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巨大的感情的潮水在高加林的胸膛里嘭湃起来。
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满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来。巧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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