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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秋风过后对头颅们的法庭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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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知道我们最终还是被砍了头。大刀一闪而过抽出的冷风,多少年之后还一阵阵掠过我们的头腔。是腔骨而不是排骨。当我们看到肉联店挂出卖腔骨的牌子,或是路边饭铺挂出今天炖的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的时候,我们总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温暖,就像离家多年的游子突然在异乡的土地上看到家乡的风味招牌一样。当我们还原成街上行走的市民时,虽然我们也知道看到腔骨比看到排骨温暖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腔骨比排骨便宜我们吃着这个心里更加有底,我们坐在饭桌前更能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风度,我们能够更从容和更大胆一些,我们可以大声地让女招待在吃腔骨之前先给我们上一壶茶。这在我们战战兢兢吃排骨浑身不自如不自在一边吃着还一边盘算这一顿排骨能够买多少腔骨所以排骨吃下来并不是在吃排骨的情况下是难以发生的。何况旁边还有你的妻子或丈夫在那里由于这排骨生出的懊恼和愤怒这种懊恼和愤怒外延成一种埋怨和责备撒到你身上,而且她(他)不直接指责排骨而一定要找一个别的东西比如是油炸馒头或是冰镇汽水来给你发泄一通,于是你们两个就像是笼中的蝈蝈一样在那里相互咬噬和吞噬对方的肚皮或是大腿。用这种相互吞噬和乱咬的行径,向别人──店主或别的顾客证明错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配偶多么地不是东西。这种相互出卖更增加了你们相互吞噬时的狠毒性和毁灭性。一切都无可救药了。你们一顿排骨吃下来,一顿猪排或是烤小牛肉吃下来,你们一下都瘦了四两。你们在吃着排骨的时候,就盼着这种愤怒和过程早一点结束;为了掩饰这个,你们把吃排骨的过程又故意延长。你们相互指责你怎么站到了店主和其它顾客的立场上了?但每个人都不承认这一点。出了饭馆你由衷地在心里说:

    “下次再不能吃排骨了。”

    这时你突然醒悟目前有比拋弃排骨更难拋弃的问题,开始有意把愤怒转向饭铺或肉联店: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

    但你的配偶一阵风似地就掠过了你的身边和头颅,她(他)对你的讨好和排骨的化解半点不买账。她(他)知道你这种讨好和化解的本身已经不是为了排骨而是为了排骨之后的日子怎么过这点阴谋和伎俩。排骨的风波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呢。但你今后不再吃排骨了。我不吃排骨。你说。在你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你的情人和爱人向你求婚或是要求你对她负起责任提上裤子要认账接着就要和她结婚的时候,你由衷地说:

    “我可以和你结婚,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对方怵目惊心地问。

    你答:“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

    后来你就结婚了。你们总吃腔骨而不吃排骨,这时你们吃得是多么地从容、镇定和旁若无人呀。我们原来就是一个腔骨。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你从这一点上发现自己还有救。从此你就对世界和你自己充满了信心。这就是我们对腔骨而不是对排骨所以这么有感情的原因。虽然我们也知道腔骨就是腔骨,它外在的美好和诗意都是我们人为加上去的,但是我们还是对腔骨一往情深。你好,腔骨。我们路过腔骨的时候,我们总要这么说上一句。路过动物看它腔子的时候我们也这么说。当我们的头颅随着血的剎那间喷涌滚落到一边去球的时候,我们看到我们直立的身架上就剩一个冒烟的腔子虽然这腔子还没清洗肉乎乎也血乎乎到处粘连模糊面目不清眉目不展就像没出满月的孩子眉毛鼻子还一把抓,我们还是像对有过一段美好感觉和快感的情人虽然现在要破裂了和去球时说的那句矫情的话:我们无怨无悔。我们还像平常路过别人和别的动物的腔骨时说的那句老话和套话但是不管怎么说为什么每次都有它独特的新意呢?──为什么就像小刘儿的著作一样每次捧读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读出一遍新意呢?──我们对着自己也照旧说了一句:

    “腔骨,你好。”

    当然,事后我们才知道当一开始我们说着“腔骨你好”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一定和肯定理解腔骨呢?就真的把握了腔骨和排骨的差异了呢?由战战兢兢到自尊从容是不是就因为一个差价和便宜呢?一开始我们不管是在肉联店或是在饭馆都是这么认为的。一个是四块七,一个是五块六,九毛钱的差价成了我们填充和充满了幸福感的不可逾越的沟壑。当时我们像蝈蝈一样张着牙齿噬咬和撕扯对方的肚皮和血肉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回家的路上我们还用这种思路来铺排今后的日子呢。当我们开始第二次婚姻的时候,我们还以此为由头和看它今后的发展呢。“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事后──总是事后我们才明白,当你要求自己不吃排骨只吃腔骨的时候,你对腔骨是不会有根本的醒悟和认识的;只有当你整天真的不再有排骨顿顿吃的都是腔骨这时你不知不觉地对排骨又有些向往和怀念的时候,当你坐在家里的饭桌旁和你的配偶慢条斯理地吃着腔骨的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内心在说:

    “我多么想到饭铺去吃一次排骨呀。”

    就好象和平的日子过久了你多么盼望一场战争一样,就好象平静的水面总是平稳你多么盼望一场风暴一样──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为什么对腔骨一往情深。只有到你盼望排骨的时候,你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放心和稳重腔骨。绝对不是差价的问题,当然差价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但它只是庞大事物的激活而不是决定事物发展的内核。它的内核和核能是什么呢?通过一场梦,通过一阵秋风,通过天上飘过的一朵流云,通过麦田里蝴蝶飞舞的线迹,通过老朋友或是老关系──就像瞎鹿歌里唱的绝对不会是新关系──的一句无意的话,你突然毫不相干地明白了,你在日常生活中为什么从腔骨身上得到那么多的温暖直到对这三月的阳光由于一成不变过久而产生了腻歪这时你为什么又盼望阴天。那就是因为你对多年之前那次集体砍头的温暖的回忆。脑子中你已经把这个特别的温暖给躲避、排挤和故意遗忘了。你已经故意在计算机的硬盘中把这个信息给抹掉了和刷掉了。就好象你计算机中记着一大排关系的名单,后来你故意把他们(她们)给抹掉了和刷掉了一样。当然也因为那是一次集体的行动而不是你单个的行动,于是你对这个集体的行动就不去负个人责任了。而小刘儿对我们的记述,又总是那么大而化之一下就把我们集体、总结、归纳和逻辑掉了。他文章中出现的总是群像而不是个别和典型。他总是像菜市场的卖菜大嫂一样,一看太阳下山,就把我们像蔫了的韭菜一样一毛五一堆给处理掉了。而我们藏在这一毛五的一堆里还无动于衷。这真是典型的东方思维从小刘儿到我们大家。说是自我恰恰不是自我。你这样对待我们倒还没什么,反正我们也习惯了和麻木了,但是可苦了那帮到我们故乡来的外宾了。冯大美眼,卡尔莫勒丽,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巴尔巴巴,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当然,现在看来他们也无动于衷,时间一长他们也已经被同化了。他们也已经串种和麻木了。就好象我们在街上碰到一个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外国人一样,他(她)的形象是外国人,他人还是外国人吗?他们对腔骨的一往情深也觉得是一个便宜和差价的问题,这里也同样寄托着他们的温暖和回忆。凉快并不在空调的冷风里,而在大汗淋漓的麦田之中,突然一股小风吹到你的身上;痛快是在痛之后而不是快之中。一切都忘记了吗?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忘记了吗?直到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你还只记得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就是不说排骨,你也会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如果你是一只山羊你也会说只要不让我吃雪莲。只要你不让我到丽丽玛莲。只要你不让我吃菠萝马蹄。只要你不让我吃山药蛋。只要你不让我吃羊蛋。只要你不让我吃罗卜炖肉。只要你不让我吃梅菜扣肉。只要你不让我吃奶酪、汽司和蓖麻──只要你不让我吃鸡毛,真的是一地鸡毛吗?我是你爸爸是不错,但我是你爸爸吗?

    没有头颅的腔子就这样排山倒海地向前走去。身子和腔子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头颅在想些什么和算些什么呢?多少年之后,我们看到他的头皮、眉眼、鼻子、耳朵、胡须和性感或不性感的嘴唇都风化掉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这些被风雨侵蚀的颅骨是一副懊悔、烦恼和深刻的神色。它们生前也许参差不齐,肤浅和浮躁者居多,不说别人,就说小刘儿他爹或是白蚂蚁吧,还有后期的老曹和老袁吧,还有外来的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吧,还有女兔唇和女地包天吧,还有卡尔莫勒丽吧,但是他们风干之后头颅出现的表情,都和生前深刻的刘全玉、郭老三和冯大美眼一个模样了。当我们看到这些挖掘出来或一直在野地里扔着被狗啃来啃去的骷髅,我们总觉得前人比我们忧郁──忧郁是一种美──和深刻。接着我们要问:这些头颅和骷髅在懊悔和反思些什么呢?我们需要用我们的心和这些头颅和骷髅对一下话。这里有一个前提是:这些头颅和骷髅,都是我们的叔叔大爷或是我们的二舅呀。二舅,你们在想些什么?不是都上吊了吗?走的时候不是都义无反顾和兴高采烈吗?不是都领到通向地狱之门的通行证和口令了吗?现在你们的骷髅,为什么竟是那么地烦恼和懊悔,疼痛与抚摸呢?是不是有些虚张声势和故作矫情呢?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不能在饭后茶余和谈笑之间让它烟消云散吗?当你们已经是骷髅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和空间里,你们的心还从过去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经历中拔不出来吗?就像你们在以往的生活中,从另一个人身上和心上拔不出来一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亲人们,你们怎么反倒固执起来、矫情起来和不懂事起来了呢?一开始想不明白,过后也想不明白吗?生前你们没有欠谁什么,死的时候也是明明白白。没有谁糊里胡涂地结束自己,没有谁随波逐流和随机应变,一个个都很有原则和死得其所,大家都领到了腰牌和得到了通行证呀。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大家都大大方方和不失体面。如果是大家的骷髅都在那里欢笑──在深更半夜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经常能听到黑黝黝伸手不见五指的故乡的田野上不断传来骷髅的狰狞的欢笑,在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的夜晚我们经常能看到骷髅和鬼魂在那里狂欢和跳舞我们倒是放心了,但是现在到了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田野上平静无事和鸦雀无声连一点扑闪扑闪的鬼火都没有出现我们心里倒是发毛了。我们会放不下心和提心吊胆地想:我们的前辈都到哪里去了呢?随着你们漆黑的田野上骷髅的深刻的叹息,你们可知道村庄里的后代和孩子们,也随着你们为你们当然主要是为自己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呢。不管是爹地或是白蚂蚁,不管是老袁和老曹或是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你们可真不替你们的孩子争气。当然事后我们再想起自己的叹息和气愤,也感到非常肤浅和非常骷髅化了。但当时我们可是一头就扎到气愤之中像你们一头扎到深刻之中一样拔不出来。我们对田野充满了恐慌。在上吊的人群中,唯一拉下的就是一个六指,如果大家的骷髅都在欢笑和跳舞,剩下一个剃头匠的骷髅在那里向隅而泣我们能够理解──这是上一辈子欠下的因缘,但是现在大家都在郁郁寡欢和从洼地的角落里传出一声声狐独的、无助的深长的叹息,本应备受头骨和灵魂煎熬的六指,现在倒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在那里东游西转和无动于衷,就让我们对你们的死后啼笑皆非了。他倒比你们显得可爱呢。他既不深刻,又不叹息;既不懊恼,又不反思。就像你们狂欢他在那里痛苦会增加你们的幸福一样,现在你们煎熬他在那里无动于衷更增加了你们的痛苦和愤怒了。你们会想:这成一个什么世界了?有通行证到达这个世界倒是一番痛苦,没有通行证溜过来和蹭过来的人竟在那里大摇大摆和如入无人之境。大庙是为他盖的吗?茂盛阴森的古柏是为他栽的吗?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对他的不解:他这样表现是原于破碗破摔呢,还是他在你们之前就已经对这漆黑的明天的田野有了清醒的认识呢?是真傻呢还是在那里装傻充愣呢?是真的可爱还是在那里对我们大家有更加狠毒和毒辣的阴谋诡计呢?你们担心着他会对你们一网打尽呢。你们骷髅的苦恼还是复杂和多层次的呢。鬼魂的跳舞和骷髅的狂欢的日子还没有到来──它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你是沉思的大卫吗?你就是沉思的大卫,也是中午睡觉刚刚起来睡觉之前又刚刚关系现在赤身裸体坐在床沿上在那里疲惫地沉思和胡思乱想罢了。我们盼望着我们故乡的原野上燃起冲天的篝火,一天一夜都不熄灭,已经过去的叔叔大爷和婶婶妗妗们立起和抖起自己的头颅在那里跳舞。虽然他们没有身躯身躯已经离他们远去,地上围着篝火一跳一跳的都是一些失去身躯的像尿罐一样的单个的头颅和骷髅,但是看着它们在那里欢快地蹦跳,它们感到一些温暖我们也得到一些感动。跳着跳着它们从骷髅的空腔里就发出了惊人的喊叫和把握不住自己也把握不住世界的怪笑,但是我们听起来怎么那么亲切就不知不觉流下了泪──乍看起来乍听起来你对这些像尿罐一样的骷髅在那里一蹦一蹦发出怪叫会感到恐怖,但是当你知道这些骷髅的前身是谁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恐怖而只会觉得温暖了。他们就是小刘儿哥哥,白石头哥哥,曾经以高大的身躯拉着我们的小手在河边行走的孬舅、猪蛋大叔、牛根叔叔和牛绳随人大伯,还有那个已经有些啰嗦的老袁和老曹大爷,两位老人家的背在我们故乡的河边都有些驼了,他们就是再啰嗦和再絮叨,我们见了他们还是要亲切地喊一声“老袁大爷”或是“老曹大爷”还有仪态万方的冯大美眼,还有打小就和我们在一起割草剜菜的女地包天和女兔唇,还有多才多艺的六指叔叔和瞎鹿叔叔都是我们的亲人呀。六指叔叔把一个尿罐都能理成美国飞行员那样的板寸,瞎鹿叔叔的笛子和二胡吹得和拉得多么哀怨和伤感呀。过去的哀怨和伤感对于我们的现在是一种启示或是预感吗?是一种前奏或是过门吗?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只笛子或一把二胡,把我们故乡都吹得升腾了和把月亮都拉低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变成了一片瓦砾场上到处乱扔的破砖乱瓦他们的头颅和骷髅就这么在野地里四散着。当我们抱着我们亲人光秃秃的头颅的时候,当你们的血肉和筋腱和睫毛都被风化和吹散的时候,我们的泪落到了你们脸上,你们的表情还是大张着口腔一成不变。我们不知道你们的身躯毫无主张地走到哪里去了。你们生前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们,你们死后为什么还是愁眉不展和一副深刻的表情呢?你们没有跳舞和狂欢。你们好象死得和走得不太安详。你们在懊恼什么呢?你们在反悔什么呢?过去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放不下和牵着心的东西呢?再好的深刻过去一段也都是饭后茶余的一句笑话,愁眉不展只能得到后来人的另一番嘲笑,当你们的血肉、筋和睫毛渐渐已被风化和吹散的时候,你们知不知道人间的懊恼和深刻也会被风化和吹干呢?一阵风你们就去了。你们为什么不跳舞?你们为什么不开篝火晚会?如果你们不开和不跳,我们可要在这故乡的原野上,再起另一座丽丽玛莲的五星级饭店了。我们会象当年的孬舅和猪蛋一样,在里边胡作非为和群魔乱舞。我们都不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或是要守护我们故乡的黄昏和田野。我们还是可以马上对话和谈心的。我们的身躯没有了,但是我们的头颅还是可以马上到村西的牛屋里去,我们的头颅围着桌子或者干脆就放到桌子上摆成一圈,我们就可以开一次新的讨论会和对话会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深刻和愁眉不展,弄得后代和后来人都有心理负担。我们可以忘掉我们死后的过去,我们为什么就忘不掉我们的生前呢?有什么共同的不如意、不爽快和疙疙瘩瘩的种种别扭呢?──不是共同的还不算,如果是单个的苦恼为什么死后都是千篇一律的愁眉不展的表情呢?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情结。而且这个苦恼和疙瘩绝对不是针对别人,如果是针对别人我们可以外延成一种愤怒──当然我们这种在日常生活中的愤怒的发泄都是寻找最薄弱的环节入手了,他们可能是我们孱弱的父母,当然最可能的就是我们的孩子。下雨天为什么打孩子呢?纯粹就是为了闲着就是闲着吗?不,这是我们愤怒的集中。我们在睛天的日子里过了一段总是盼着下雨。为什么小刘儿生前的身上总是青一块和紫一块呢?就是小刘儿他爹那个老杂毛集中了对我们、对大家、对故乡和对世界的所有的不快。但现在大家和小刘儿他爹的区别在于,我们不但对别人和客观、对世界和故乡产生了不满──不满就是我们进步的开始和起点,而且开始对自己的生前和平生也发生怀疑,这就使问题更加复杂和让人愁眉不展了。他们死后对我们后代倒是满意了,见到我们他们的头颅没有愤怒甚至还有一些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欲言又止。他们现在纠缠的仅仅是自己。这是他们上吊的标志。这次他们倒是把我们像一个屁和一个蛋一样轻松地给放过去了──你们把自己倒是留在了海关的另一边。飞机就要起飞了,但是你们就是不往自己的护照上盖出境章。你们以为自己是有问题和不宜出境的,虽然你们的身子早已经出境了但是你们的心还是留在了故土和祖国。你们的灵魂开始纠缠起你们的前身。这个标志就是你们的愁眉不展。亲爱的爹爹,你们知道你们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比当年你们打我踢我拧我和掐我还让我心痛。你们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那是为了我们好,现在你们打自己踢自己拧自己和掐自己是为了什么呢?我们的心都在滴血。为什么当你们的血肉已经化成了一撮尘埃,你们的头颅成了张着嘴的一块风化的不变的骷髅,还要给你们的后人留下愁眉不展的表情呢?看到这个表情,你们的儿孙们比自己遇到烦心事还要苦恼和百思不得其解;不弄懂和弄通这一点,我们的日子也过不安稳,我们提着和悬着的心也放不下。一个头颅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是全部的头颅都是这样,这就让我们对你们这个共同的情结也像你们一样绕不过去和趟不过这条河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把你们的苦闷留到了自己的心中和你们的表情里。我的亲爱的哥哥。一个爱你痛到骨髓的人问。──让我们看着你们的骷髅还猜着你们的心事。同时,你们这一手可真够厉害的,你们生前的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没有把我们制服,现在你们的愁眉不展倒是把你们的后代给难为住了。不但是小刘儿,就是故乡的所有的后代,这个时候都抓着自己的青头皮说:“这比打我们掐我们还让我们为难呀。”

    又摸着自己浑身光滑没青也没紫的身子说:“当初我们还真是小看了爹。”

    我们打着灯笼,往河里放着七月十五的鬼节的灯纸船,我们试图通过这河流来沟通我们的过去和你们的现在。我们怎么不能回到同一天呢?时间就那么重要吗?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爹爹的头颅,我们把它们抱到自己的怀里,就好象我们小时候你们还没来得及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的时候还亲我们爱我们把我们当成你们自己──那时我们还是一个粉红的肉团呀──的时候,你们把我们抱到怀里一样。我们也爱着你们和亲着你们。我们的嘴唇上沾满了骷髅的风化的粉末。瞎鹿的后代小瞎鹿在那里像当年的瞎鹿一样拉起自己的胡琴,我们像当年的爹爹一样小我们在田野和骷髅间跳起舞,沈姓小寡妇的后代小沈姓小寡妇像当年的沈姓小寡妇一样甩着自己的水袖,潸然泪下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不说话

    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

    是大年三十无白面

    还是寒冬腊月仍穿单

    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还是红旗没有到吴起

    是门上没有葫芦头

    还是洞房钻出个大马猴

    是生平没有尽如意

    死后才这么瞎起腻

    黄河流水哗拉拉地响

    只见骷髅不见爹娘的心房

    摸天摸地能摸着高

    曲里拐弯摸不出爹娘的弯弯绕

    你生前打我骂我是对我好

    死后不该给自己留烦恼

    群起而舞,都甩着自己的长袖。鬼魂和骷髅没有举办的篝火晚会,我们给他们举办了。一丝历史的个人苦恼和烦心事,牵动了多少现代和后代人的心呀。什么是现在和后现代呢?大不过也就是田野上一群人在为鬼魂和骷髅举办篝火晚会和群而起舞了──这个时候身后怎么就响起拖拉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了呢?田野是什么田野?是一群身躯已经走后留下一地头颅的田野。是花团锦簇的田野。在这样的田野上为什么起舞呢?是因为我们不懂头颅和骷髅、爹地和阿娘的心。他们的心被身躯带走了,留下一地张着嘴的骷髅。我们不了解他们生前的苦恼和不如意,现在这种苦恼和不如意就加倍还到了我们现代、后代和后现代人的心上。就涌到了我们的心上。我们做了换脏手术了吗?他们克隆了吗?他们的心怎么在我们的体内跳动呢?怎么弄得我们也闷闷不乐呢?谁是鬼魂呢?我们才是鬼魂。谁是骷髅呢?我们才是骷髅。当初你们喝了卤水也没这么惨──问题是这灵魂克隆到我们身上并不合拍,于是怎么能不出现杂音、颤音和时刻的心跳过速呢?以前我们不知道人人的心跳过速是怎么回事和从何而来,现在我们知道了。但我们知道这个并不是知道了事物的根本,到头来我们对跳动之后的心事还是一无所知。就好象当年爹地不知女儿的心事和房事一样,现在我们也不知爹地你们的心,当然也就不知道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是一群没有心和没有肺的人。万里长袖且为谁在舞呢?当我们一块和骷髅坐在村西会议桌上我们还这样想。虽然拖拉机和推土机看到我们的篝火就像轰炸机看到了地面的标志和目标一样尾随而至,但是我们的灵魂和前边的鬼魂、后来的骷髅和前边的骷髅都一下提起自己的脑袋四散奔逃,然后快速而准确地坐在了牛屋的会议桌前。会议桌上已经蒙满了灰尘。好长时间没有开会了吧?不但孬舅和郭老三这样生前爱开会的人这么嘀咕,就是在场的所有的灵魂和鬼魂,一下都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当然这和生前的会场还有不同,生前的会场总是乱七八糟,人们的坐相总是东倒西歪,从每个人的神色和表情、姿态和抓茶杯的动作,都可以看出他们个个有主见,个个对世界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沟通世界的渠道,谁内心都对别人不服气,谁说话和发言都得不到大家的共鸣;但是当一群骷髅共同坐在会议桌上或是摆在会议桌上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会场是多么庄严肃穆呀,头颅的摆法和口型的张法,是多么地整齐划一呀。生前的情结没有共同,到了头颅的时代心事和心声一下就统一了,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心事和心声是什么。我们深邃的骷髅的眼睛的黑洞看着一个方向,我们口型张的幅度一样大小和深浅──虽然骷髅的具体形状由于生前头型大小的不同还有所区别──像小刘儿他爹生前就是有名的小头梨,但是大家的向往还是一致的。外在的音乐这时候响了起来,就好象秋风在我们身边和田野上穿过一样。这是一首歌颂我们爹地的歌,这是一首我们歌颂爹娘的歌,这是一首歌颂我们童年的歌,这是一首歌颂我们少年的歌。这是稚声合唱。这是拔高的单个的女声的游丝。这是胡琴的低拆和抽泣。这是占满了整个田野的管弦乐队和交响乐团的猛然轰鸣和从天而降的打击和敲击。秋风从我们骷髅头上掠过,使我们一下子又回到了我们被砍头的时光。过去我们从来没有合成过一个人,现在合成了。过去世界从来没有平衡,现在平衡了。过去事物总是有它的两端,现在成了一端了。我们得到了安慰,我们得到了温暖。过去的我们就像是寡妇的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一下就遇到了春风,冰雪溶化,我们的心声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样,一下就汩汩地流出来。我们一开始是来到了一个会议室,我们一开始对开会毫无信心,但是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怎么对周围的环境和气味是那么熟悉呢?一开始还不熟悉,但是当我们走着走着,就好象走回了我们的梦境,这里我们似乎来过,这里我们似乎梦过,这是我们常梦的几个支柱之一。就是这么一个堡垒和瓦窑,就是这么一条青草地之中的涓涓的河流,就是这样飞速行走的路,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花朵。我们又像一个人推开了一座尘封好久的老屋,阳光透过墙上的窟窿强烈地射进来,蜘蛛网布满了房梁,我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但是不,因为外在的一个声音,一个“吱呀”的开门声──也许连这个开门声都没有,是远久的一个“吱呀”的开门声在我们脑子中的回荡,一个蜘蛛爬行的动作和形象,我们的脑子“呼降”一声就开了窍,我们一下就对这里是那么熟悉,我们一下子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触摸过的一切。我们走到和看到了牛屋之后还有一个牛屋,牛屋是永远走不到头的,我们不单看到这里总有一个人弯着腰在一团乱麻中和一堆乱铁中翻找和捣鼓着什么,更重要是我们看到一个连一个的空荡荡的大房间,一排排的牲口架和秋千架上,还拴着千万个模样相同的来回摇荡的绳套。当头颅和骷髅豸行着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干枯的脸上终于有了青春。它又开始向往而不是愁眉苦脸了。为了这个,它干枯的脸上,竟落下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噢,我还是上吊的并不是砍头的。我是自觉的并不是被迫的。我在日常生活中没有苦恼。我苦恼和愁眉不展的原因是并不是因为现实而是因为梦境。我们一齐做了一个或一批格调低下的梦。我们是为了梦而不是为了人生,我们是为了下意识而不是为了意识。一切都满拧了,包括田野上的篝火和舞会,包括现代和后现代。我们差着好几个层次呢。我们差着有和无、生存或者不存在呢。我们差着光荣和梦想呢。我们差着现实操作和胡思乱想呢。我们差着低级和高级呢。问题是这个低格调怎么突然就窜到高层次里去了呢。但这一切的发现和发展,都是因为一个最现实最低层次低格调它不是音乐也不是合唱的推土机和拖拉机的轰鸣,这才是令我们啼笑皆非的。草丛和花朵为什么哪么熟悉呢?原来我们穿行在其中闻到了他娘的私处的味道。这是我们为什么拒绝草丛和花朵的原因。为什么愁眉不展,为什么痛苦,就是因为一个共同的梦──这个梦是什么呢?现在我们追究的已经是这个了。不会描写风景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没有思想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那么没有梦境呢?我们的小刘儿是不是一个好作家呢?虽然我们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刘儿已经是小小刘儿了,只是为了方便,我们还在这里继续用小刘儿罢了。用小刘儿也不是小刘儿了。猪蛋也不是猪蛋了,孬舅也不是孬舅了,老曹也不是老曹了,老袁也不是老袁了,大美眼这时已经是小美眼了,现在世上已经时兴小眼了,已经时兴眯眯眼了──爹爹也不是爹爹了。追寻一下爹爹的梦境和反悔没有坏处。我们总是怪爹爹不理解我们和把我们身上拧得和掐得青一块和紫一块,但是我们什么时候体谅和理解过爹爹呢?爹爹那一颗破碎的心。一遇到问题我们就责备爹爹的现实和日常,怎么在日常的方向和每一个细节上都是一个不着腔调的人呢?但是我们没有考察爹爹的内心和梦境。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只是了解了一个表面和日常的爹,我们不了解一个广大和飘渺的梦中的爹。我们只会说爹爹爹爹你不说话,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是大年三十有人逼债呢,还是女儿变成了白毛女呢?大不了我们再考虑一下爹爹的男女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时就觉得已经够体贴够深刻也够通情达理了,但是我们没有考虑到爹爹的下意识和他的梦。我们只考虑在意识和日常中爹爹是怎么蛮横无理的,我们没有考虑在下意识和梦境中爹爹是怎么受煎熬的。我们只知道爹爹在日常生活中一地鸡毛中是如何猥琐一张熟悉的嘴脸,我们不知道爹爹在一地头颅中是如何深刻和一下子让我们陌生的。爹爹飘渺起来,原来也是整个心充满了天地,原来也是如大鹏展翅翱翔九天处处没有着落和不着边际。这时我们一下就跟不上爹爹了。爹爹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拧我们和掐我们呢?于是这也就成了活该。爹爹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他的心,当他一个人走神和做梦的时候,他的心就不在这里了。我们在日常生活生和一地鸡毛中纠缠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只好与民同乐和与儿同乐地也是无奈和叹息地只好用一地鸡毛的方法来对付我们了。他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当我们身上被掐得和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最先在心里落泪的是谁呢?不是我们这些被拧得和被掐的人,而是拧我们和掐我们的爹爹。不是爹爹要拧我们和掐我们,而是我们把爹爹逼到了这一地步。这时愤怒和落魄和不知身在何处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爹爹。我们顶多只是关心过他的日常生活享受、到哪里度假带着家属,大不了再关心一下他老人家的关系生活,送上一水的小姑娘,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关心过老人家的下意识和他的梦境呢?我是在下意识和梦境里命令行动,老人家在上秋千架或是断头台的时候这么说。老人家还痛心地说:别跟我一般见识。但是我们还是得理不让人地抓住爹爹的这一点不依不饶。我们在不同层次和相互不理解的情况下打了一个交手仗。当我们哭一阵闹一阵晚上躺在被窝里睡着以后眼角还矫情地挂着委屈的泪珠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知道爹爹往往在这个时候还要端着油灯来到我们床前,用他那温暖的大手,把我们眼角的泪给擦去呢?爹爹擦了我们的眼角之泪,可爹爹心头的永久之泪有谁去给他擦呢?爹爹披着衣服,站在他的窗前,爹爹思绪万千和高邈深远。可怜的爹爹,这时又钻到了他的下意识和梦境之中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爹爹为什么爱在夜间办公──凡是爱在夜间办公和写作的人,都是我们的爹爹和爱拧我们掐我们的人当然他也就是最亲和最爱我们的人;我们也知道了爹爹为什么爱在床上失眠和每天睡很少的时间了。过去我们总是理解成是爹爹对我们的操劳,现在看起来这种理解是多么地肤浅。爹爹往往是在站着睡觉,爹爹深更半夜和五更鸡叫的时候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的时候就是站在他的梦境,他在床上的时候反而是在我们庸俗的现实之中。这也是爹爹讨厌一地鸡毛的原因,这也是爹爹喜欢深夜之中雄鸡第一声啼鸣的理由。这个时候爹爹就要像鬼魂一样消失了,他就要到他的梦境和他的幸福和畅想之地去了。爹爹爹爹你不说话是对的,你和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说。现在需要做的是我们端着灯来到你的床前和摇篮旁,帮你深入一下内心、下意识、梦境。帮你擦干一下心中的泪。在你的生前小刘儿等一帮操行的子孙没有做到,当你成为头颅和骷髅的时候,让我们这些小小刘儿来做这些本来也是我们的爹爹要做的事吧。我们来一个灯下谈心吧。我们心平气和,我们不做无谓的争论,我们做一下学术探讨。所有的头颅都朝着一个方向,所有的头颅都一张一合出同样的口型和说着同样的话。所有的头颅都成了小刘儿,小刘儿这个时候代表着我们的爹爹──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到了后来,我们发现这种选择的本身,也是一个错误和历史的误会。小刘儿这个时候是头颅中的一个也是一个爹爹也爱拧小小刘儿和掐小小刘儿是不错,但是他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集体呀。这跟选他去看花可不一样。看花只需要体力不需要智能,现在需要智能谁知道他又会迷失到什么地方呢?何况他还从事过写作。从事过写作的人都有这点毛病,就是容易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把自己的痛苦当成大家伙的痛苦,这时他反倒把大家的痛苦和所要表达的一切给忽略了。我们找他的时候,是觉得他和大家形象相同,头颅一样,骷髅一样,一张一合的嘴巴骨也一样,虽然他生前在家和在爹的面前一语不发──那时哪有他说话的地方,但是出了门调皮起来还是伶牙俐齿和一句实话没有,说着说着往往还很有条理,于是选他做了爹的代表;谁知一场表代下来,我们才知道我们选择的时候忘记了他所从事过的职业真是大错特错。哪怕是他下了地狱之后呢,也不要忘记他生前从事的职业。同时我们还忽略一个问题,小刘儿过去虽然伶牙俐齿和从事写作,就算是他能代表我们他究竟能代表我们的哪一部分呢?爹爹还有很多层次,我们究竟是让他代表我们的哪一层呢?同一个爹爹,又有意识的不同层次,我们让他代表我们意识的那一层呢?是代表我们的下意识还是代表我们的梦境呢?我们的后代小小刘儿可是来作调查的──恢委会派来的调查员可是来调查我们的内心、下意识和我们平日做的什么梦,由这些梦再来总结和归纳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在意识中为什么不开心,我们错就错在选错了我们的代表,我们怎么能让小小刘儿调查清楚呢?小小刘儿调查不清楚,我们这些骷髅为什么不开心的症结和绳索怎么能解开呢?我们怎么能选小刘儿呢?如果放在平常,如果放在过去,如果是在一个肤浅的时代和在一个酒足饭饱无所用心的太平盛世,我们全体人民都只是生活在意识的一层也就够了,别的就不用你多操什么心了,我们选择小刘儿说些表面的话做些表面的文章倒也罢了──看看他以前写的文章,哪一篇不是表面的呢?──就是表面文章,也是浅尝辄止;但现在是一个痛苦的时代,我们田野上的骷髅个个悉眉不展,人间地下都在沉默和静思,都开始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的内心,一个个都把自己锁到自己内心的心事里游不出来和撞不出去,这个时候我们可就真的不知道将要在沉默中消亡还是在沉默中爆发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停留在浅层次不能光靠考察一个人日常的一言一行和他的关系生活得出他了,就应该深入一下他的内心了;而且单是考察他的内心还不够,还要考察他意识的流动到底在哪里发生了堵塞;他的梦境出现的是什么景象。这时我们就知道选择小刘儿来接受这种考察真是大错特错。错就错在我们忽略了我们是骷髅而不是人更不是花。考察出来的结果就是该代表我们的时候他不知所云,不该代表我们的时候他倒在那里盘桓了许久,说了许多不该说和没必要说的和纠缠的──纠缠下来好象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爱纠缠和爱拖泥带水的人一样──空话、大话、套话也就是废话。他给小刘儿──我们亲爱的后代和调查员提供了非常不准确和不能代表我们的信息。这个民意测验是假的。照这个信息得出的结论不但不能映照出我们的内心和下意识、梦境和游动,就是放到我们的意识层面如果照这个测验去做一件事譬如生前去竞选总统或是秘书长这样一个意识的举动也是必然要失败的。小小刘儿这样一个后代就像我们以前年轻的时候一样是照样要受骗的。我们总是在错误的经验、测验和信息指引下前进。除了这个公众的错误在小刘儿身上一下集了大成和更加发酵,小刘儿本身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呢,即他还是一个为了目前可以牺牲我们和他自己过去和将来的人,他是一个顾头不顾屁股的人,他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苍绳;在战场上为了保护自己他能牺牲自己的亲人,我们就可以想象,面对恢委会派来的调查员,为了突出他现时的自己,他是多么地兴致勃勃和忘乎所以,他是多么地手舞足蹈和没头没脑;他可以任意地编造过去和展望将来。小小刘儿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时候为了让儿子满意他可创造所有的下意识和梦境。小小刘儿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和有旗开得胜的感觉呢。他还在那里拼命地记录呢。但这所有的感觉和梦境都是假的和临时编造的。──于是我们又一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地耽误和错过了一个时代。为了我们对爹爹也就骷髅的选择的错误,我们所有的爹爹和骷髅在烈日炎炎或漆黑一团风雨交加的田野上暴尸或暴头野外的愁眉不展和一团深刻都是白做了。我们在即将由我们的儿子和后代找到我们下意识和梦境,由此找出我们愁眉不展和后悔反悔根由的一个大好时代在就要取得胜利的关头眼看着又付之东流了。

    调查员(也就是小小刘儿):爹爹。

    骷髅(也就是小刘儿):(心里一阵高兴和激动。我终于成为爹爹了。生前由爹爹压着没有实现的梦想,现在在成为骷髅的时候终于实现了。还要调查什么梦境呢?这就是最好和最大的梦境和梦想了。人成为骷髅,还是比在肉包骨头一身热血在流动的时候也就是生前和人的时候要好和幸福呀。我生前就说过,我对死是无所畏惧和视死如归的。当时大家说是一种感觉和冲动,现在就找到了理智和果然的基础了吧?我是一个早有预感的人,无非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你们压着我不敢说和无处表达而已。为什么一个黑孩子在生活中爱默默无语呢?你们看着是老实,是怯弱,是无能,肚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水,错了,这肚子里膨胀的水倒是有,但就是让你们堵着流不出来或者干脆不屑于给你们流罢了──我肚子再憋得慌,但我就是不流,我就留在肚子里,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或者说,肚子里根本不是水,而是一轮太阳。我的爹爹是什么爹爹?孩子,他和我这样的爹爹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一团乌云。当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了头颅和骷髅的时候,看着他们愁眉不展是一回事,看着我也愁眉不展就是另一回事了。愁眉不展和愁眉不展不同,而在你们这些小小刘儿小小猪蛋和小小大美眼看来都成了千篇一律一个表情了。表情一样,内容却不同。我跟这些大人们在一起,我能活到现在终于熬成爹爹有了出头之日和有了说话的地方,是以我被他们压抑了几个世纪为代价的。爹爹想什么时候拧我就可以拧我,想什么时候掐我就可以掐我。几个世纪下来,你来看看你爹爹身上还有一块好肉没有?现在当我成了爹爹之后,我又是多么地和蔼和平易近人,听到一声“爹爹”的叫声首先不是儿子在那里激动而是爹爹在那里激动,过去我和爹爹的关系,哪里会出现这种动人的情形呢?你叫了半天爹爹,爹爹还不一定理你呢,你在那里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叫他他从叫声中知道了有你这样的儿子丢不丢他的脸呢。他不高兴的时候不能叫,人多的地方不能叫,凡是他觉得这种时候儿子出现会让他丢人和丢份的时候都不能叫,除非是他叫你到他跟前为了欺辱你一顿拧你一顿掐你一顿,借此显示他在众人面前还是一个人物除外;但是你从此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一概不叫也不成,你躲了他也不成,他迷路的时候你要把他叫回来,他口渴的时候你要给他送碗水──而且一般的水还不成,得是败火的柳叶水;他唱戏的时候你要在后台给他提词,他鞋掉了的时候你要给他捡回来,他累了的时候你看他还高兴还让你到他跟前去你要主动上前给他捶背,他脚气发了的时候深更半夜你得跪到他面前给他捏脚。暮色起了和炊烟缭绕了,你得像爹爹或娘喊儿一样到村西的土岗上把他喊回来吃饭。扯着尖细的嗓子,不是村庄上的应该飘荡的“孩子,回家吃饭了”而是“爹爹,回家吃饭了。”知道同性关系时代爹爹是一个什么样子了吧?当我是儿子的时候我是这样,现在我成了爹爹我本来应该怎么样呢?按照历史发展的规律,我也应该像爹爹对待我一样来对待你。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一听你叫我“爹爹”我首先就感动了。这个感动不是说我儿现在成了恢委会的调查员我现在是一个被告和审问的对象我才这么做,你就是不是恢委会的调查员,也和当年的我一样是一个不招人喜欢和待见的小黑孩和小杂种,出于爹爹我本人的高风亮节和不计前嫌,我也不会像爹爹对待我那样对待你。你要调查什么?我的头颅不能说话,但我的心已经跟俺的孩儿相通了。你要问什么你就问,你要调查什么你就调查。当初我在众多头颅中也只好随波逐流了,别人愁眉不展我也就愁眉不展了,别人深刻我也就只好深刻了,其实那不是我一惯的作风和人生准则。生前我不是已经不爱说话了吗?在他们生前爱说话和整天都在表达的时候──到村庄和故乡的各个咖啡馆和啤酒屋去看一看吧,人在那里拥挤,都一对一地在那里喋喋不休,千万张人嘴在那里不停地翻动,整个咖啡馆啤酒屋“嗡嗡”地成了一个大蜂房,这个时候就有一个黑孩子在默默地举着啤酒冷眼旁观呢。他生前没有什么话要说,他和这些人生活在一个时代本来已经够窝心的了,话已经被他们喋喋不休说尽了和说完了,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和要对他们说呢?但是这是生前,可现在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已经改换了一个世界现在不是咖啡馆和啤酒屋而是田野和头颅了吗?和我一同来到田野的乡亲们和爹爹们还以为我是生前的我呢,还是那样默默无闻和无话表达呢,所以他们在被调查的时候就推举了我,以为我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只好代表他们。亲爱的叔叔大爷们,你们在这里又犯了一个大错误。生前我不爱说话是因为我面对你们的时候感到无话可说,当然我就是想说你们也不给我提供这样的场合和机会,一到开会的时候,你们只征求你们同伙的意见“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对我视而不见,接着就宣布散会了。现在因为你们还对我是老印象和视而不见,所以你们推举了我。可你们哪里料到,当你们把我和他们择开的时候,我就像解了套的狗和开了锁的猴儿,我就不是以前的我,我可要来一个本性大暴露了。我不是不跳出来,我以前没有这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你们终于提供给我,我说出什么不对你们心思的话你们可是自作自受。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就是我说过的话和走过的路,我也一概不负责任。我是一身轻松。我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我的儿子。我平生也就是在两个大的历史机遇面前扬眉吐气,一个是临上吊之前的自我时代,他们不懂就你爹爹我懂他们的命运都握在我的手里,我尽量给他们拖延上吊时间延长着他们的痛苦,还在现在的头颅时代又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倒是过去几个世纪和世界都压着我不让我说话,现在突然让我开口,我倒有些惶惑和不安呢。我倒有些浮躁和轻浮呢。如果因为这个说话和咱爷俩谈心机会的突然而至我在这机会面前有些激动和轻浮,我亲爱的儿子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请你原谅我吧。你爹本也是个稳重和有教养的人,本也是个大家出身的子弟,无非生不逢时,和这么一帮土头土脑的人生活在一起被他们同化了;其实稍微懂一点历史知识和有历史眼光的人一眼都能看出,就是在那些任人捏掐的时代里,我的一举一动,稍微提一下旗袍和甩一下水袖,都能看出我过去的出身和祖上的荣耀。我后来和现在在你面前表现的按捺不住的浮躁和轻浮,都是他们和那些庸俗的时代强加给我的。一个再有教养的贵族,生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天地里,久而久之,他也和一个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了。现在好了,我们的时代又回来了。这个回来的标志就是当一个世界都在那里沉默和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的时候,他们终于能安静地让我和你──世界上两个最亲近的人坐在这灯下谈心和调查。他们的命运都要在我们的谈心和调查之中来决定。这还不是我们的世界吗?可怜的骷髅们愁眉不展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等待我们的谈心和对话,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和交待不也有些大意和随便吗?但是一切晚了。我已经由他们推选出来了。我代表着人民的意志。过去在你们身边我不说话,岂知现在我就要代表你们说话了。对着你们的时候我无话可说,现在我对着自己的孩儿了可不就有一肚子心窝子话要掏出来吗?问吧孩子,你调查比我调查任何人都更加合适。我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一直找不着突破口呢。你就往我这气球上扎一个眼和放了我的气吧。)

    小刘儿直到现在当然他的头颅都没有动,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骷髅也没有一张一合,刚才所说的一切都还是他的心声和他的心理活动。但我们所有的骷髅,只是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头颅在那里激动颅上青一阵和红一阵的颜色,我们就知道这个代表已经选错了。但当时我们对他的错误还没有认识得那么深入,我们只是觉得他这是一种爱表现自己的体现,可能在将来的调查中会走偏带着明显的个人倾向会以偏盖全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满腔仇恨地出卖我们。不是在自我时代你已经风光过了吗?我们当初所以选定小刘儿,也是看他是一个刚刚风光过的人,是一个已经见过世面的人,是一个曾经支配过我们的人接着他就不会再跟我们计较什么了,换一个满腔仇恨和满腹牢骚的人他就会更加忘记大家,没想到到头来我们还不如选一个那样的人呢,现在选了小刘儿倒使事情更加糟糕了。他哪里会有一个风光够的时候呢?他哪里会有一个体现大家不体现自己的偶尔的想法呢?我们在忘记他职业的同时,也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一个从三国时代起就给人捏脚的主儿,这样的不平和深仇大恨,不是一个两个让他风光的机会能够使他心理平衡的。选小刘儿和他儿子对话选错了,就是不选小刘儿选六指这样的剃头匠也同样不行,不但选他们不行,就是选前朝的贵族老袁和老曹你也保不齐他们会做出什么,他们也经历过一段苦难的历程和日子。不但他们不行,猪蛋和孬舅这样刚刚过去的新贵也不行,他们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容易更加不着腔调和不负责任。选来选去,到了头颅的时代,故乡的人没有一个能靠得住。当时我们怎么忘记了在我们头颅之中,还有一部分生前不远万里来到我们故乡的现在的头颅形状和我们不一样的外宾呢?选他们倒要好一些呢。不管是冯大美眼,还是基挺米恩,就是当年对男人操刀一快的卡尔莫勒丽,对我们故乡和众人的态度,恐怕也要公允、超脱和局外人的多呢。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小刘儿已经成了我们的人民代表或者就是我们的总统了。他已经坐上那个位置了。我们把一个人推上一个位置是容易的,但是当我们想再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喽。这个不容易的关键之点,就在于我们已经赋予他这样一种权利,就是他出口成章都能代表我们,而我们却已经不能代表自己和没有发言权了。看,小刘儿的头颅和骷髅在煤油灯下发出的那狞笑吧。天下已经是人家爷儿俩的天下了。小小刘儿也是一副青年学生和调查员的无知和天真的面孔呀。他还有些崇敬看着自己的爹爹呢。我的天,这就是我的爹爹吗?就是那个写过许多文章现在骨头都沤烂了还被人崇敬的小刘儿吗?我真的隔着一个世纪和隔着阴阳又和他老人家坐到一起了吗?是我调查他而不是他调查和编排我吗?我崇敬地叫了一声“爹爹”我已经激动得嘴唇哆嗦和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他竟对我这么和颜悦色用骷髅的表情作答呢。从骷髅的表情又可以看出他对调查将要采取的态度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是合作而不是拆台,小小刘儿窘迫和焦躁的情绪倒是一扫而空。谢谢你,爹爹,当然我们知道越是这样,调查出来的结果就离事情和我们的下意识和我们梦境的本身越远。小刘儿已经在那里背道而驰地下嘴、发言、鼓励和说话了。

    小刘儿:儿子。别怕。(这话说得多么无耻。当一个小孩子面对着一个骷髅的时候,他能不害怕吗?)你该问什么你就问,你该调查什么你就调查。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说什么你就记什么。我不会给你说假,当然也不会给你说真,我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从南京到北京,小孩没有大人精。我能骗过一地头颅,我就应付得了你的调查。我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我没当过爹爹还没当过儿子吗?我孙子都当过多少年了。我还不用当年老杂毛对付我的那一套来对付你,我也不用我的阴谋诡计对付你,我就用我的本质──我不用我的演技就用我的本色就足够了。我抬一抬腿就比你的头高当然现在我已经没有腿了,我的腿不知无奈地随着那些糊里胡涂的当年压迫和对付我的爹爹和叔叔大爷们的身躯走到哪里去了──说到这里为了我的腿我倒是有些伤感,虽然我也痛恨当年我有腿时候的生前。我捏着半个嘴就能说得过你──虽然现在就剩下一个骷髅。我想到哪说到哪就能让你们把调查搞得清清楚楚和明明白白,让你们如获至宝地捧着一团心里话其实你们捧的是一团废纸和废话回家。现在我们走一下仪式和使我们的调查正规化和严肃化吧。看看,现在是谁控制着调查的过程和气氛呢?不管世界风云如何变幻,到头来控制世界的还是爹爹而不是儿子,换言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的话──说到这里我都有些委屈了──我在这里为人吃苦受累费脑子本来我骷髅的脑子就不多是为什么?我是被调查者,现在我倒替调查者操起了不必要的心。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的态度才这么和蔼和主动,是鼓励儿子而不是消极对待调查。为了故乡的前途和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们,为了儿子──虽然他们几个世纪都对不起我而你与我刚刚结识。当然,这些糊里胡涂的骷髅就这么把他们的命运和故乡的前途说托付给我们就托付给我们爷儿俩了,他们也显得忒大意和使事情变得有些好笑和滑稽了。但是我们还是要严肃地对待这好笑和滑稽,别人滑稽我们不滑稽,于是他们就显得更加滑稽了。我们要像在严肃的法庭上一样展开这次调查。(接着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当然他已经没有右手了,只是做出那种滑稽的举动罢了。)我以上帝、圣灵和圣子的名义,我对着上帝发誓,我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但是出于我善良和固执的本性我做不到──我不能置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的死活于不顾,于是我今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词。好啦,儿子,我们开始吧。不要紧张,遇到小事紧张还可以原谅,遇到大事紧张就不可以理解了。因为遇到小事都是自己的事,当然我们要紧张一些,我们家的鸡丢了都是我们今天最大的事;但是遇到众人的命运故乡的前途这些大事对于大家是大事,对于我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它爱怎么着又碍着我们什么了?如果你还不习惯大事和小事的这种排列,遇到大事你还是紧张一切要看你爹的眼色行事当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那么你就从你爹的小事开始调查吧。你就只管调查你爹而不要管其它骷髅的死活了。这样下来不也是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吗?开始吧。问吧。调查吧。你这恢委会派来的没有蛋子和精子的调查员,我简直对你有些生气了。过去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你们不是老唱“爹爹爹爹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现在看这歌得改成“儿子儿子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了。

    听完小刘儿的一段话,恢委会的调查员小小刘儿又开始紧张了。不但小小刘儿紧张,我们所有的骷髅也开始紧张了。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把他推举上去,没想到他来了一个真相大暴露。他对我们对他的信任这么玩忽职守和贪污腐化。如果他只顾个人的淫乐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们一群骷髅可到哪里去找人做主呢?我们一开始认为他大不了就是一种逞能,现在看他就是彻头彻尾地对我们的狠毒和报复了。他已经开始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了,如果他这样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我们多年的骷髅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费了。于是会议室里所有的骷髅都在那里嘬着牙花子,一会议室都是骷髅上牙嗑下牙的声音在那里说“苦也,苦也。”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把他推上去了。我们还非得他代表才有法律效应,而我们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一群骷髅在那里苦兮兮地听之任之地等着放到过去谁眼里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刘儿来决定和判决他们的命运了。他们再一次开始愁眉不展。如果说在田野上愁眉不展还有些盼头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话,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为彻底的绝望。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从层次上可要深刻和绝望得多。又往下深了一步。深刻原来就是这么形成的。上次我们还有客观和集体可以怪罪,这次可是我们自己把小刘儿推上台的。想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刚才我们为什么对牛屋和拴牛的秋千架那么熟悉。我们果然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法庭索性不用再开下去了,我们索性承认这一点也就完了。就是小刘儿现在拿着鬼头刀一刀下去把我们的脑壳砍了下来我们的后脖梗子里掠过了一阵秋风,我们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认为是小刘儿的责任责任还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还是自杀。我们死得其所。我们死得活该。小刘儿,我们的亲人,和你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我们死而无悔,我们视死如归。你现在说什么对我们都无所谓了。──说到这里我们倒破碗破摔地想开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了骷髅的时代我们还怕他们个鸟?我们不被理解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小刘儿这次──通过出卖我们头颅的利益──彻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就好象过去异性关系时代,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觉就行了。──当然话是这么说的,可当骷髅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从历史到现在,从心灵到梦境,还是略微飘过一阵辛酸。一个个本来干枯和风化的骷髅,现都一个个潸然泪下。从这眼泪里,我们还是看到他们想通过眼泪对小刘儿的感化劝小刘儿有些回头,乞求小刘儿在心里能激起对骷髅的一丝亲情。我们是谁呀,我们都是你的叔叔大爷和你的亲人呀。一个个亲人像鬼影一样站了出来。小刘儿的爹爹,孬舅,猪蛋,老袁大爷和老曹大爷,白蚂蚁和白石头──白石头小的时候还和小刘儿玩过尿泥,玩尿泥的时候两人还起过一些纠纷;过去儿时的纠纷,到了成年和骷髅不就成了一种亲情吗?还有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牛绳随人就不说了,当年横行无道当村长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枣饼。还有卡尔莫勒丽和冯大美眼,对后者──这美丽的舅母,当年你不还一往情深吗?还有瞎鹿,还有剃头匠六指,刚刚过去的秋千架时代他把别人的头都剃了而自己在那里大哭。还有女兔唇姑姑,还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当年不还拉着你的小手在河边走吗?众人用眼泪和回忆煽情,还真煽得小刘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他还是年轻呀,还是一个人斗不过众人的智能呀,生前是这样,到了头颅时代还是这样。小刘儿这时就心软了,就口馁了,就心平气和而不那么牛逼和盛气凌人了──他还是一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哪。他在小小刘儿面前,一下又变成了一个被调查的罪犯而不是刚才爹爹的口气了。法庭上的气氛一下就陡转了,气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刘儿里而到了小小刘儿手里了,就不在被告的手里而在法官的手里了。气氛一下子就正常了。头颅们一下子就放心了。事情还有希望,事情还有转机。众头颅这个以柔克刚的策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多少年过去之后,在众人之中──当众人已经又不是头颅而又枉生为人的时候,当老一辈开始在后代面前叙说和各自写回忆录的时候,大家对这个在关键时候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劳到底该属于谁还是有一些争议的。仅我所见,同一件事起码在10本回忆录中出现过,都说在当年的遥远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头颅和骷髅时代,在庄严的法庭上,一个疯子和虱子小刘儿,如何让他(她)给制服了。还不用兵戎相见,就凭以柔克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几滴鳄鱼的眼泪,就把当年大名鼎鼎和叱咤风云的小刘儿给拿下了。为了突出他们自己,甚至小刘儿的形象在他们的回忆录里也无形中给拔高了。我降的是一头大马而不是一头毛驴──这些后人的争论就不去说它了。本书卷一的开头,就是小刘儿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为一个回忆录的细节在那里口诛笔伐和大打出手吗?──我们还是客观地说我们当年的法庭调查吧。小刘儿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刘儿当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气。这样气氛也就正常了,起码可以开展正常的调查工作了。当然小小刘儿面对着变得和蔼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里还有些稍稍悬着。也是多少年之后,小小刘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一次带我──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爹爹我已经成为儿子──一块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后,我们爷儿俩开始相互搓背,泥卷当然是四处散落了,这时他一边身子随着我的搓动也在前后运动──这令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同性关系时的一个动作──一边扭回头──这就更像了──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我们日常的心态是什么吗?”

    我在那里搓得和运动得满头大汗,这个问题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我只好一边停下来在那里喘气,一边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有些年轻无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气横秋了──对我说:

    “就是我们的心总在悬着,我们对世界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放不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今天到底会不会对你发火;或是对一个事情,这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和发展到哪里去;或是对整个世界,我什么时候离开你呢?你说对不对呢?”

    我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忙点了点头。当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为深刻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日常的悬心是那一种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后说:“大概属于前一种吧?”

    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表现,比当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调查你时要好。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属于前一种。当然这是最肤浅和最常见的一种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了头。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见和平庸啊。”

    我点点头。这时我大胆地问:“爹爹,哪您属于哪一种呢?”

    小小刘儿这时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属于最后一种喽!”

    但是当年他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调查时,他对世界可没有这么自信和一切不在话下,就是在我和蔼之后,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擦汗呢。在众多骷髅眼泪的鼓励下,他也没有从容地对我进行调查,而是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调查提纲。同时从口袋里还掏出一些馍渣。临开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气馁地说:“爹爹,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点了点头。

    小小刘儿(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调查现在开始。爹地,按说照法庭的原则我是不能事先告诉你调查提纲的,我问到哪里,你就得答到哪里;动不动还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看你一下在那里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们在心理上才能猫抓老鼠一样占到优势。问到任何问题你不回答都不成,当然你回答得越多对你越不利;问到哪里你答到哪里还是不成,也许我的本意不是问这个而是旁敲侧击。但我现在在要把我所拟的提纲一下就告诉你。当然我这么做不是单单对你的畏惧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情深;而是从心理上来说,我对你畏惧之下和畏惧之余,对你也有些生气、愤怒和现在要报复一下你。你刚才不是显得比我大度吗?我现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用大度对大度,用大肚对大肚──我不跟你比别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谁的肚大。到底谁肚子里是一兜子酒肉和谁肚子里是一肚青菜屎──谁更能包容历史。当然我这么做让你看起来也是我们小孩子有口无心的天真了。但我就是要用这种天真对付你的城府和大度。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没什么,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这种办法给你拉下来。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你以前面对你的爹地愤怒的时候不也这么说吗?过去在世界上说也没有用,现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髅法庭上,我就要用这种办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来,让你们这些有城府和老奸巨滑的混账们跟我玩一下天真的游戏。你们用你们年龄的优势居高临下以前总是重复和换汤不换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重复不再存在和终于到了头。而且我事先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呢?你在那里表面上虽然显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实心里也嘀咕怎么来防我的突然袭击吧?我就给你来一个天真。我把调查的程序告诉你。看着我拿着一个提纲,你以为我是胆怯了对不对?你不这样认为,我就不这么做;你这么以为,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强硬的地方给你来一刀;岂不知敌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险的现在我给你来一个灯下黑。当父亲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时候,你们趁早把你们那一套给收拾起来吧!我们后人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你们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乱让你们无所适从吗?怎么样,我不这么说你还在那里从容和大度,我一这么说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瘪回去吧?

    小刘儿果然在那里有些干瘪和吃惊,儿子这么横来一刀,是他没有想到的。过去他对付自己的那个老杂毛爹,可不是这么做的,他总是暗藏不满,背地里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用当年他对付爹爹的办法来猜想长安和猜想儿子是不行了。儿子有了新花样。他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他的骷髅头明显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里。我们这些其它的骷髅这时都暂时扔下自己的命运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开心和幸灾乐祸呢。我们本来是不开心的一群,生前没有开心过,死后也没有开心过,现在将事比事和将心比心,我们生前和死后是不是还有些可以回忆和开心的时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类遇到灾难和尴尬无措的时候。这时就不是小小刘儿头上出汗的问题了,小小刘儿头上细密的汗珠早已经晾干和退去了,小刘儿头上倒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看到他这样,曹小娥的骷髅也有些太露骨──事后给曹小娥指出这一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本来我们不都露着头骨吗?”──竟在那里肤浅地“咭咭”笑起来。倒是被她的干爹老曹给瞪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当时她又咭咭地笑了。这可有些破坏当时小刘儿尴尬和无措的气氛。就是这一笑和出现了这个气氛,才使小刘儿头有了喘一口气和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管曹小娥事后怎么解释,表明和小刘儿在历史上有深仇大恨,但从当时的效果看,她还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这一笑,就使小刘儿有了回神的机会。小小刘儿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战呢。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刘儿那瘪了气的大度和肚子为了这瘪还不知怎么愤怒的反唇相讥呢?这不一下就达到了小小刘儿预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他紧逼对他围剿和歼灭了吗?不要小看我们的小小刘儿,不要看他的年龄小,他的肚子里还真有一套呢。但是曹小娥这一声世纪之笑一下就给了小刘儿缓冲和恢复自己的机会和时间。机会和时间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本来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学了,他竭力保持的从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马上就要见鬼去了,他再也撑不下去和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不能这么玩下去了。于是他就又把这个从容和大度继续保持了一段。本来他应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对我突然袭击!”但是现在他一边擦着自己头上的汗,一边又绷着自己在那里故意解嘲地说:

    小刘儿:看,我都出汗了。

    有了这句自我解嘲,接着这个王八蛋就开始流利和从容了。本来他在台上都已经忘词了,现在曹小娥的笑声等于给他提了词,顺着这个词想下去就让他想起了别的词接着又把这个戏接上和演下去了。关于曹小娥这笑声对他本人所起的历史转折作用,小刘儿过后倒也没有一口否认,但是在他的回忆录里,明显地还是把这作用给压低了。写到这里,他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他写道:“当时女小曹的笑声也──关键是这个也字──对我起了提醒作用。”他事后口头上对别人还说:“其实没有这个笑声,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持自己尊严的自持。”

    小刘儿:接着你就念提纲吧。我在这里听着呢。你这儿子,当得比我当年好。我承认这一点,好了吧?

    接着他倒又占了优势。小小刘儿又在那里傻了和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小小刘儿没有想到的。他只想到如何围剿小刘儿的失态和愤怒,没有想到他还能将大度继续保持下去。他倒是对曹小娥的笑声有痛骨之恨和永远记忆犹新。但既然已经开了头,稿子和提纲还得念下去呀,于是这提纲就念得结结巴巴和零零碎碎。而且还念得“一、二、三”让我们都替他脸红。

    小小刘儿:一,日常生活,也就是你的意识;二,除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种思想漫游,(说到里小小刘儿还是报复了一下),当然这时的思想并不是那种有什么想法的“思想”而是你的胡思乱想;(当然这时小刘儿做出的反应又是大度地一笑。)三,你的梦,在梦里都梦见些什么?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咱们现在就开始第一项吧?你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你现在愁眉不展、反悔和懊悔的原因?如果有,你就说有;如果没有,你就说一声no也就行了。

    接着就该小刘儿回答了。这时我们所有的骷髅都盯着小刘儿的嘴。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现在回答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我们全体骷髅。我们的痛苦和日常的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他到底了解多少呢?他的愁眉不展和我们的愁眉不展是不是一样或者说就是表面上一样皱纹上了额头或是上了眉梢,但是到头来在动因上是不是也殊途同归呢?是日常生活中的苦恼吗?在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苦恼、懊悔和反悔呢?我们希望他答no,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有苦恼、是有懊悔和反悔,但那个苦恼不是这个苦恼,那个懊悔和反悔不是这个懊悔和反悔,不是皱纹上了我们额头或是眉梢的根本原因。苦恼、懊悔和反悔,在层次上也有很大的区别呢。我们的苦恼不仅仅体现在日常人生的脸上,骷髅上的苦恼、懊悔和反悔,就是一个日常所能涵盖的了。我们希望小刘儿不要弄错了。这里就不要说“有了”就省略了吧,省略了是对我们的开掘,说出来倒混淆了大家的视线。就赶紧越过它说下一步吧。树梢就不要说了,赶紧说树根吧、赶紧刨根问底吧。我们不但不希望他在第一项说“有”就是到第二项我们明知道“有”也赶紧省略了吧,别说你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价值,就是比这有价值得多的我们的胡思乱想这个时候我们也不想纠缠了,我们的主要失落还是因为我们的梦,从这里面,说不定倒能找出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的原因来呢。但是我们的小刘儿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和担心,我们希望他在这里能出我们意料和能给我们一个突然袭击,但他马上就运用了他儿子的手法来对付我们这些他的爹地、叔叔大爷说起来也都是他的长辈,他跟他的龟儿子学得可真快呀,他以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不是以一种意外而是以一种必然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和手足失措。他把刚才我们得意的那点仇恨都反手打在了我们头上。我们的担心没有错。当我们知道我们选错了代表的时候,他果然就在技节上纠缠住了而忘掉了我们的根本。他一下就扎到目里而忘了纲,一下就抓了芝麻而忘了西瓜,一下就抓小不抓大,我们一下就跟他上了当和吃了亏──虽然我们也知道他生前就有这种抓小不抓大、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的毛病,我们总是跟他搅不清就是在一起争论和打架,但争到最后和打到最后还是等于什么也没争和什么也没打,因为大家是在不同的层次和云层上打一个滑稽的交手仗,但是他生前这么做耽误的是他自己,他现在再这么做耽误的是我们大伙,我们就不能把这当成一个生前的习惯而要把他它看成是一个品质问题了。小刘儿坚定地说。

    小刘儿:你问我日常生活有没有苦恼?有。

    小小刘儿:(也吃了一惊):有:有多少?(这时小小刘儿也有些不太耐烦了。虽然我们的人证和代表不能代表我们,但是审判我们这群罪犯的法官还跟我们站在一起──这对我们也是一个不小的安慰。法和法官在我们手里,看你小刘儿还能猖狂到几时?小小刘儿这孩子这时甚至非常代表民意和让我们惬意地看到他对他的小刘儿爹爹皱了皱眉。这时我们看着孙子辈的孩子倒是显得可爱了,他到底是长大了,他到底是成熟了,他到底知道他爹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皱了眉同时也就知道了他这些骷髅爷爷多么可爱和委屈到底还是隔着辈亲和岔着辈像呀。)少了可以说,多了就择其要和挑几根筋说说就行了,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和面面俱到。下边还有两项调查在等着你呢。你还是要节省一点时间和精力,当然也是节省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对付后面的难题呢──就像长跑运动员科学分配自己的体力一样。好不好?

    我们这些旁听的骷髅一下都鼓起掌来了。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手。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就这么办和这么着。但这时小刘儿又开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刘儿不这么说还好一些,小小刘儿一这么说他反倒在那里认真和矫情起来。在最应该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钻起牛角尖起来。最让我们恐怖和失望的是,这时他在神态上一点也不慌乱。他彻底稳住了阵角。他对小小刘儿当然也就是我们的进攻一点也没有后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他生前处处退缩倒是在骷髅时期显出了他的英雄本色。这时显得笨拙和挨打的是我们。他斗争得有声有色和有利有节。他听了小小刘儿也代表着我们的训斥之后,一点没有慌乱,而是──而且给我们做出早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样子──左手拿出一个宪法,右手拿出一个骷髅协会章程──当然他也是没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说:

    小刘儿:一个不让我们说话,一个不让我延长,一个让我说纲,一个让我说筋。我现在还是一个公民,我现在还是一个骷髅,我怎么就不能说说目和树叶子呢?秋风起了,大杨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这难道就不是事实和我们生活的一个侧面吗?我们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吗?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别的地方,还就藏在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杨树叶子之中呢。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说一说──这里说彻底了,说分明了,倒是到了后两项我没什么可说也未可知(我们这些骷髅马上就面如土色当然本来也已经是土色了。)亲爱的儿子,我现在还不跟你发火,我就是要你和你们所料地延长、张目和刮刮树叶子。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当我作为一个骷髅在野地里扔着和在雨水里沤着的时候,你们不是哭着在那里唱歌吗?“爹爹爹爹你不说话”现在我不是说话了吗?“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说为什么。就是日常生活。我的苦恼就在其中。我就是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并不说明我的愚蠢或已经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说明我的思想──这会儿开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远而心不在其中。别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说起这些来我的儿话题可就扯远喽。一天又一天,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一个四季又一个四季,从三国到现在,从中国到世界,一时一处,一点一滴,从头到尾,从东到西,爹爹我都有说不出的悲苦呀。(接着开始从头到尾诉说他的悲苦。听证会和调查会变成了一个诉苦会。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怎么以前作为一个人,平日我们在生活中还蕴藏着那么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缝隙,挖出来和剔出来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脏泥呢?我们平日活着活着就麻木了,我们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还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撑和照耀着我们生活的动力、阳光和灯塔,现在看这个灯塔也是虚幻和飘渺不定的。我们还是把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给夸大了。现在小刘儿一点一点都给我们挖了出来。一开始骷髅们还不以为然,但是小刘儿说着说着,大家由小刘儿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并不比小刘儿好到哪里去呀。他在这一个旮旯里有污垢,我在这一处也许没有,但是由这个我想起在小刘儿没挖没说的地方也同样存在别的污垢呢。一切都联想起来和联系起来了。甚至小刘儿还有挂一漏万的地方呢。本来我们是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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