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
“头发?”他将束在脑后的长发拉到眼前一看,满眼俱是白,银光闪闪中,不见半根青丝。他随意地又松开了手。“我本来就有少年白,而今不过是多白一点,也没啥大不了的。”
那不是多白一点,是全白了,一夜白头!一股深沉的愧疚狠狠击中她心窝。是她累他如此吗?
他对她招招手。“你不像是会为几根头发大惊小敝的人,别想太多,过来聊两句吧!”
她咬着唇,高傲的头颅不觉低下了。见他的第一眼,她看不起他,现在,她对不起他。
“别这样,谁能不白头,除非是少年夭折。”他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喝一口,缓缓心情。”
她没看他,良久,低声地吐了句。“对不起。”
“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他大笑。“如果告诉一个人什么是事实是错的话,那我不知道何者才叫正确?”
“但是”
“别但是了,一杯浊酒权充答谢,你让我看清楚了这个世界。”生活在皇宫那个备受保护、奢靡繁华、充满虚假之处,对某些人而言,也许是种幸福,可齐皓并不爱那些,他更渴望在宽阔的天地,凭自己的力量争取想要的一切。
“齐皓。”她抿抿唇,接过了酒杯。“我知道冯家人对你意义不同,与其说他们是你的雇主,不如说他们是你的家人。他们死了,你很伤心,但逝者已矣,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他撩开了被风吹散的白发,轻轻扬起了唇。
她第一次发现,他不止气质温文,还长得非常好看,剑质修目,唇红齿白,巍巍如山上松,清雅更胜河边柳。
一颗芳心怦怦乱跳起来,她双眼竟离不开那冠玉般的脸庞。
“秦姑娘说的是。”他举起酒壶,遥遥向她一敬。“冯老板待我如亲子,夫人就像我那早逝的娘亲,大小姐虽然常找我麻烦,却天真可爱,我也把她当自己的妹妹。我活了二十五年,倒有一半的岁月是在当铺里过的。小时候,看老板做生意,我就想,有一天,我会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商人。后来当上掌柜,老板老在我耳边叨念,做人不可以满足现状,眼光要放远。我又暗自发誓,要存够一笔银子,自己开一家商行,并且生意要做得比老板更大。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是大小姐喜欢上我,老板才变着法子鼓励我要力争上游。”
很奇怪,她不喜欢听他谈冯家人的事,尤其是他说起冯玉宝,脸上那淡谈的缅怀神色,让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冯家人都死了,她这番心思却显得小气了。
就这样,她一颗心像倒满了油盐酱醋茶,百般滋味,让她别扭得说不出话来。而齐皓则是受束缚久了,一朝遇变故,好像密封的油瓶里被点了把火,把他整个人炸开了。
他就想造反、想作乱、想干尽以前不敢做的事,哪怕会因此毁灭自己,他也不管不顾了。
所以再对上秦可心,尽管知道她武艺高强,随便招惹的下场会很恐怖,还是想惹惹她。
“你呢?说说你的事如何?”
“我”她的心思一时没跟上他的话题,愣了一下才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孤儿,被师父收养,传我医术、武艺,上头有一个师兄和一名师姐。不过我很少和他们见面,多半在外头帮人义诊。”
“你师父艺业定然不凡,才能教出你这么有本事的徒弟。”想起她几回的欺负,他心里真有些怒,语气不免带刺。
“你是在怨我踢你下水吗?”她皱皱鼻子“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不洗澡,一身肮脏!”
“我天天沐浴,哪里脏了?”平凡的面孔却带了几分娇俏。
“出门在外,风吹日晒,怎可能不脏?就说你在这坟前坐了一日夜,泥灰不知沾了多少,还敢说不脏?”
他本是恼她的,可听她这番话,心里的怒气却莫名其妙消失了。
“出门远游,总有不便,哪能随时保持一尘不染?”
“所以要多洗几回澡啊!告诉你,保持干净,身子才会健康,这是我身为一名大夫给你的建议。”
什么跟什么啊?他忍不住为她这爱洁的怪癖大笑。“你的建议我没听过,倒常听人言,洗一次澡伤三年元气,所以男子汉大丈夫最好少接近水。”
她瞠目结舌,可爱的模样像只刚出生、呋拂叫着的小猫。“你别靠近我。三年不洗澡,人都长虫了。”
“长虫不至于,身上多些汗垢倒是有的。”
“恶心死了!”她俏脸白得像她身上那袭白衣,从头到脚一式的雪白银妆,还真是爱洁过度啊!
“我这样如果叫恶心,那街边长满脓疮的乞丐又算什么?我瞧你给他们看病的时候,也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话里话外就是说她对他太苛刻。
“他们是生病了才会这样,怎能一概而论?”她不是菩萨,做不到救尽众生,但基本的医者父母心还是有的。
他怔了下,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太计较。
她其实性子不错,虽然累他几回大病,也治好了他,这一路从京城到江州,十天的路程,他们走了近一个月,因为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替人义诊,不知不觉便耽搁了。
他想起她义诊时的仁善,那种发自内心希望病人康复,完全忘记自己爱洁癖性的专注,那时刻的她看起来可有半点可恶?
这世上会说好听话的人很多,但能真正做好事的人却极少,她便是那少数中的特例。
此时,他除了证佩她、欣赏她之外,心里哪还生得起一丝厌恶?
“你说的对,是我小气了。”摇摇头,他又留恋地看了冯家三口的墓一眼,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小心点。”她一个晃身,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
“我没事。”只是坐太久,身子有些乏了。看她一脸紧张,他忍不住就想逗逗她。“我现在一身灰喔!”
“你现在生病了。”她白他一眼。
他仰头,哈哈大笑。“对,我是病人,拥有特权。”倘若只有病着才能享受她的温柔关怀他不介意身子弱一点,好享受这难得的美人恩。
“生病很快乐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半依美人胸,人间至福啊!
“疯子。”见他脸色又红得似欲滴血,知他又发烧了,她纤手揽住他的腰,以最快的动作将他带回客栈,让他好好养病。
不知为何,自那日祭坟回来,秦可心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难从齐皓身上移开。哪怕她正在义诊,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追寻着他。
然后,她发现,每回她看他的时候,迎上的都是他专注而欣赏的目光。这时,她的心思就会很复杂,似喜、似嗔、似羞,说不清、道不明。
她病了吗?可她几回给自己诊治,脉象乎稳悠长,代表身体康健啊!
那么种种不适又是怎么一回事?竟搅得她无法专心为人诊治,不得不提早结束义诊,免得下错方子,害人性命。
她离开客栈大堂,上了二楼客房,见齐皓目光仍随着她的身子移动转悠,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恼了。
“看什么?从早上我开始义诊看到现在,还不够吗?”
“你没看我,怎知我在看你?”他笑嘻嘻的,视线就是锁紧了她。
这家伙,初相识时没这么痞的,怎么祭坟之后,性子却是大转变,她再想跟他斗口,一句也赢不了。
怒哼一声,她走到几案边,打开竹笼,给他倒了碗葯。“喝光它。”
“我已经好了,也没再发烧,干么还喝葯?”这一天十来碗葯汁灌下去,一连五日,他已经是闻葯欲呕。
“这不是治你的风寒,是帮你解毒用的。”
“我几时中了毒?”
“你吃太多道士炼的丹葯,中了铅毒,直入内腑,若不能将毒素拔尽,保管你活不过三十。”
“你的意思是,道士治炼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的金丹有毒?”怎么可能?朝中很多大员,都日服金丹一枚,以期有朝一日羽化登仙,那丹丸价值千金,若非他是一国之尊,也不能拿金丹当炒豆子吃。况且服丹后,精神体力确实增加,让他有更多的力气处理繁杂的国事。
“你若不信,取几枚金丹,再捉只鸡来试试,保管那只鸡活不过半月。”她把葯汤递到他面前。
他倒是乖乖喝了葯,不过嘴上不饶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鸡?鸭子不成?”
“随你高兴。”
“那不如牵条牛来试葯。”
她很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生气了,但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牛的体型那么大,你要用多少金丹把它喂到死?”
他耸耸肩。“其实不管是鸡、鸭还是牛,合着我身边都没有金丹,这试验是怎么也做不成了。”
她咬牙。气怒过了头,狠狠一笑。“有一个更简单的试验方法,你听不听?”
“什么?”
“你别喝解毒汤了,就这么熬着,看你能不能活过三十?”用力一跺脚,她转身就要离开客房。
他悠悠地对着她的背影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我担心有人会舍不得。”
她气急了,霍地转过身。“我才不会舍不得。”
“我有说是你吗?”神情一派地无辜。
就见一抹红,一路从她的脖子飞升,烧烫了娇颜。
“油嘴滑舌!”一掌便要劈过去。
他没躲没避,只淡淡地说了声:“我今天还没洗澡喔!”
她的手掌停在他胸前,很想打下去,但心里几分别扭、几分羞,可奇异地,没有厌恶。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披散肩头的白发吸引了,银光闪闪,皎洁更胜天上星。
脏吗?她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眼前这一幕更纯净的影像了。然后,她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一段话!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如他所愿地,她心里充满了对他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