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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梁爷爷鞭笞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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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村庄四周就是庄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麦子、谷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叶和瓜秧的节蔓所有庄稼的精灵,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里群魔乱舞。除了庄稼,记得在1969年夜里跳舞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树。有白杨,有柳树,有槐树,还有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还有胡杨,还有刺槐,还有酸枣树,还有刚刚开花或刚刚挂果的桃树、李树、梨树和从来都不挂果的大椿树。我们想拉着它们的手与它们共舞搂着它们的脖子与它们对话,我们知道想与它们对话放到当时对于我们的年龄正合适。十一二岁的多愁善感的年龄,提供了与庄稼和树对话的一个契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错过这包子就没这馅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发生了政治风波或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得讲一个机遇和契机一样──时间在这个时候就发生了超过它自身的膨胀作用。时间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产生了一种放大。现在就是最好的契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往前放──放到五六岁的年龄,你想对植物说些什么,但你心里感到一片迷茫,你的年龄对于世界还是下车伊始,你虽百感交集,但你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和心里有话我不说还是两回事。往后放放──等到你20岁30岁,40岁50岁,你已经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这时再蹲到庄稼和植物面前去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看上去不也显得太矫情和太恐怖了吗?何况这个时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得已经够多了,让你到植物面前,你的话已经说尽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感到没话可说了。你可能感到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到了特定的场合和环境会有突发的灵感,一辈子的生前身后事,见了棺材怎么会不落泪呢?但你忘了你已经超过了抒情的年龄,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还真感到欲哭无泪。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再没有什么新的可以补充了。你在人前和大会上别人讲完你还能补充两点和补充两句──说是补充两点你一下就补充了10点到20点,说是补充两句你一下补充了200句;但现在让你单独面对植物,你说补充两句和补充两点,但你一句和一点也补充不出来。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对植物补充的年龄了。你对人补充的时候,你年龄越大补充得越多;你面对植物的时候,你因为错过了季节补充就永远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是在补充人和人之间,是一地鸡毛,你忘记了你在纠缠这些的同时,身边还有一个广大无边和浩如烟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对于万物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开始和代表。等你想对植物诉说的时候,你又错过了年龄。你永失我爱──1969年,在我们十一二岁多愁善感应该对着植物和宇宙抒发一切和感怀一切的时候,我们恰恰被人、被吕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儿给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我们对随处可见的一地庄稼和植物视而不见和擦身而过──于是我们就失之交臂。当然最后的不幸就属于我们自己了。在我们应该与它们对话的时候,我们仅仅是看着它们自己在那里跳舞。虽然我们当时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猪血与斑鸠这些小动物发生过关系──幸好还发生过一些,不然在我们的记忆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吗?──但是这也只能说是我们盲目之中的一种偶然冲动,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是必然王国而不是自由王国,正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对这些偶然遭遇的小动物,也没有说出多少知心话。我们把我们的知心话像在庄稼地撒粪一样随便就撒到什么地方,该撒的庄稼根上不见我们的粪土,不该撒的空地上我们倒是让它弥漫和覆盖了一层;该做的我们没有做,不该做的我们体贴入微地都做到了。我们忽略和错过了我们的植物。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宇宙万物的植物和花朵还开放在我们四周,但我们和这些植物和花朵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我们已经形同陌路。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些虚度。我们对我们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没底和不放心。我们觉得我们这样糊里湖涂的度过一生对世界任何渠道都没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处在停电的状态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有了自杀的念头像撒粪一样撒手人寰──我们请求你们的是──千万不要再用过去的思路问我们为了人间的什么和为了谁,我们谁也不为不为谁殉情有什么人间的烦恼想不开──当你们面对我们自杀的尸首时,刑警和检查官会按过去的思路向我们的尸首发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们的尸首回答:“没什么,纯粹因为想不开。”

    刑警和检查官:“为什么想不开?是贪污受贿吗?”

    ──现在看为了贪污受贿而自杀的人是多么地肤浅。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是为了通奸或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爱情吗?”

    到底是人间的刑警和检查官。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说:

    “不是为了金钱和女人,那就是为了政治吧?政治危机特别重大吗?不自杀就不足以谢天下和人民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因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么你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和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们摇摇头。这个时候刑警和检查官就为了难,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或是用一根筷子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说:

    “那是为了什么呢?”

    越过这么多假设,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句呀。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动了情要热泪双流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觉得自己对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热肠的话儿要说了。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该说的时候失去了机会,我们想说的时候又没有话说,等我们觉得又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圈套和螺旋吗?──我们现在能说的,仅仅是流着星星点点的泪去如实回答刑警和检查官我们自杀的原因──一个老年的尸体,这样去说是不是又显得有些矫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还没有改掉吗?于是我们又有些惭愧和踌躇,又有些胆怯和欲言又止──当然最后我们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们自杀,仅仅是因为植物。”

    “我们苦恼排泄不开形成大脑障碍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和植物对不上话和说不上话了。”

    刑警和检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还改不了矫情的本性。”

    “到死还在戏弄我们!”

    “凶手是植物吗?”

    “难道我们还能给他去调查植物不成?”

    “就是调查植物,植物分这么多类和科,你让我们调查哪一类和哪一科从哪里入手呢?”

    “死也让他白死,我们问不了这案儿,我们不问还不成吗?

    于是我们也就为了植物,白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出于简单的自私和龌龊的心理,出于胆怯和习惯性思考,我们又不自杀了。──这是何必呢?为了植物,这时我们也像刑警和检查官一样,露出了自惭的微笑。我们还是在人堆里糊里胡涂度过自己的残生吧。于是我们就有了女兔唇在地球另一边的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女兔唇对于人间的一种厌烦和愤怒;现在我们才明白了──这也是我们说着同样的话与女兔唇的区别──这时我们对人间已经没有特别的留恋,我们厌烦和愤怒的仅仅是对自己和植物的关系在该处理好的时候没有处理好而让这些关系和我们擦肩而过于是我们只好狐独地度过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时常听到白石头或是小刘儿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当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们都没有勇气为这句话而自杀──我们总觉得这是他们对人间的苛刻和责备,谁知道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呢?如果我们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对他们横眉冷对和冷若冰霜,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妻子,我们就不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情绪还可以还准备晚上跟他一块出去看一场电影或是听一场歌剧现在让他这么一句话搅得情绪一下全没了,在那里犯了女人的本性开始和他胡搅蛮缠──我们不该一边哭着一边在那里责问: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和我过腻了对吧?那么你和谁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觉得这一切没有意思,我觉得这一切就有意思了吗?”

    “你每天像个大爷似的──你做过饭吗?你洗过衣服吗?你刷过碗和刷过马桶吗?──现在你倒虚无了说没意思了。没意思怎么办?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彻底算了,谁不算谁是丫头养的!”

    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该在那里和他陷到具体事物里瞎闹。闹到闹着倒是一下让他忘了当初自己感慨的缘起和目标,开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们的具体和圈套里,倒是一下从植物到了人间,开始在那里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我为什么要说一切没意思呢?”

    “我做饭了吗?”

    “我洗衣了吗?”

    “我刷碗了吗?”

    “我刷马桶了吗?”

    “我打扫房间了吗?”

    最后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来错误在于自己的沉迷,在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于自己的不觉悟,于是一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在那里蹲下自己的身子说:

    “我怎么这么混球!”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经搭错了!”

    接着在那里大哭着说:

    “请你原谅我,是我错了,我跟你看戏和听歌剧去。我今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这时倒是他的一时胡涂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杀以后因为一时清醒面对刑警和检查官说出了他的真心话,如果他说:

    “我说这话和你没关系,我只是针对植物。”

    “植物和做饭、洗衣,刷碗、刷马桶和打扫房间有什么关系呢?”

    那会怎么样呢?当时不懂事的我们,肯定愤怒得会上去给他一个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么不懂事的我们呀。

    不,不懂事的还是我们。我们还是错过了该说话而没有说的时光、契机和年龄。我们当时虽然伤感、伤怀、敏感和抒情。但是我们把这一切都转移成实用──当我们还处在实用阶段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出现自误呢?──当时我们也不是没有与植物对话,大椿树就与植物说过话,但当时他的叙述和对话,又是多么地实用、肤浅和与我们心里所想的一切和要表达的一切南辕北辙呀。本来我们应该对植物说些我们和植物之间的话,我们要的是交流和响应,要的是空气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飞过的一朵流云,或是一些似乎和我们没有关系其实更有关系的东西就好象人中的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说话似乎说的是毫不相干的话但一切都已经交流了这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实用的阶段我们只是看着这朋友有这说话的气氛也就够了于是我们和植物也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么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宇宙的万物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过去我们总是在讲苍蝇和粪便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苍蝇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粪便之间的关系现在我们看重的就不是这样一种关系而是苍蝇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饱半不饱的状态下在天上飞舞的一种自由和美丽的线迹于是我们就想着它成了挂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和植物要说和应该说的大概是这些,但是我们当时──譬如大椿树──对植物所说的,恰好和这些相反和违背,我们要的是一种功利和实用于是就朝庸俗的方向发展了。于是大椿树不说还好一些,一说──这说就彻底破坏了说:你们要与植物对话,孕育了那么长时间,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来以为你们要生出一个大骡子和我们没有见过的四不像呢,谁知道到头来也就生出来和我们一样的灰毛鼠呢?这不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区别了?也不见宇宙和万物静籁和天籁地籁呀。我们不和植物对话还好一些,我们还认为和植物能说出什么新鲜来──挑起我们的好奇心,现在经你们一说,我们倒觉得和植物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植物的责任呢?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没有说好呢?──是我们没有说好,是我们破坏了说,一切跟植物并没有关系,本来应该有千言万语,现在让庸俗的大椿树给破坏得水土流失和满目疮夷。本来不是这样贫瘠的土地。不是我们不当其时,而是我们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契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坏得满目疮夷。他弄得太个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着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着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籁地籁的大境界。你让我们学唱样板戏,调笑一下吕桂花──干一些这样的人间庸常琐事我们还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们拉上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让我们去干这种天籁地籁的大事开辟一个大境界。我们还真是不能胜任将机会白白错了过去;本来我们能干一个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来我们能横扫六合,现在成了窃国大盗──本来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本来应该向东但我们却朝了西,本来应该打狗我们却打了鸡,本来应该动倒是我们也动了但是最后的结果还不如静呢──我们还不如不动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还不如不说呢。因为我们的朋友和战友大椿树,在和我们一块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过样板戏的三阶段觉得应该向植物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够亲密的,一把就搂住了一棵大椿树──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个儿的──刚刚还素不相识,现在一开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识一样向别人提出了要求──这是一个月亮东升的夜晚,想起来一切按排得还够周密的,他看着月亮从东方爬上来,爬到了自己头上也爬到了椿树头上──就开始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是喃喃自语后来就是大声呼喊地唱道:

    椿树王椿树王

    你发粗来我发长

    你发粗来成梁檩

    我发长来做新郎

    当时大椿树已经11岁了,但他出落的个头,还不到一米,就跟一个五岁的孩子差不多。我们和他在一起玩的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小矮人呢?但他在那里挣着脖子说:

    “你查一查我们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们有小矮人没有?”

    后来还是他娘听说在月亮东升的时候,让孩子抱一抱大椿树,和植物对一对话,个头也就长上来了,于是就有了这场实用和庸俗的对话──可我们的朋友大椿树,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却忘记这也代表着我们呀;有这样的对话作为开始和先导,你让我们接着再和植物说些什么?你让植物会怎么想?原来你们苦心经营和苦口婆心要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这个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这能叫展开对话吗?当你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唱完这一切的时候,当你一开口就向椿树提出这么多只对你有利而和椿树毫不相干的要求时,你能让椿树说些什么?椿树后来如实地说:

    “当时我也是大吃一惊呀。”

    “当时我也是没话可说呀。”

    “当时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比这更让椿树哭不得的是,大椿树说完这一切之后,竟自作主张地又往自己头上和椿树身上抹了一碗米饭,说两人吃过米饭以后都能飞速成长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这个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饭之后,又和植物没商量不但和植物没商量和他妈也没商量地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树”过去他的名字叫“刘屎根”你让椿树又能说些什么?──这就是我们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开始。──当然这样的交道打下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最后弄得已经改了名字的大椿树对我们还有意见:

    “你们不是说和植物对话有效果吗?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我的个头怎么不见长呢?”

    “我的米饭不是白抹了吗?”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吗?”

    “怎么到了41岁,我还是一米五三的个头呢?”

    30年后,让我们一下也没话可说。他倒开始在那里唉声叹气──用这种外在的发泄方式将他的苦恼又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倒是大气都不敢出。──本来我们要的是心灵的交流,你却开始了实用的交往;本来是一个圣洁的教堂,你却把他变成了嘁嘁喳喳的农贸市场。最后弄得不但大椿树和植物结了仇,连我们再见着大椿树或是植物,也有些理亏似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大椿树不但在植物上对我们充满了愤怒,最后连他在人间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摆脱不了任何干系。椿树之间说不清楚,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纠缠了吗?正是人和树之间说不清楚,才带来了人和人之间的纠缠。我们的朋友大椿树,到了21岁还是一米五o的个头──这时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树了──名字也白改了,开始叫他矮脚虎,于是在他和未婚妻见面那天,对方出场的却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这样的个头──老人家思维也像蝙蝠一样翻转跳跃──不是首先从他的发育或是与植物对话角度去追究,而是另辟蹊径开始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问题呢?等老人家找到这个思路和新的发现之后,他首先就被自己的发现震撼和感动了,就好象我们终于发现了植物和我们的关系我们应该展开对话当然这个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而他这个发现又不同于我们因为他的女儿还没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饭一切还不晚于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们兴奋于是他就在那里兴奋地眨着自己的斗鸡眼和豇斗眼,就像当年吕桂花的爹爹一样──在我们的故乡,有多少这样不着腔调的爹地呀──开始在那里激动得背着手在屋里和我们的战友和朋友大椿树面前──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过重大的原则分歧我们从来没有好好配合和合作过,但是现在我们还是愿意从道义的角度站到大椿树或矮脚虎一边。你这样一个老杂毛!──走来走去。这时他多么想出奇制胜地给自己找一个论点和论据,马上证明面前的大椿树是一个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灵感,突然停到大椿树面前──单就这架式,也已经把大椿树吓了一跳──,突如其来和突然袭击的问: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几条腿呢?”

    这时的在大椿树,真让老杂毛给吓懵了。老杂毛说的是什么意思?扁嘴者,鸭子也,这里说的真是鸭子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动物呢,还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杂毛的思路去思考呢,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里查一查三只扁嘴的腿呢,还是查一查自己椿树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还是自己的腿──还好,他们是一个巧合──都是六条腿。由于这个巧合──还是没有考虑植物呀,考虑的还是动物呀,正好两种动物都是两腿的──就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问题了,就心慌意乱对斗鸡眼和豇斗眼说:

    “三只扁嘴六条腿。”

    这样的回答让老杂毛多么地失望啊。因为老杂毛说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没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于是三只扁嘴真是六条腿──如果这个低矮的动物回答不上来和回答错了我还有多么大的空隙和回旋余地在等着他呀,而现在因为大椿树的正确回答而让老人家的圈套和回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该是这样呀。老杂毛坐在那里想。这个时候他倒不背着手来回走去了。这个时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问题倒是和当年的植物大椿树殊途同归了。──30多年后,当年的大椿树或矮脚虎因为发明了一种一洗了之的妇女药液而成了一家庞大的乡镇企业集团的总裁或总经理,这位低矮的朋友,当他用短粗的指头梳理着自己已经稀疏的头发向我回首往事时,他倒大度地说:

    “当初我不该回答三只扁嘴六条腿。”

    “当年老人家没错,还是我回答错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说:

    “当初我们的确忽略了人类和植物的关系。”

    又说:

    “但是,现在我已经替你们找补上了。因为我这种一洗了之的药液,就和植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现在我只顾到了中国妇女,但我马上要管一管整个亚洲呢。”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说:

    “难道欧洲的妇女就能弃之不顾吗?”

    于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就在闲谈之中决定了。接着他就开始在巴黎设“一洗了之”的分部。于是整个世界的妇女都要和我们家乡的植物发生某种联系了。当我们明白我们和植物的联系和对话在30多年后也只是落脚到妇女的实用上,虽然我们因此赚了许多中国妇女的钱接着开始赚欧洲妇女的钱,但是这和我们1969年要和植物发生对话的初衷,对于整个宇宙、天籁地籁和植物来讲,和他当年在大椿树上和自己头上抹米饭又有什么区别呢?在1969年和后来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没有和植物在对话方面有什么发展。植物和树,仍在月光下和田野里孤独地跳舞。植物和老树包括小树和精灵,仍在对我们旁若无人和形同陌路。它们的生长和抽条,它们的冬眠和春发,它们的青枝绿叶含苞欲放和花团锦簇,它们的一圈圈从生长到灭亡、从灭亡又到生长的年轮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和它形成关系和发生联系的,也仅仅是春夏秋冬这样一个和我们毫无相干的季节。看着它们一冬冬消亡,看着它们一春春生发,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季节中的匆匆过客,如同植物身上飘落下来的枯败的枝叶。面对着生长和灭亡,我们也想象当年的大椿树搂着大椿树一样在那里说:我们是一棵树。说过这话,我们还有些惊异和窃喜,这话不是挺具有现代派气概的吗?但是我们又知道,我们哪里如一棵树呢?──我们哪里能生长过一棵树呢?我们从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等我们中途夭折或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后院里还是两棵枣树。当然也不一定非是枣树了,牛三斤表哥家门口就是一棵大楝树──你那严肃的成年人的脸,和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楝树,一起镶嵌在我们的心头。但是你经过人间的一波三折,从石女到吕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风中的窗户被拍死──30多年后,白石头再听到北京街头的小捣子在那里恶狠狠地说:

    “不行我就拍死他!”

    这时白石头就暗自窃笑,你们知道什么叫拍死吗?──我们眼看着石女、吕桂花、最后牛三斤表哥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庄──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后许多年的春里,我们仍看到那棵大楝树在风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转眼之间又是一头葱茏在微风中和月光下摇摆着它那身影了。我们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已经离我们而去的石女、吕桂花和牛三斤──人间的一段故事说结束就这样结束了,说掐断就这样掐断了,说吹灯拔蜡就这样吹灯拔蜡了,说换了人间就换了人间了──怎么就像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呢?──一时间,多少英雄豪杰,都烟飞灰灭──石女也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吕桂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牛三斤表哥已经死去30年了,只有我们共同过的你们家门口的大楝树还在沉稳不动地在风中摇曳着它那过去的身子呢。过去的大的枝干和形状一点都没有改变,过去的树结和树疤还依然亲切都长在那里,但是一切让我们思念的往事和热闹、那些夜晚的笑语欢声已经永不再来。面对着大楝树我们要说,牛三斤表哥,我们思念你;吕桂花花嫂,我们思念你;石女石女,愿你再嫁一个好人家而永不再石。当年的石女,还在这棵大楝树下旁若无人地大嚼过一根粗壮的黄瓜呢──这时大楝树就不是大楝树了,它已经有了你们三个的共同合影。这个时候大楝树倒就是你们,你们就成了一棵树。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门远行的时候她总要扶着门前的一棵小椿树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后她还对别人说:

    “送孩子的时候总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里伤心,孩子上了火车想起来不是更要伤心了吗?”

    当你归来的时候,姥娘也总是扶着这棵小椿树在迎候你──这个时候她灿烂的笑容照耀着整个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当你再回到村庄和过去的院落时,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发苍苍的姥娘在那里扶着椿树倚门而望了,你再也听不到你姥娘的声音了;你走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里扶着那棵小椿树微笑着向你招手了。这个时候你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着那个还在风中摇动着的小椿树,你禁不住要对它叫一声: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两个月就又回来看您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椿树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树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吕桂花花嫂,就是亲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树。树就是亲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们怀疑和恐惧的是:我们这样看树和一厢情愿地往上寄托,树是不是这么认为呢?树虽然就在路边和我们的家门口,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衰而衰,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荣而荣,因为人而树衰和荣的传说只能是一种神话。在1996年我们再看到大楝树和小椿树的时候,我们只是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大楝树和小椿树依然

    一切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吗?它们受着风餐雨露,它们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饱满苍凉的音乐,它们不要和我们牵涉到什么,倒是因为我们的脆弱,还要和它们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达我们的情感,它们倒突然会伤感起来呢──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心像针刺一样见血和疼痛起来。我们喝一口家乡的水,带一包家乡的土就要远行了,我们从姥娘的坟头上抓一把土以后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见到了姥娘了,我们看不到姥娘看到树就看到树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们在姥娘的遗像前磕一个头,我们在姥娘用过的每一件遗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过的煤火台,姥娘用过的水缸和煤油灯,还有姥娘用过的捅火的铁铳和铲土用过的1969年买回家的铁锹现在就剩下一个单薄的铁锹头了,一捆没有烧完的谷捆和麦秸,一堆没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没有用完的粮食──您在临终的时候还说:

    “缸里还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儿的时候,就用它换豆腐吧。”

    还有姥娘用过的床和姥娘坐过的一个已经用许多麻线捆扎过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还有一个你用过半辈子的瘪了的冬天的暖脚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传给小妹──看到这一切真让我们伤心,我们再也不能和姥娘度过那些愉快和凉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温暖的年关了──我们这个时候踯躅在村里的街上,过去的少年时光,过去的牛三斤和吕桂花,过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经出嫁的表姐们,还有搂过大椿树过去我们不能原谅现在我们已经原谅的大椿树──现在你们都哪里去了呢?你们的笑语欢声和打骂叫喊声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我们过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们中间站着的那个伙伴,谁能想到在这1996年的春天当你再站到照片上的当年和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杨国利。

    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和鬼合影的年龄了。

    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知道,树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仅仅看到了人和鬼之后的那棵树。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着静止不动的你们,就格外地觉得你们是在跳舞。你们的舞蹈长久不衰,你们的舞蹈细致悠长,你们的舞蹈悲愤雄壮,你们的舞蹈视而不见。我们在你们的舞蹈之间绕过和穿行。而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人生过程的运行,又是那么地艰难、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发生的,上帝的启示总是在这种时候显现,一切都让你的子民们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琐碎、因扰、面前的路总是一个夹缝、一切都还是扑朔迷离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们看着我们笨拙的人生动作时,请你们不要像上帝一样发笑。当我们静的时候,我们思动;当我们动的时候,我们又怀念那安静和愉悦、一点没有负担和担忧的夏天和年关──而实际上我们的负担和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学会告诉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纠缠;当我们大彻大悟的时候,从头再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当有一天我们都变成疲惫不堪──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见鬼的时候,大楝树和小椿树,那个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你们还在牛三斤、吕桂花、石女和我们的家门口,小椿树身上还留着姥娘手的温感呢──那么就请你们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吕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记我们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记我们吧问题更加复杂在于,当我们在生前的时候,我们在夹缝的路上来不及温存和存留我们的温情和情感,我们的思念和婉转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车轮碾着我们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样一带而过,我们只好暂时把我们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们死后要到你这个青春的树的寄存处再取回我们的寄存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连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么都已经忘记和茫然了。这个时候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我们,树是树──我们在肤浅的实用的层次上和你们也没有交往。我们只能说:

    “树,你好。”

    “大楝树,你好。”

    “小椿树,你好吗?

    还有庄稼呢。我这时所认识的庄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麦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腾的喷黄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们也只是看到你们在月光下疯狂地抽长和跳舞,我们之间没有寄托和对话──和我们面对树时没有区别。我们看着你们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来,我们看着你们在大地之中所蕴藏的无限的永远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们的人一茬一茬损失贻尽,而你们一茬一茬永远没完的繁衍和扩张,我们也感到一阵恐怖突然产生出荒诞的感觉呢。每当我们回到故乡,我们总是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甩手无边的就要成熟的麦子;但麦子相近,麦子不同;就好象我们回去再见到村里的卷毛狗一样,虽然它还张着嘴伸着舌头在村头粪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过去,人你都认不全了,何况是狗和麦子呢。这是一茬一茬的狗、麦子和永远的大楝树和小椿树的区别。但是你们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又是多么地相似啊。当年你在这块麦地里拾过麦子,因为你到三矿接过煤车,就从拾麦子的一群小捣子的行列中飞升到成年人的行列开始了搂麦子的割麦子的生涯。但是现在拾麦子的孩子已经不是你而是另一帮你认都认不全的小捣子们了。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你依稀在他们之中,但是你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你突然发现他们就像村里狗一样开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这时你突然有一种惊醒后脊梁里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你倒不是感到时光流逝和年龄不饶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长不尽的麦子,你感到自己永远没有故乡和退路了。过去你总以为这故乡和麦子是属于你的,你总是满怀深情地说在这里或是在那里挖过野菜和搂过麦子,你在晚风里拉着高高的麦车子往村里走。你的姥娘就坐在这高高的车上,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暮色和晚风里飘荡;每当你想着这一幕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刻和长留在你心中的镜头;现在当你看到满眼的麦子又铺满了大地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给你留插脚之地,一望无际的麦子也像历史的车轮一样,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还幻想用这来支撑你今后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样碾了过去──一茬一茬的麦子永远相连和相互不断,从播种到收获的季节,从生长到灭亡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你都不认识久了,接着陌生的他们,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吗?你和那一茬的麦子相遇,也像你和过去的朋友合影一样。麦子这时也成了鬼。就是没有变成鬼的麦子和朋友,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还有话说吗?往事相同,但当你们回忆的时候就开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为过去的熟悉而变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见的人显得格外地亲切;这时你会诚惶诚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时你突然又意识到,原来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麦子对话,也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倒是30多年后,你面对的不是当年你所熟悉的麦子而是世间又一茬陌生的麦子时,你就像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朋友一样,因为这种陌生和毫不相干于是你一下解脱了可以随口胡说和四处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说话;可等到你要说话的时候,它们又穿过风雨如盘的岁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就像对大楝树和小椿树一样泪流满面地说:

    “朋友,你好。”

    “麦子,你好。”

    “我曾经认识你。”

    “当然我认识的并不是你。”

    在这个村庄和麦香的季节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麦子吗?

    在这村庄的夜晚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夜晚吗?

    在这夜晚的村庄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村庄吗?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令我们感动的是,因为我们陌生的问候和陌生的诗,麦子的舞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陡转,它停止了它疯狂地抽动,开始变得格外地温柔和体贴。当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时候,它倒是在那里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为了这个,谢谢你麦子。不管你是白石头村庄的麦子或是普希金村庄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麦子或是现在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狗或是现在的狗,不管你是过去的捣子或是现在的捣子,你长袖善舞,你歌喉婉转,你欢快明亮,你凄切动人。你用后现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长说出了这样动听和质朴的语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转,擦干了我们脸上的苦涩之泪──因为你说──虽然你什么也没说: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负担和一切的担心。”

    “亲爱的孩子,最终的结果,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先把你手头的事情──不管这事与将来是怎样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彻底。因为将来说不定会发生变化的,新的事情会遮挡和掩盖现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会掩盖现在的矛盾呢。”

    再没有比这更语重心长的话语了。但是麦子,我能对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干放心,但我对人间的将来还是提心吊胆。我做不到不管将来只说现在──我做不到静观──我不会等待──我不善于用将来的纸来擦现在的屁股──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有纸──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树和麦子而盘踞在熟悉的现在一样。──现在──在我脑子里成了一个症结。──大树和麦子也看出了我这一点。它们在那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后想起来又让我多么地惭愧和懊丧呀──我让大树和麦子──植物对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你还是不放心呀。”

    “看来你是无可救药了。”

    “我们越是让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难道让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吗?”

    这时又抬起它那高瞻远瞩的眼睛,抬起它那广袤无边的大手,就像是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将他的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接着又搂了搂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这温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一切让我来解决吧。”

    “把麻烦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你接着跳舞去吧。”

    倒是在这个时候,随着这温暖的手和坚定的话语──当我把一切的烦恼和麻烦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当然也牵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烦和烦恼都交给别人和卸给别人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轻松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像女兔唇对过去的遗憾开始向往一样开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并不能承担自己造出的麻烦和烦恼;只有把这一切都外化和交给别人的时候,看着别人为了我的事而在那里和我一样痛苦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轻松一些,我的心才在那里恶意和恶劣地微笑一下。让你们都和我一样。──我是一个一人做事不能一人当的人。如果我是一个作家,那么我的作品会让你们感到和我一样沉重,于是我在作品里就要孤傲地居高临下地时时在教导你们──只有用这个才能掩盖我的焦虑、焦燥和毫无主张──用我处处都有主张来掩盖我的毫无主张;如果我是一个演员的话,就不要责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们的亲人的话,你就要时刻准备接听我倾诉苦恼和烦躁的电话──而且我要选在凌晨一点给你们打。你们怎么过得那么地惬意呢?──只有把一切烦恼转嫁到你们头上的时候,我才能松一口气接着兴奋起来。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从这个意义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来就是一种温柔,世上的转嫁原来就是一种温暖。就像我们在床上一样──但这里明明又不是床上。你是用什么手段来承担和解决我的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麻烦和矛盾呢?我的麻烦和矛盾可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千丝万缕和方方面面──没有一件事是我能处理好的──我这个1969年成长的孩子。这个时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树和麦子一样露出了──终于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而你的冷酷对于我来讲就是一种温柔的开始呀。那就是:

    快刀斩乱麻

    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还你一牙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血溅荒野

    血溅荒丘

    血溅沙滩

    把你的尸首,挂在你们家的门楣上

    之后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剑影和在亲人之间的种种谋杀,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树和麦子的启示呢?是现在和现代启示录吗?

    把你大卸八块

    将你的尸体偷运出去,挖一个深坑埋了

    大卸八块之后,将你的尸首用尼龙包分散装好,到火车站买上几张站台票,将它们装到开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车上

    这下就痛快了。最后我们还是用我们的焦虑、焦躁、转嫁和暴力的畅想,来解决了我们目前的负担、困境和担忧。接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节制。你马上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么看着这个哈叭狗翘翘的露出两只黑鼻孔的短鼻子配着下边短短的嘴巴从里面伸出来一喘一喘的狗舌头就那么可爱和好玩呢?

    用一把锋利的刀,将这哈巴狗的鼻子给割下来

    怎么看着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里走过长着嫩葱一样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像可爱的狗一样翘翘的鼻子苗条可触的身条臀部就又圆得那么正好呢?

    马上抓住惊恐的她,就在大堂里把她给工作了

    怎么看着这暴发户开着型号六百的房车衣着干净甚至他没穿西装穿著休闲装在那里边开车还边打着电话呢?

    马上将他的车给砸了,将他的头在方向盘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盘上

    更妙的是:这些人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一切都与他无关,无非是我心情的一个偶然罢了(就好象一个枪支爱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枪都要到街上去试验一下一样,这时一枪打穿谁的谁──对象没有关系,关键是为了枪。这个时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该告别大楝树、小椿树和麦子了──永别了,你这圣洁的门槛。我们该继续寻找一下我们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长者了。这个时候大树和麦子──我们家乡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诉我们:

    “该去找一下你们的老梁爷爷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引导和氛围下,暂时离开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岁月的河流里来寻找老梁爷爷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里。你在一朵浪花里。我们对你的寻找,就是对我们的拯救。我们要找到曾在村庄里──就像在我们的畅想里──那样使用过暴力的长者──因为大树和麦子和一切的事实都告诉我们:你们才是村庄里最温柔的人呢。你们性格孤僻又宽厚仁慈,你们凶暴猛烈又和蔼可亲,你们冷酷而又爱笑,你们强悍而又顽皮,你们架子大又架子小,你们视富贵如粪土而又清寒守贫,你们敌非敌友非友,你们坚持原则而又随心所欲──你们一辈子就活了一个心情,是吗?我的像大树和麦子,我的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的老梁爷爷,当我们找不到大树和麦子的时候,我们只有找到你,因为我们在遗传上所感到的怀疑是:到底我们是不是你们土匪的后代呢?怎么历史发展到现在,弄得我们一点血性都没有了呢?这是我们不能快刀斩乱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个姑娘,不能将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往他自己的方向盘上猛砸──而在时时刻刻担心和担忧着自己的一切你做着现在还担忧这现在会给将来带来什么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后我们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们优柔寡断和犹豫不决,我们仰天长叹和自愧不如,我们把我们的恐惧挂在自已的心上还不够还要时时刻刻寻找一个外在的附着物,我们的麻烦和烦躁自己承担不了一切还要靠转嫁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来逃脱──于是我们就像我们的牛根表哥一样,一辈子就成了一个说谎的孩子──在说谎中越陷越深,当我们正常说话的时候我们前后担忧,当我们用说谎来解释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说谎,四两翘千斤,你的肩膀能经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谎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这时四两就真的变成了千斤你就只好往外转嫁和外卸了。你就只能去寻找大树、麦子和老梁爷爷们了。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怪圈。──老梁爷爷,从您阴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里走出来吧。这时我们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长在距1969年这个人为的时间坐标还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后我们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样,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种孤独和苦闷的表现呢?我们从两个极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于是我们的苦闷和孤独也就相通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间对暴力的运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们的苦恼、担忧、烦躁、恐惧和脆弱。于是让我们在我们的中间地带在百十年后相互不见面的情况下相会和握手吧。我们本来不是一条河流里的水,但是因为我们的不解和不通,我们反倒一脉相承。过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众之间,现在怎么就不能和自己的后代子孙相溶呢?血浓于水,我们的老梁爷爷。一百年前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土匪和黑社会大头目,于是您就成了除恶扬善和如百年之后懦弱如我们的保护神。不管谁家出了问题都要找您,让您摸摸他的头。你总是拖着自己的充满鼻音的腔调说:

    “不要紧,不要紧。”

    ──百十年之后,我们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们的头。是您对我们说: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把烦恼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百十年前你对遇到麻烦的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说:

    “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会找回来的。”

    “谁绑走的,让谁送回来。”

    “这几担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说我打不起还不上帐的话了。也不用再喝卤水上吊了。喜儿也不用去黄世仁家了。这租子也不会再来要了。不要紧的老杨,接着买你的红头绳和包你的饺子去吧。”

    “把麻烦给我留下,你们踩高跷去吧。”

    “半夜不会再有人砸门了。”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会着火。”

    “他家的牛马也会生病。”

    “他家的庄稼也是绝收。”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条死狗!”

    甚至: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具尸首。”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他自己的尸首。”

    正因为这样,我们又突然明白,当你和蔼地说完这些充满鼻音的话,这些让你摸过头的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从您身边走过,当您将世上的麻烦一件件都在阳光下摆平。当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烦不再敢在您身边存在──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个人了吗?这个时候您因为长期没有人找没有麻烦的到来您是不是──仅仅在这个时候──对世界和人类也会产生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伟人当他的敌人一个个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游行的人民在欢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风起了身上凉了该加衣服了接着也对世界感到有些苦恼、担忧、烦躁和恐惧呢?于是你一辈子英豪恰恰在这个时候对世界的现在充满着担忧您也就不能不管将来先干好目前的一切了,您为了将来也要像我们屡次做的一样牺牲现在,于是您开始瞻前顾后和犹豫不决──我们说恰恰是这个时候,在您片刻的犹豫和恍惚中,和我们一生的状态是一脉相通的。──这就是我们谈话的基点和方圆。虽然它是那么窄小,就好象我们仅仅用一根细细的线来系住我们的童年,用童年来坠住三个庞大的气球和我们黑黝黝的村庄一样,但是它的意义和结果是那么深远──于是就有了你对我们村庄的开创。老梁爷爷,您是我们村庄的开创者和我们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于您对土匪和黑社会生涯突然洗手不干要到一个荒凉的当时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创一个村庄的理由归结到您说您感到自己老了,于是就为了自己的将来来到这地老天荒的一隅对于过去一刀斩断为了子孙后代就开创了百十年之后才是一片绿洲的基业于是您也就是一只在空中翱翔的鹰您锐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说法表示怀疑呢。我们同意其中的部分说法,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放长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我们的论敌没有什么分歧,我们感到不解和与人产生分歧的是,您就是开创村庄和放长眼量的话,为什么不在原来的旧地──您在旧地是一个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赖出于论语,毛出于大藏,赖毛同姓──呢?我们觉得您说您老了和为了将来的子孙万代仅仅是一个表面原因和您动员自己的亲人的一个借口,我们觉得您当时在内心的深刻激荡仅仅是:

    在旧地您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

    旧地已经不需要您了

    旧地已经没有您的敌人了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时在您身边的包括您后来的亲人们,都上了您的当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视了您的内心,于是我们也就有理由在这个角度上说,您当时是孤独如百年之后的我们的。我们还是可以殊途同归穿越百年时光重新拉起手说话的。老梁爷爷,当您从阴暗的角落里再一次走出来的时,我们仍像百年之前一样对您充满着尊敬。您也像当年做教父时一样,重新摸一下我们这些百年之后不争气的后代的头吧,接着我们就一块离开您的旧地来到您给我们开创的盐碱地上的新庄。单是看您给村庄报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个荒凉的新地,为什么要叫一个“老庄”呢?是不是您从内心对于过去的一切浮华和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种深刻的怀恋呢?过去您动不动爱说的话就是──当时您说这话的时候是那样地犹疑,您正背着手走在十九世纪末中国北方农村窗户还是木格子木格子上还贴着一个公鸡光线有些阴暗的土屋子里──走着走着,您会突然停下来喃喃自语地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不行挖个坑埋了她!”

    “不行挖个坑埋了它!”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们!”

    您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个疑问,又像是一个决定。于是,马上就会血洗荒丘,马上就会尸横遍野,马上就会有尸首挂在了黄世仁家的门头上。但是,百年之中,这句饱含着您复杂心血的话,随着民间的口头流传,它渐渐就褪了皮和脱了毛就像是一条脱了毛长了癞疮的狗一样,开始显得单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坚定话语变成了小捣子们为了泄私愤图报复为了显示于人而说出的一个口号。特别是在本世纪四十年代,这句口号又被说起来也是老梁爷爷后代我们故乡新起的另一个土匪俺孬舅捡了起来──他仅仅捡了老梁爷爷一个皮毛,就开始在那里横行天下──这句口号就又蜕化成了土匪们的日常用语:

    “不行就挖个坑埋了你!”

    于是你当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种思想,现在就变成了一句卡拉ok。──老梁爷爷,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您和我们还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独的,我们还不能孤注一掷,否则就是孤陋寡闻。您的孤独就在您的身边,您的谬种就流传到了您的后代身上。当我们在重复您的思想和您的话就像我们在生活中重复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及吕桂花的话一样,我们早已经让这话走了样和脱了毛,我们的区别在于:

    我们只是一种实用

    而您:

    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

    于是我们到了我们的新地也是我们后来的“老庄”时,您就不再说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开始默默无语──您开始用您在亲人之间的行动,来表达您对世界的愤怒──于是就出现了您的日常功课: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们的牛力库祖奶。这个时候的您,已经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了,已经没有教父的风度和风采了。也许您确实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脚的兔子一样,您不再对世界充满乐观,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对世界那么自信,当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您对生活和蔼可亲──见了人就想拥抱、调笑和摸头,现在当您在一个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立地成佛时,您变得对生活开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们对一个精密的仪器──由于我们一天的疲劳──开始粗暴的时候这个精密和细致的机器就一定要反弹和出毛病一样,您在我们精密和纷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现问题了。过去叱咤风云的教父,现在变成了腰里捆着一节草绳的老大爷,每天开始在那里刮盐土熬盐卖盐,开始踹泥垒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制的窗格──而这个时候,牛力库祖奶不还用红纸剪出一只扬脖翘尾的公鸡吗?我们知道在当时的历史时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这样经过大恶然后走向大善、经过了生活的刀光剑影后走向了内心的平静,就像经过了内心的平静现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样──本来你已经放下屠刀,现在又拿起了鞭子;过去是外向着社会,现在是内向着亲人──是没有这个气魄和念头──起意──来创造一个村庄的。创造我们的村庄和接着创造我们这个村庄繁衍生息的的历史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在您的肩头。您宏伟的气魄和百年之远的目光,让百年之后的我们自惭形秽──我们用手遮挡着你照耀的光芒──我们辜负了你的意愿──短短百年──已经变得鼠目寸光。本来您作为一个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辈子,但是您为了百年和我们,您竟放下屠刀开始推一个盐土车在盐碱地上刮土,然后推着一个小车到百里之外卖盐。这个时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只能给我们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严历和粗暴的一面。过去您操纵着一个社会,您用血溅荒丘的破坏来保持着世界和您内心的平衡;现在您要开始一种建设,草绳和盐土能够维系您的内心吗?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断自己的过去跳到盐水和血水中获得新生的外在烦恼。像蛇脱套和蝉脱壳一样,您也有些转化的不适和烦躁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老梁爷爷,您不但是一个伟大的教父,您还获得过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们现在还上无片瓦和下无立锥之地呢,我们现在还流浪四方没有一个村庄可以依存、依赖和作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没有您,我们哪里还有1969年的麦子、大楝树和小椿树,接着还有什么姥娘、吕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现在无雪的冬天过去的雪之上的猪血和现在尘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来都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们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格局。我们与您的相遇虽然也是一种偶然直到现在我们爷俩儿还没见过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的高大和无与伦比。您才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和甩手无边的麦香呢。我们看到我们的天地和一切的时候,我们闻着我们的炊烟和油菜花香味的时候,我们如同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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