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起吃过饭,没有别的。"肖强平淡地说。
肖强刚说完,我女朋友便在厨房大声步喝开饭了。饭是她做的,所以哈喝起来底气十足。有时我想,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啊?!不过,开饭前,我补充一句:柳梢在调本市之前,还给肖强写过几封信。这是后来肖强私下摊给我的。他说他没有回信,因为柳梢在信中十分明确地说她非常爱他。肖强老实地承认:他很喜欢这个女人,但他害怕她的爱情,因为他妻子。
我想把我们的这次晚餐称为最后的晚餐,倒不是因为是在圣诞节,所以必须和圣经有点关联,而是这六个人今后再也不会聚到一起,面对一顿晚餐。
我还是叫它晚饭吧,这样胃口好些。晚饭刚开始,不知为什么话题扯到了弗洛伊德身上。柳梢十分强调弗氏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们有时忘记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其遗忘的动机往往是这件事让他不悦或为难。柳梢说的过程中几次瞥观肖强,肖强专注地听着,目光丝毫不躲闪。这是他们在那天晚上最初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我最初的感觉是柳女士谈弗氏是要暗示肖强什么。
我一直对弗洛伊德没什么好感,他的理论其实是教人们学习神经兮兮。我女朋友在这方面一直赞同我的观点,她说:
"弗洛伊德和萨特一样,都不适合中国国情。"
"别扯上萨特。"我提醒她,"至少萨特的小说还写得蛮好。"
"我也读过一本弗络伊德的小册子,名字我忘了。"刘山立刻发挥他下流一切事物的本能,开始使弗氏理论具体化,"但内容我记得,他说他的一个女病人对他说,男人只要五肢粗壮就行了。"
我们的确反应了几分钟,接着便都笑了。我女朋友笑时,尤其是笑得太厉害的时候,常有不雅致的举动,两手按着肚子,笑弯腰不说,还要笑出眼泪,还要间或喊一句:"哎呀妈呀,笑死人了!"当她又这样笑时,我看了柳梢几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女人和女人竟有这么大的不同。柳梢也笑得爽朗,她的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小臂下垂着;另一条胳膊搭在饭桌上,笑得热烈但却从容不迫。那一时刻她真让我想起了周恩来的那幅著名照片。
"哎我说刘山,你小子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下流,还有女士在哪。"李林笑过之后立刻批判刘山。
"我下流还是弗洛伊德下流?要是我下流,你笑啥呀?!"刘山理直气壮地反驳李林。于是晚饭进入第二个高潮:喝酒。
柳梢起身举杯提议,男士、女士按3:1的比例干杯。
"我喝一个,你们喝三个。"她这么说话时着实吓我一跳,我甚至往旁边看一眼,刚才那位温文尔雅的女上哪去了?
刘山也站起来,悲壮地举起杯,他问肖强:
"你怕不?"
肖强笑笑,他说大不了喝醉呗。刘山又问李林和我,李林说不怕,我说我怕。我女朋友小声规劝柳梢。柳梢同样小声回答说没事。
"干!"刘山坚决果断地下了命令。
就这样,他们喝光了我们家的一瓶名叫"杏花村"的白酒,一瓶长城干白,十瓶啤酒。这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柳梢要下去买酒,被我女朋友拦住,她说小卖部儿肯定也关门了。柳梢又提议去火车站附近昼夜营业的饭店接着喝。刘山和李林响应,因为他们已醉了。肖强微笑不语,柳梢说;
"肖强,给个面子,我好久没这样放松了。"
肖强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我们鱼贯尾随。我心里很高兴,心想,到了饭店我也喝,管它医生说什么呢?人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么尽兴?
刚出楼门口,刘山和李林便坐到地上,接着又跪到地上呕吐起来。我和女朋友只得过去照顾他们。肖强和柳梢一先一后朝大门口走去。我扯着刘山的胳膊,注意力却跟着肖强和柳梢。
大门锁了。圣诞节对看门老大爷来说不过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一个普通日子,没有半夜不锁门的理由。他们在铁门前站住,开始交谈,他们说话口齿清晰,我不由得惊叹柳梢的酒量。而肖强从前就是以能喝闻名于各种圈子的聚会的。
"你会写信吗?"我听见柳梢问肖强,心里还暗笑一下,以为以这样提问开头的调情未免幼稚。那时,肖强还没告诉我柳梢的那些信。
"会,但写什么呀?"肖强老实的态度像个初涉情场的男孩儿。
"那你说吧。"
"说什么?"肖强说。
"你什么意思?"柳梢吃惊地反法。
'我没什么意思。"
"这么说你不想让那件事有个结论,对吗?"
"哪件事?"
"饭后的那个事。"柳梢说完,肖强立刻离开了大门,朝我们走来。走近我时,他悄声对我说:"这个女人疯了。"
我把刘山扔在地上,掏出烟递给肖强一支,我们躲进楼口点烟,这时听见自行车放气的声音,接着声音此伏彼起地响起来,喂!喂!
我女朋友跑过来,拉我和肖强去看。我们走到自行车车棚,柳梢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每辆自行车的后胎放气,一辆又一辆。我走过去,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势坐在地上,她妩媚地笑着,声音轻柔地对我说:
"大门锁了,出不去了。"
"上楼吧。"我用力拉她一下。
"不去。"她说,"这挺好玩的。我还从没这样干过,不过,从前我的自行车总被人家放气。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听见了她和肖强刚才在大门口的谈话,所以我能想见这个女人此时此刻的内心。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我觉到了自己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感情,已经不容我忽视。
肖强和我女朋友站在一旁,仿佛是刚到此地的旁观者。后来,我女朋友说,她对柳梢的厌恶就是从自行车棚开始的。我不由得钦佩女人的直感,它们什么也搞不错。
我在他们的目光(我女朋友和肖强的目光)关照下,将柳梢扶上楼,轻轻放到沙发上,她像一只服了安眠药的小猫,眼神迷蒙。我不懂肖强和我女朋友为什么都没帮我一把,他们也没管刘山和李林,他们至今还坐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哪。他们只是跟在我和柳梢身后,柳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女朋友扶起她,将她送到卧室。当我女朋友又回到这个房间时,便坐到柳梢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用一只手的长指甲挖另一只手的指甲里的脏东西。肖强问我还有没有酒,我摇摇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我女朋友的指甲上。我一直不喜欢她的这个习惯动作,但只是今天晚上我才对此感到厌恶。很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有一次回忆这个夜晚,我为自己在这个瞬间产生的对女朋友的恶感感到羞愧。
"哎,找点酒吧。"肖强对我女朋友说,"不行,我去邻居家借两瓶。"
我女朋友没说什么,突然站起来,从食品橱柜里拿出两个小扁瓶,递到肖强跟前。肖强看看瓶上的标签,念道:
"男宝,女珍?"
"男宝壮阳,女珍滋阴,都是低度酒。"我女朋友说。
"可惜太少了。"肖强拧开"男宝",几口干了进去。不一会儿,他眼睛发直,有些坐不住了。他用手不停地抓毛衣领子,他问我女朋友有没有水。
"你喝水之前,最好把'女珍'喝了,然后你会有一个新的平衡。"我女朋友说完,我先笑了。她轻蔑地看我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不乏幽默感。
肖强喝完"女珍",渐渐平静下来,门铃突然狂躁地响起来。我以为是刘山李林,拉开门,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气势非凡!
"肖强在吗?"她问我的口气好像不允许我说出否定的回答。
"在。"她踩着我的话音几步走到肖强面前,她伸手扇了肖强一个耳光。肖强将头仰到沙发背上,那女人说:
"如果打错了,我会道歉的。"肖强听了她的话,发出狰狞的笑声,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能和肖强单独谈谈吗?"那女人对我们发出询问般的命令。
我和女朋友来到厨房,因为卧室的门也紧闭着。我想到卧室的电话,想到柳梢。
"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哪儿?"那女人问肖强,声音很大,以至于让人费解,她为什么要赶我们出来。
"不知道。"肖强回答,他好像并不吃惊这个女人的提问。
"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你两年前的这一天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我知道你在哪儿!"女人厉声说。
"那你还问我干吗?"
"好,我不问你。我告诉你,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一个叫柳梢的女人家里。"女人停顿一下,"现在想起来了?"
"也许。"
"你跟她睡觉了?"她问。
"谁说我跟她睡觉了?"他反问。
"我让你说。"
"我不知道。"
"你只能说是或不是,没权利说不知道。"
"那好,我没有。"
"肖强。"柳梢推开门站在门口,面对着肖强夫妇。我们站在柳梢身后,好像这样她就不至于晕倒。
肖强看着柳梢,目光中什么都没有。柳梢倚在门框上,我想她一定被肖强的目光击中了。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肖强的妻子指指柳梢,"没想到你还不如一个女人有勇气。"
"别跟我说这些,那天我是在她家,但我喝醉了,我什么都忘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柳梢气得发抖。
"对不起,我真的喝多了,记不起来了。"
"可我没觉得他是个醉鬼。"柳梢终于哭了
这就是那个圣诞之夜,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夜晚是怎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肖强的妻子明确地告诉柳梢,她宁可相信自己的丈夫,也不会相信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但她并没有相信肖强。她带肖强回家以后的日子里不停地纠缠着这件事,肖强有一次在路上碰见我,向我描绘了一番。
"你到底有没有跟她怎么样?"
"没有!"
"真的没有?"
"我喝多了,记不住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有?"
"那好,我不说了。"
以上是他们夫妇间围绕这件事初期的对话,几次反复之后,首先是肖强的妻子受不了,她对肖强说:"既然你记不清了,为什么不说有这回事?你就是承认有了,我也会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原谅的。"
可肖强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说没有或记不清了,不说有或记不清了。他这时只好沉默。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关于这事的对话是这样的,然后他们命运的端倪便显露出来了。
"你有没有跟她睡觉?"
"没有。"肖强回答。
"真的没有?"
"肖强,我求你,你说一次有,我会原谅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有?你不相信我会原谅你吗?"肖强的妻子还没等肖强像惯常那样回答"我喝多了,我记不清了",便急于地恳求肖强按她的意愿去说,以便了结此事。
肖强理解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他也为妻子的执拗感动了。他从心里往外想说"是的,我有,请你原谅",可他的嘴却出于习惯说了另一句话:
"我相信你,可我真的记不清了。"
半年后,他们离婚了。肖强的妻子以最快的速度与另一个陌生男人结婚了。肖强一直没什么大的改变,一如既往地喝酒,用目光倾听女人的心声。我和柳梢结婚的那天,肖强来了。我没有请他,因为我心里觉得在他离婚之后跟柳梢结婚,有点不地道,是不是落井下石呢?
肖强祝贺了我们,看上去很真挚。我试图从他平和的微笑后面找几丝苦涩,可我看见的还是微笑。我心里有点难过,直到秋天突然来了。
我们城里的秋天,不像乡村,人们能看见秋天的模样,田野金黄的麦浪,树木上饱满的果实,农人脸上满意的笑容,都是秋天。我们的这个城市,秋天里树木也会变黄,可是树木是那么稀少。所以我们学着意会秋天。结婚的人多,那秋天就是来了。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秋天肖强和我女朋友结婚了,也许你多少会恢复一点我从前留给你的印象。不过,肖强和我的前女朋友站在一起,看上去效果十分好。肖强穿了一身灰西装,真是个没有破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