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你还想说什么?"
十一
她先后嫁了两次,有过两个都很好的丈夫。她有三个儿子,如今儿子又有了儿子,动迁办公室的人来动员她搬家。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些人对她说,老太太,搬家住新房晚年享福吧,这儿要盖大银行。你也该积极配合,建设社会主义嘛。后来,他们就动手搬她的东西。东西很快就搬空了。他们要把老太太抬出去,放到阳光下,他们说,阳光一照她就能睁眼了,他们大声说,别装了,老太太。闭眼睛也得搬,不搬不行。他们凑近她,眼仁已经模糊了。他们摸她的脉跳,什么都没了。他们向领导汇报说一个老太太的死与他们相关。领导请来法医。法医说两天前老太太就过去了。他们说这法医真好,既会办事又幽默。
我想起奶奶那双眼睛,它闭上了,但好像还在问我:你要说什么?
我终于无话可说,奶奶死了。
十二
老师把所有在籍的孩子都分到学习小组。学习小组设在房子大的同学家。我提出不参加学习小组。老师对我提出的不参加课余小组学习的理由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她说,是人都怕疯子。
我坐在座位上,老师站在讲台上,同学们望着老师,老师在酝酿。她生气时更漂亮,因此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她终于像河一样说开了。我站起来,离开座位。我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我一步一步地靠近讲台,这也许是我可怜的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教室里突然静了。
我站住,站在老师面前,像电影里英雄掏枪一样沉着(我的眼睛盯着老师),慢慢地抬起右手,一个变形肌肉组织萎缩的小手指使全班女生和胆小的男生闭眼了。
我记得老师也使劲会上了双眼。她闭着眼睛对同学们说可以放学了。从这时候,我明白了老师的话:是人都怕疯子。
我获准不参加学习小组。
十三
沃安是新搬来的。他瘦高个儿,脸很窄,下巴也是尖尖的。他的头发像枯黄的草,杂乱地挤在脑袋上。他总是习惯性地打冷战。如果有人问他,冷吗2他马上回答。不冷!说是一种习惯,那么没人问他冷暖的时候,他也说不冷。大概是因为没爸养成的习惯。沃安也八岁。
大娃在讲眼前的历史,他讲得很神秘。疯子怎样,他自己怎样。小娜踩着别人逃到了街上,最后讲了二羊差点儿被掰断的右手小手指。
沃安听得漫不经心,他认为故事并不像大娃讲得那么精彩。
他三岁去过西藏,据说五岁见过熊。他爸爸活着的时候是科学家,研究老虎大象雪豹狗熊。好多吓唬女人和孩子的事他和妈妈都不怕,即使爸爸没了也不怕。
他最终没有打断大娃的故事,只是在大娃讲完他的故事时,又讲了自己的故事。
小格桑是我在西藏时的朋友。
我当然去过,我去西藏的时候才三岁。
小格桑跟你们一般大,现在也一般大。但他比你们厉害。他一个人整死过一个大人。是为他爸爸报仇,他就那么一个可怜的爸爸。
我认识小格桑的时候,他就没爸了。
杀人犯小格桑一定被枪毙了。
没有。
坐牢了?
不坐牢。报仇不算是杀人犯。再说西藏也没有牢。小格桑被拉到刑场,枪一响,他就跑了。
这么说你是英雄小格桑的朋友2
哪里,至少他是了不起的。
孩子们从来都是这样更换皇帝的。大城被晒在一边儿。他认定沃安是个连墙头也翻不过去的熊包。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学会了不动声色。
就这样,在沃安的带领下,孩子们本着英雄小格桑的精神,迅速行动起来了。
十四
二羊的幼稚仿佛真就是命里注定的,即使在真正的童年里,她也不曾有过孩子的天真烂漫。她忧伤得像一只落雁,时而哀鸣两声。现在她还是个孩子,只是幼稚,没有半点无真。
她说她哭了。她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又哭了。她说她无论如何弄不明白,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那人和二羊一样幼稚。
在机场大厅,我等在传送带旁取我的行李。因为无聊,我在腕上画了一块表。我曾经有过绘画才能,那是在我小的时候,现在没有也不遗憾,但是表我还是可以画得乱真。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过来的。
"几点了?"
我知道我的表坏了,我说:
"不知道。"
错就错在这个"不知道"上。
他把我转个个儿,我看清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花白的头发像弄脏的雪。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有一块表,你有一块表没什么了不起,你有"
人有时总愿做蠢事。
"我不知道几点,我的表停了。"
"你表停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
'俄没表。"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画那倒霉的表招摇。遇上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我无论说什么,我都错了。他抓起我的手臂高高扬起,像昭示罪证一样大吼:
"这是什么?"
候机大厅里所有闲着没事的眼睛都盯到那只被扬起的手臂上。有人在议论是因为他们眼睛好使,他们看见我的小手指痛苦地扭曲着。
"这是画的。"
我使劲甩下手臂。
"什么?"
"画儿。"
"什么画儿?"
我哭了。我没别的能耐。他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他会有成千上万的疑问,他还会问什么人画的画儿,人为什么活着。
后来呢?
他问我什么画儿,我不回答,他就一个劲儿问。警察来的时候,我快要晕了。他一看见警察就悄悄溜了。警察对我说:
"您别动气,他是疯子。"
十五
"你进去,看看他家都谁在?"沃安吩咐大城。
"你去吧。"大城说。
"我是指挥。"
大城还是去了。小瑜家住人的屋子窗户临街。大城接近那扇红门时,心跳得很厉害,因为门关着。
他躲到门后,屋子里飘出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他突然意识到疯子是个病人。不仅仅因为这股药味。他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响动。他绕过门,放轻脚步进去。
大门对着室内另一个房间的门。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里面狭窄的空间,大约有六米。一张单人床紧靠在门对面的墙上,床已经锈成暗褐色。大城向前靠近,他听见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心跳得更厉害,手里握着汗水。
疯子背向他平躺在床上,一双又黄又大的手合放在胸口。大城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另一个房间的门也做着,里面没人大城退了出来。
大城对沃安说:"我看算了,别去了。"
沃安说:"那你就别去了。"
沃安说完带着孩子们走了。大城跟在后面。
沃安轻轻带上了疯子家的大门,把门吊用粗电线控在一起。粗电线是走廊里的晾衣绳,他吩咐大娃和小娜守在门前,要他们在电线快要断的时候报信。
沃安带着其余的孩子来到厨房的窗前,窗户朝两边开着。
沃安下令开始。
沃安把拳头第一个伸向玻璃。他握紧拳头一闭眼砸碎了一块玻璃,擦皮的地方渗出鲜血。
"疯子,出来。"
"出来,疯子。"
孩子们一起叫起来,他们学各种怪腔调,听起来刺耳。
一个矮胖儿男孩儿放下卷起的袖子,用袖子长出的部分包住手,一口气敲碎了三块玻璃,立刻有人效仿,玻璃都碎了。胖男孩儿把带着碎玻璃的窗框狠劲朝墙上悠过去,碎玻璃被震落了,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哗啦碎成更小的碎片儿。
一个像沃安一样瘦高的男孩拨开人群,把一块大人拳头那么大的石头抛进厨房,石头砸在铝锅上,清亮的敲击声刺激了其余的孩子们。他们纷纷离开窗户,寻找石头。
疯子也出来了。他站在厨房里,极力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多年来沉寂的生活使他好多功能退化了。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激灵一下,接着石头像雨一样扫进屋。疯子抱住头,一跃冲进自己的小屋。
如果疯子再出来就不会有这么老实了。有几个孩子怕了。沃安说谁也不准走,没人再多嘴,孩子们像疯子一样怕沃安,尽管他也是八岁的孩子。
一声巨响,接着就是疯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手里端着一根一米长的木棒,冲向门。门摇晃一下没开。他用身体撞门,门更厉害地摇晃起来仍然没开。(外的小娜眼睛都直了,嗓眼儿好像堵了一块石头。
疯子折回窗前,用木棒砸窗栏。孩子一下退得老远。铁窗栏发出轰轰声,颤抖几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退后去的孩子重新拥上来,冲着疯子扮鬼脸儿,跟着沃安再次叫起来:
"疯子出来出来疯子疯子出来。"
疯子扔掉手中的木棒,大口朝窗外的孩子吐白沫。一个小细声说:
"他要死了,他吐沫了。"
没人理会,疯子握着两根比邻的窗栏,拼命往两边拉。廖桂微微有些改变。疯子把头伸过来
一块石头飞进窗栏,打在疯子的左额角。大娃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回来报告的——电线松了。他看见鲜血从疯子的额角流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
扔石头的男孩看着大城说。大城咬咬牙。
'故意的也没事,他是疯子。"
疯子沉重的身躯慢慢地坠了下去。
大城抱起一盆放在阳台上的花,砸向窗栏,花盆碎了,泥土散落下来放出一股臭气。大娃回到自己的岗位。
这时从二楼下来一个老头。他拄着一根藤杖,头发花白。他吃力地问:
"你们在干啥?这么大的响动。别去惹那疯子啊,疯子是病人。"
"疯子有啥了不起,他现在老实了。"
用石头打伤疯子的男孩拥着老人上楼了。
"疯子站起来了。"
疯子躺在地上,他朝窗前蠕动两下,终于够到那根木棒。他跪起,接着跳起来,抡起木棒朝一只白铃铃的饭锅砸去。碗柜。案板。他就这样把木棒抡来抢去,不时地大吼几声,把凡是能看到的都砸了。铁的砸瘪了,玻璃的砸碎了。油和醋像血一样在地上漫开。
"疯子光脚哪。"一个尖尖的童音。
"不光脚玻璃片就扎不进去了。"
木棒从疯子的手中滑到了地上,他哭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光脚在碎玻璃上踩来踩去。他呜呜哭着,用那双大手擦着眼泪。
孩子们挤到窗下,笑着,指点着。他们没想到疯子会再一次扑过来,在往后闪的时候,有两个孩子一起往后摔倒了。疯子使劲拉刚才被拉弯的窗栏。两根窗栏一点点向外张开,终于变成一个圆圈,疯子的双手在痉挛,头掷到圆圈里,脖子卡在上面,两颗混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窗台的泥土里"
大娃和小娜回来,提议现在谷回各家,不能再闹下去了。大多数孩子同意。这时蒜头蔫脑的鄙丹端着一个垃圾盆跑过来。邻近的孩子捂着鼻子闪到一旁:
"这么臭。什么东西?"
"吃鱼剩的。来吧,你接着吃。"
说完他把垃圾盆朝窗户扔过去,盆被廖桂弹回来,垃圾缢糊糊地盖住了疯子的头。
孩子们一个个后退着。也许他们都不太喜欢胆气。
沃安坐在院中央的树桩上,膝下围着一群孩子。沃安说:
"疯子和人一样,你厉害他就怕你。"
即使阳光像空气一样包裹了全身,小娜还是觉得冷。她抱紧两脚,望着刚刚离开的窗台。
"大城在那儿。"她自言自语。
孩子们都听见了,站起来,把脸冲向刺眼的天空。他们也都看见了大城。
大城靠在楼梯口,好像睡了。衣服上的污债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楚。他就像一尊被扔掉的小木雕人儿,脏兮兮的。
大城挺直身体,朝疯子走过去。他把身体靠在窗户上-
疯子的头上和上半身落满了苍蝇。一根根完整的鱼骨横七竖八地挂满疯子的脑袋。腐烂的菜叶像辎糊一样语在头发上,混夹着熟的剩菜。在疯子黑色的脊背上摊着一个纸包,露开的部分有几只苍蝇在忙碌,是一包马粪蛋。
疯子的脚搭在一只翻倒的铁锅上。脚掌扎满了碎玻璃。血把玻璃染成黑色。
疯子动了一下,苍蝇哄地飞起来,大城闪到一边。过了一会儿,苍蝇重新回到各自喜欢的位置上。
一只绿豆蝇从疯子的耳坠跑到耳眼附近,它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意思,继续朝前爬,大城抬手轰走了这只大胆的苍蝇。
"大城过来,疯子出来了。"
把疯子家门打开,把那截废电线扔得远远的,把疯子脚上的碎玻璃技出来。把疯子扶到床上,替他洗洗伤口,上些药。给他盖好被让他睡觉。做完这些,自己也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大城,快过来。疯子出来了。"
楼下的孩子见大城仍旧站在疯子跟前发呆,便又喊起来,他们担心疯子伤害大城。大城离开窗户,捡起一块绿玻璃,举到眼前,太阳变成一片绿光。接着,他把绿玻璃甩出去,静静地等候那声总要传来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