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玩的康巴汉子们。
我没喝酒。
我一定是害怕了,怕我喝了酒看不清人,怕我这时候被江寻抓住,他会用那有麻风的刀子逼近我
酒像水一样恬静地堆积在杯子里。
这时候,诗人进来了。
诗人长得又瘦又小。他笑嘻嘻地坐在我对面,吃我盘子里还有的东西。他说着不打紧的活儿,我却在拼命地想他的名字。
他喝了那杯酒。我眼见那酒随着诗人喉结的蠕动,一点点地消失了。我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我多少有些紧张,在几个一闪即逝的瞬间里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常。可又一转念"诗人"这绰号被大伙儿叫久了,想不起他名字的人决不会是我一个人。
"你怎么不喝?"他问我。
"等你哪。"
"真的?太棒了。那咱们往里坐,坐最里面去。"
"那别人会骂你是占着茅坑木同屎。"
"怎么会?我是喜欢你的,尤其你喝醉以后的那模样,有股脱美。"
"滚你娘的。"
"开玩笑急什么?听着,最新的:'最后的光明!在诗人瘦马的左肋。"
"怎么样?"他问我。
"行,挺好。那右肋呢?"
"右肋有右肋的用处。都放一首诗里那叫啥?太对称,破坏效果。现在讲究反和谐美,就是不能左肋右肋写进一首诗里,懂不?"
"懂。可你知道吗?我有一千元存款。"
"真的?"诗人的小眼睛猛地大张一下。
"王成他是害怕了。他根本就没进我的屋,他不敢进,他害怕麻风。所以他才对我说存折上没钱了。你说对不?"
"对。"诗人点点头。
"他说没钱了,所以才没把存折拿出来。你说这事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就是明摆着。"
"我没说错。"
"王成是谁啊?"诗人问我。
"是罗兰的丈夫。"
"你让他进你屋干啥?"
"你说句诗。"
"罗兰是谁呀?"
"你说句诗。"
"行,听着:'我的草原向我走来。"'
"你干吗不自己回家取存折?王成跟你啥关系呀?"
"你要是不说诗就别张嘴。"
"行,有钱气真粗。不过一千块,太少了。"
"我还有。"诗人再一次睁大眼睛。
"我再叫几个菜,你陪我喝酒怎么样?"
"你今天怎么了?"
"我一个人不敢喝。"
"行。听着:'假如上帝把我们赦免!我要跪在乌克兰的樱桃树下。"
"听见了。还有吗?"
"就让我陪你喝一顿儿,这些足够了。"
"以后你想跪去我那儿,乌克兰太远了。"
"哎,这你老外,诗的妙处就在这儿,想跪哪儿就跪哪儿。"
午后四时左右
太阳渐渐弱了下去,酒馆里的人多起来。有几个带女人的康巴汉子大声叫喊,要老板娘开灯。老板娘一边开灯一边埋怨,她说下辈子要是还托生老板娘,也决不再开酒馆。有个把女人搂在腋下的康巴汉子说:
"你要是今晚给我找个便宜的,明天我多付你酒钱。"
"你不是有了吗!"
"多一个两个的不算多。"
我又要了一瓶葡萄酒,耳朵里充满了男人的声音,诗人却在我没看见的时候溜走了。我的眼睛还顶用,也许还没到往日那样的最后时刻。我还能看见由酒馆敞开的小门进出的人。我又一次想呕吐。
我平时喝酒绝少吃菜。菜的混浊把酒的醇香都破坏了。那些狗尿莱美口不美心,吞到肚子里,它们又是什么?可是酒是不去肠子那里的,它直接进入你的灵魂带领你上下浮游,进出仙境。我今天似乎有点不对头,喝得比往日多,却走不到那个境界。我总是能看见酒馆里的人说着笑着。
我几次努力站起来可是不行。当我终于扶着桌沿站起身时,仿佛眼前有人燃起了一把通红的大火,我的头猛地后仰,跌坐在凳子上。半天,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视线重新清晰以后,我打量起酒馆里的人。我不再试图站起来。我甚至能看见酒馆外面昏暗的世界,是天快黑"了,夜快来了。
门旁的桌前坐着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人。他似乎是这酒馆中的例外,没长胡须。在白炽灯下,他光洁的脸泛起一阵阵青光,丝毫没有柔和的暖色调。他的面前有酒有菜,可他不吃。他用一根筷子拨弄盘子里的菜,他看上去优哉游哉百无聊赖,可他就是江寻。
他自然就是江寻,这判断平静地侵入我的脑海,并没引起我更多的思虑,甚至没有恐惧感。我顺利地一次就站了起来并向前迈出了一步。我回身端起酒杯,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探路,我朝江寻走去。
"阿寻,你等我,我,我这就来。"
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上。我依旧伸着那只手。我心里愿意像从前那样不停地抚摸他光溜溜的脸蛋。他向后躲,我只好欠起屁股,把身体极大程度地向他倾斜。可是他跑了。我明白,他这是想把我往大街上引,想在黑透了的大街上下手。
我喝了太多的酒,可并没像往日那样畅快。我没忘了付酒钱。我把票子拍到柜台上,发出牛皮鼓声一样的回响。
黄昏五时许
我奔出酒馆,一心想追江寻,要跟他去。可越来越凉的晚风不由分说就灌进我大张的嘴里,我高叫江寻的呼喊还没发出,就像喷泉那样又吐了。
我是可以追到江寻的,我也同样可以下手。
傍晚六时
朗廓胡同口上的曼丽酒家难时放送摇滚音乐。每晚这个时候它用音乐通知该去那儿的人们,营业了,快去吧。
在我们这儿,每到夜晚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说法,街上可以听到的都是流浪汉的话题。而这座城里有身份有钱的人都在曼丽,那里的话题随着服装档次的提高都变得温文尔雅了。
我的头有些沉,脚步凌乱,可我很清醒。不是我说我没喝醉,我的的确确没醉。
我朝旗杆下的人们走去。旗杆伟岸可是没有挂旗。旗杆下的水泥台在夜晚却难得空出位置。有两个流浪汉坐在那扯探,其中一个高叫:
"快来人啊,他要强好我!"
不会有人过去,因为他们是流浪汉。他们找好夜晚安眠的位置以后,就对这晴朗的夜空抒发欲望。我从酒馆回家总是路过他们,我已经错过上百次机会,这次不会再错过。
两个流浪汉中的一个被人叫走了。剩下的那个就势躺在水泥台上。我推他一下,在他身体屈成的弯里坐下。
他说:"那边不是还有地方吗?"
"睡这么早没劲,起来扯扯。"
"起来就起来。"他起来坐定打量我一番,然后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好。大衣哪儿来的?"
"解放军给的。"
"你没跟他干好事吧?解放军咋不给我呢?"
"不许说解放军坏话,他们都是好人。"
"那你敢不敢跟我去西草坡?"
"去干啥?"
"去看大白屁股。"他说着抬手在空中画个半圆,"又肥又白。去不去呢?有月亮什么都看得见。你只要不被他们看见,不会挨揍。他们可都是外面来的有钱人。"
"那要是没月亮呢?"
"他们有摩托车,车灯一开比月亮还亮,看得更清楚。都是日本买来的名牌摩托。"
'宏达吗?"
"还有川奇。"
"你自己去吧。"
"你装相。那天你跟一个大个儿我们也都看见了。在贸易公司的窗户底下,你可真没劲。人家大个儿那样是喜欢你,你喊什么警察?那时候谁喊警察呀?你看你自己多丑,太不懂事。"
"你瞎说吧,我怎么想不出有这回事。"
"瞎说?真是!他们都看见了,咱们可以去问。"
他说着站起身,我就势倒在他刚才的位置上,我一阵难过,怎么会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躺在那儿,有人推操我。我想刚才那家伙来要位置。我说:
"西草坡怎么样?月亮还是车灯?"
"嘿,哥们儿今晚撞好运了,这妹儿知道西草坡一定错不了。"
我睁开眼睛:
"你是谁?"
那胖男人费力地蹲在我跟前:
'哪有这么问的?是跟我走还是我跟你去?"
"随你便。"我马上明白了。
"开价吧。"
"一千。"我说。
"嘿,你怎么敢跟猪要一个价,刚混的?"
"哪儿,老杆子了,跟你奶奶干的年头差不多。"
"你"
"告诉你,本姑娘一千还打不住,我有麻风、这还得再加五百。"
他像弹簧似的跳出好远。我高兴。我一说我有麻风我就畅快得不行,真神。就像没家没业的流浪汉一样,无忧无虑乐得逍遥。
我活着这么久了,从没活出现在这个味道。我哪有什么家?我不用回家就是没家,我可以睡在这儿,那儿也行。饿了去酒馆能找到各式各样的菜底板报。我再也不用洗澡,下半辈子都可以不洗。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我可以在阳光好的时候把身子骨儿拿出来晚晾。把虱子挤死,把虱子的鲜血路在裤子上。别容那么多衣服,长裙短衫的纯粹是装蒜。我可以探着满是污秽的肌肤对那些我能看上眼儿的小伙笑笑,飞个媚眼,吓得他们脚步慌乱,屁滚尿流,我还可以大喊"我有麻风"冲进人群,把他们吓得望风逃窜,警察抓我我说我没麻风,在街上,那是说时候忘了说"没'字
"你站这儿干什么?滚!"
他站在我的侧面一定很久了。我转头看他时他一劲咽吐沫。他是酒店老板娘的儿子,十五岁的小男孩,那么腼腆。
"你真扫兴,快走。"见他还没走的意思我又补上一句:"我正做梦呢,你快滚。"
"你喝多了。"他说。
"管不着,快滚。"
他站着不动,握着两只拳头。像是有种的样儿。
"小男孩你爱上找了?告诉你我有麻风。你不走就过来吧,让我给你点甜头儿。"
'哦妈让我给你送钱,你喝酒剩的。"
他说话时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他紧张地往前近一步把钱放在我面前的水泥台上,然后退着走,直到酒馆。他把我刚刚确立的一切都搅了。
我不禁又生疑心,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我常在这儿呆吗?
夜里十时左右
我终于离开小昭广场,想去罗兰家。路上只有树木和建筑,我觉得孤单单的。可这会儿能想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江寻,一个是老七。
老七不漂亮但是丰满,线条起伏跟洋人似的。老七跟我说她跟男人的事,总是省略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那些男人也没名投姓,就是从前有个男的多大岁数。可老七真奇怪,她这些事怎么能瞒得了我呢?
跟她谈恋爱的那小伙儿是班上最高的男生。他不放过任何机会,总爱以老七的男朋友自居。老七讨厌他这模样。
老七居心叵测,干什么总想瞒我,可我总能事先知道,这事也真奇。
老七和郑泽一块回到寝室,可别人却在教室。老七事先要四下看看,可郑泽着急去上课一劲摧她快说。
郑泽是个苍白瘦小的女孩儿。有好几个人知道她爱老七的那个高个儿。郑绝曾跟自己的密友说,她愿意跟高个儿走遍天涯海角。那密友把这话告诉了别人,大家都知道了。
老七说:"你喜欢丁文?"
郑泽看着老七,等着下文。
"我把他让给你。"
郑泽吓了一跳,她看看房门,关着。
老七说:"我跟丁文合不来。"
郑泽说:"你不怕我给你说出去?"
老七说:"不怕,我知道你认识一个叫白瑞德的,听说还当教师呢。比飘里的那个白瑞德年轻吧?"
郑泽嚎叫了一声,亏了大家都去上课了。
"你偷看我日记?"
"谁让你不锁好。"老七不示弱。
郑泽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老七安慰她:"我不会说出去。白老师还是白老师。师生关系本来就微妙,你又长得太动人,白老师生邪念也是情有可原。你放心,这事我也不跟丁文说。"
郑泽打开自己的小柜,拿出一本黄皮日记,老七划了一根火柴,日记在脸盆里烧了半天。
郑泽问老七:"丁文能喜欢我吗?"
老七说她有办法。
毕业不久,丁文就跟郑泽结婚了。老七绞尽脑汁却做了一件蠢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找到那么高又一心护着她的男人。她后来遇到的男人再也没有善意了,都是西草坡的月亮。
夜里十时半到十一时
我很快走进了那个毗邻小学校的院门,敲响了油漆剥落的厚门板。夜里声音被夸张以后传出很远。
没有应答的声音。他们说好了要等我的。我再敲时,看见了挂在门鼻儿上的那把大锁。这锁我好熟悉,老七不也买过这样一把锁吗?
老七知道那门除了暗锁还可以锁明锁。她是在学校外面的那个小商店买的。她要丁文先去等在里面,丁文却愿意跟她一块去。老七说,房子不是你朋友的吗?
老七敲门时,丁文马上就开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直在盼着这时刻。老七拿着媚笑,哮着嗓子让了文先进屋别看她。丁文跌跌撞撞地进了里屋。老七一转身出门,把躲在门旁的郑泽推了进去。然后她锁了门。
我想我应该使劲敲,我要告诉了文这是老七的阴谋。我不能让他们那么尴尬地呆在一个屋顶下。
我用力敲门板。
"别敲了,姑娘。两口子一块走了。你刚走他们也走了,一直没回来。"
"大娘,他们说等我回来的。"
"那大娘就不晓得了。"
午夜十二时
我回到自己家里。你可能问我为什么不回广场流浪汉那儿去。我想我很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我坐在床边打量我住过的屋子。我不用说我此时是怎样一种心境:屋子里像是很久以前曾住过人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机。早晨江寻还来过,可就这一天的工夫,似乎有了许多变化。江寻也不会再愿意进一次这么阴冷的房间。
屋子里推一移动的东西是石英小闹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午夜。
我来到桌前,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随手翻一下台历,我翻到一个嫩绿的日子。是星期六,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冬至。在这页日历的记事栏,有一行钢笔字:
"今日戒酒。"
是我的笔迹,我莫名地激动起来,我要找到那块好久不见的自动手表,我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自动手表的日历显示的是个阿拉伯数字:
22。
就在这一刻里我把什么都决定了。
我拿出手提箱,放几件衣服进去。接着我又打消了给谁留个字条的念头。没这份必要了,既然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就不必跟已经过去的日子说三道四。
我找到火柴,拉开抽屉,拿出日记、信件、影集扔在地中央。我的用意明显不过,我要抹去有关我的一切文字影像,寄希望于未来。
由于我扔上面这些东西时过分用力(也可能是无意),影集敞开着,在我蹲到这堆东西面前时,我很清楚地看见了影集上面的照片。有两张合影,是我学生时代留下的,密匝匝的人头挤在一起。我又翻过一页。
照片上的九个姑娘站在一排铁栅栏后,笑盈盈的。我突然想起来:她们都是我同寝室的同伴儿。最左面的是老大张军,然后是老我坐在地上,把影集放在腿上,我凑近它,我竖着食指一个一个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没能再数下去。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再看一眼照片上的老七。
我是老七,老七就是我自己。
照片不会撒谎,连警察也会相信。
过了许多天以后的一个清晨阳光刚由国子射进来
大夫刚刚出去,他说明天早晨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出院了。我想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行人车辆一定少不了。
我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带的东西不多。其实我剩的东西也不多。我划火柴把屋子里能燃烧的东西都弓防了。我没忘了打开所有窗户和房门,这是为了江寻,我现在也这么想,他迟早还会来,因为我们之间的事还不算了结。
我用那片被我放在固定地方的小刀片,轻轻一划,左手腕的血管立即像跳动的水管,喷突不停。我一点也没害怕,在我还有知觉的时候,心里畅快得不行,好多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的东西在眼前闪动,都像罩上了一层薄纱。
是起夜的人看见火才救了我。当我从医院醒过来时就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地挽救过来了,所不同的是我那会儿正置身于美好的幻境中。不客气地说,是他们打搅了我。
我已经向有关人员表示过谢意。
你前面看到的文字就算是一个自杀未遂者的自述吧,你怎么想她都认可了。现在她要说的最后几句话都是不打紧的,说着玩的:
"至于我的未来,我无法想象。距离下一个冬至还有许多日子。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