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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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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她憩睡了。

    一动不动,直至天亮。

    结球被闹钟唤醒,她以干革命那样的勇气翻身下床,双腿碰到地板找拖鞋,唉,又一天开始了,又得重复同昨天大同小异的工作程序。

    她刷牙。

    “我替你买了直筒唧出来用的牙膏,半磅装,可用一年。”

    想到旧男友的体贴,结球黯然,扶著洗脸盆半晌出不了声。

    电话铃响。

    “喂,喂。”

    那边没人说话。

    结球刚想挂上,有人嚅嚅说:“林小姐,我是思讯母亲。”

    啊,结球坐下来“思讯很好,她的电话是你可以自己与她联络,我要赶上班,不能多讲,她会适应新环境,你请放心。”

    对方嗯嗯地应著,声音渐渐低下去。

    结球挂上电话出门,司机在楼下等。

    才升上一级罢了,就不必自己开车停车了。

    走进私人办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风景。

    “咦,早。”

    令群转过身来。

    她说“记得吗,当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张桌子,大衣只能挂在椅背。”

    “后来,有一间板间房,墙壁半个人高。”

    令群笑了“有没有到小袁那边去看过?”

    “一会去。”

    “结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寿保险费一早被他自己兑现结束,他已无遗产。”

    “什么?”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学费。”

    结球不加思索地说:“由我负责好了。”

    “到几时?替她办了嫁妆才停?”

    结球一怔。

    “现在撒手还来得及。”

    “不,此事我已揽了上身。”

    令群摊摊手“好,恭喜你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结球笑“来,让我们去参观袁跃飞办公室。”

    小袁也背著门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闻声转过头来,客气地称呼两位女士。

    结球马上觉得他同她疏远了。

    他连目光都不与地接触。

    结球愕然,在伦敦时他对她好比手足,回来又成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么?

    当下,结球不动声色。

    令群与她离开小袁那里,随口说:“他不懂打铁趁热,比我想像中老实。”

    “你说什么?”

    令群伸手去拨了拨结球的头发“没什么,开工。”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才有机会感慨袁跃飞行事机灵,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电梯走廊碰到袁跃飞。

    她朝他点点头。

    他迟疑一下说:“约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兴趣?”

    结球说好。

    他解嘲地说:“回来了。”

    结球佯装抗议:“你的办公室比我的大。”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两个人谨慎拘束,好像没话可说。

    结球说:“你态度改变了。”

    “我这人有一个好处,我知彼知己,量力而为。”他语气有点荒凉“做你的兄弟有什么意思?可是,做恋人,我又没份,不如知难而退。”

    结球不出声。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红人,不要错过机会。”

    结球踌躇“也许,我应对令群表白。”

    袁跃飞笑了“她有明示吗?”

    结球摇摇头。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误导了她。”

    “你误导她?”小袁狠狠冷笑一声“你林结球有什么能耐误导周令群?你省点吧。”

    他说得对。

    结球缄默。

    他说:“我每天同王思讯通电邮。”

    “啊,那多好。”

    “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派到用场了,昨天,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

    “真好,像面对面一样。”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经一度,结球受她不少气。

    他一时嘴快“像王那样的人,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结球看着地“王怎么样?”

    “没什么,”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么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后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强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着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么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后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么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维妙维肖,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么泡洗都不会乾净。

    堡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么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后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后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于开口了:“他懂得那么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笞:“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于什么?”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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