心魂不宁,一点事情就让她惊跳。幸好尚在的老仆也觉得气氛不对,事事忠实回报,她自己的留芳阁,半个新仆役也不留。
这样来得及么?大伯大伯,你千万要想清楚,我们终究与你有血亲关系,切莫赶尽杀绝
“你绷得太紧了。”诊脉已毕,谷梁朗皱了皱眉头“我在留芳阁,不打紧的。”
秋娘表情有些凄楚地看了看他“我真没用。”
“相信我,没有几个女子能做得比你好。”他吹凉刚煎好的葯“即使她们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还要多久?”她脆弱的身体经不起这种恐惧。不,她不怕死,但是她却无法放下孀母幼弟。
“很快。”见她惊魂未定,半张病弱的脸全让乌黑的头发遮盖,不禁牵动心底一再压抑的酸楚,轻轻的掠掠她的发“至多一个月。”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听莲儿这样惊慌喊叫,秋娘脸色发青,一迭声的喊--
“冬儿!冬儿!”秋娘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姐!姐!我在这儿!”正在桌边习字的忍冬吓了一跳,一把扑到她怀里“不怕、不怕。”他小小的手拉住惊慌的姐姐“我没事,没事!”
虽然忍冬一直知道家里气氛诡谲,因为这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他不再贪玩,只是静静的守在姐姐的身边,像是惊吓过度的小动物。他知道,姐姐莫名其妙的惊慌都是为了他。
“莲儿。”谷梁大夫还是那样镇静,让惊慌的众人都沉静下来“慢点说。什么事情?”
莲儿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看到吓着了小姐,她自己也吓到了。
“邻镇邻镇有官差被杀了,听说是追捕江洋大盗反而被杀,好可怕”她哭了起来“听说那些江洋大盗到邻镇去了,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呢!”
秋娘抱紧忍冬,心神一定,想从冷静的谷梁大夫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偏偏他只是淡淡一笑“莲儿,那是邻镇的事情。快别担心了。”
“可是、可是”莲儿哭得厉害“咱家出的贼,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他和煦的笑容能安定人心“不过是贼。我在这儿,还不安心么?临晚了,你不该去跟夫人请安?”
支开莲儿,谷梁朗起身,望着似乎有话要说的秋娘,先开了口:“你问冬儿,却不问夫人。”
她扬起浓密的睫毛,眼中有着讥讽“娘亲是断然无碍的。他们还要靠娘亲得个贞节牌坊壮家威。”
比梁朗微笑“那我先去用晚膳,稍晚再过来。”
等他一走,忍冬挤到秋娘的床榻上,抱住姐姐的脖子“姐姐,我喜欢谷梁大夫。”
“都十一岁了,还撒娇?”这些年事繁,她已经很久没跟弟弟这么亲密“谷梁大夫是好人。”只要愿保她的冬弟,就算是江洋大盗,她也觉得是好人。
“姐姐,你要不要嫁给谷梁大夫?”忍冬天真的崇拜这个又会医人,又懂武术的大夫。最崇拜的人和最爱的人他非常喜欢这个“姐夫”
秋娘啼笑皆非“榖梁大夫年轻有为,为什么要娶我这个病表?”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数呢?
“胡说!”忍冬的脸沉下来“谁说姐姐是病表?姐姐是全世界最美的美人!”他固执的闭上眼睛,搂着姐姐细瘦的腰肢“姐姐会好起来的!大夫会治好姐姐,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丽京找凝碧姐玩”他只希望姐姐快好起来,可以一起离开谢家庄。
秋娘爱怜的抚着他的头发。谁说孩子什么都不懂的?这些时候奇怪的气氛,连忍冬都受了影响。
比梁朗再进来的时候,忍冬伏在秋娘的怀里睡着了。他长得快,比人家十五六岁的孩子都高,心性却还是一派纯真。
“轻点。”抱起忍冬的时候,她忍不住提醒,又笑自己的婆妈。
比梁朗只是一笑,轻轻的抱他至他的房安歇。
回来后,见她一额冷汗,他轻轻的拿起布巾帮她擦拭“莲儿还没回来?”
“请过安,约是先去用晚膳了。”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想支起身子去取水,一个头晕,几乎倒栽在地上,幸好谷梁朗扶住了她,见她无力,便半抱半倚的让她喝水。
旧仆役不够使唤,她又把身边的嬷嬷拨去看顾忍冬,这屋里内外,除了莲儿,居然没有人了。
自出生就让人这样抱倚,之前大夫也这样抱过她,今天不知怎地,居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许是听了冬弟天真的话
“你的脸发红。”谷梁朗察看她的神色,探手摸摸她的额头“可是发热了?时气不好,要当心。”
秋娘想回枕上,没想到卧得久了,身上无力,反而趴在大夫的怀里发窘。
“怪道将我荐来的人全支开。”冷冷的声音传进来“原来堂堂谢家闺女,窝藏了男人行此苟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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