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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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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饼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脑粕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笔此一见千岁,便马上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马上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试曝制,但仍需服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快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马上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马上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马上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避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饼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生光,应该不会叫它们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岁回到邓宅伺候,管家说:“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岁点点头,在休息室读报纸。

    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她不用车,我用。”

    大家抬头看去,管家连忙招呼:“二小姐。”

    千岁看到一双红鞋儿,这次不是高跟鞋,是双平跟凉鞋:足趾银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觉的恶俗,因为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

    千岁站起来垂手低着头。

    “你是新来的司机?”

    避家连忙说:“二小姐,你想到哪里去,我叫老张送你。”

    “不,这年轻人闲着没事,栽我去会所射箭。”

    避家无奈,向千岁使一个颜色。

    千岁听差办事,马上出去把车子驶出来

    红鞋儿上了车。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儿。”

    千岁不出声,多讲多错,不讲不错。

    “给了你名片,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千岁装聋作哑。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样,她俩得天独厚,五官秀丽,二小姐剪一个娃娃头,厚厚刘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会所,她换上靴子,戴上护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现代钛金属强弓,走到空地。

    千岁意外的看到她脸色正经,英姿飒爽。

    师傅出来,指点她一二,她瞄准箭靶,手一松,箭飞出去,打在红心以外。

    她接二连三,一直练习,终于射中红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轻,她向站在一旁的千岁招手。

    千岁反而轻轻退后。

    她只得走近他,原来二十分钟运动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别美态,不过,千岁见过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远。

    二小姐没好气:“你到车里去等我好了。”

    这时,有人追上叫她:“可人可人,你在这里。”

    她叫邓可人。

    邓氏真是命名高手。

    千岁回车上静候。

    有人给他送来柠檬茶及火腿三文治。

    他停车之处正好看到网球场,同他一般年纪的男女不知为什么不上学也不上班,整个上午打球嬉戏。

    车上电话响,是管家找他“二小姐不再用车,你回来吧。”

    回到邓宅,他也没空下来,载女佣去菜市场。

    叫可拉桑的女佣打听“你几岁,做司机多久,结婚未,同谁住”

    千岁不发一言回到邓宅。

    “喂,你是畏羞还是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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