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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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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被无数来自围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烦,说你躺远一点!杨二堂说,哦。说罢嗦嗦地爬动,掉转身,蜷缩到慧如的脚头。

    三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萧瑟的风从乐园的平台刮过时,听得到呼呼的声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长江,可以看见洋人的商船在港口进进出出。

    慧如回家时满脸欢喜,对水滴说,哎呀,庆胜班又要回来演戏了。水滴说,关我什么事。慧如说,你珍珠姨要来了呀,你不是顶喜欢她的戏吗?还有,你忘记她总是带给你好吃的?水滴说,哪个稀罕她。慧如脸色便垮下来,说真没良心。

    汉口的冬天有时候阳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于是乐园的墙根下,常有些看了昼场的戏迷为等夜场,便蹲在那里边晒这份暖和的太阳边聊大天。水滴无聊时,也常蹲过去晒太阳,然后听他们扯闲话。

    这天,水滴去时,戏迷们正说汉口老圃园的领班带着福兴班去上海演戏的事。说戏班的四大台柱刚到上海时,场场爆满,观众都说没料到汉戏竟如此好听。尤其余天啸,台上一站,只端个架势,声音还没起来,掌声就响过惊天雷。领班一下子得意起来,大口大气说汉剧是京剧的鼻祖。这一来,得罪人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领班急了,问缘故。人冷笑说,我们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来。钱没挣多少,只把个余天啸唱得红透了天。

    水滴脑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经在趣园被她撞着的大个子男人。想起他给过自己的糖,满嘴的甜味也随之冒了出来。水滴想他们说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问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戏迷说,上海去看汉剧的人,多是京剧迷。你在人家眼跟前称自己是祖宗,还不得罪?水滴说,这样呀。说完,便有点替余老板沮丧。

    晚上的时候,水滴去乐园的茶房蒸饭。饭是自己在家煮熟后,装进钵子带去乐园的。水滴跟茶房的独眼老伯熟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饭蒸热,然后端到母亲慧如处,两人一起吃。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饭。她拎着瓦钵走到楼梯角,楼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欲推门而入,突然听到慧如在跟人说话。水滴顿了顿,停住脚。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人是吉宝。

    水滴弯下腰,透过门缝朝里窥望。屋子很小,吉宝跟慧如面对面地站着。吉宝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脸,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宝说,今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样?慧如说,什么好地方?吉宝说,我姑爹从上海来了,住在德明饭店。这两天他回乡下祭祖,东西还搁在饭店里,他说我要是喜欢,就住他房间里去。慧如说,人都不住在饭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宝说,嗨,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厂的大老板,在乎那几个房钱?怎么样,去不去?慧如说,不去。这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吉宝说,人穷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给人享受的呀!这辈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这种舒服地方,我要让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脸一红,说真的吗?吉宝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亲自试。

    水滴没听完,拎着瓦钵掉头就走。她一直走到乐园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楼背后,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水滴心里充满愤怒。她想吉宝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而母亲怎么也可以这样不要脸?水滴坐在沟边好久好久,一直坐到天色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冻得麻木,方慢腾腾朝乐园返回。

    水滴走到杂耍厅时,遇到寻找她的慧如。慧如说,水滴,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热好饭?夜场就要开始了。水滴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没端稳,把钵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气道,那饭呢?水滴说,钵子碎了,饭当然也洒了。慧如气极,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点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饿一晚上?你还要不要我有力气干活呀?

    水滴不做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见她如此,越发气得厉害,不禁大声叫骂起水滴。骂着骂着,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说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睛。她拎着水滴一直到大门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

    慧如没看水滴,掉头回转。水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饿着肚子能享受什么。

    水滴回到家,杨二堂正洗衣服。见水滴,杨二堂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吃饭了吗?水滴没好气,不想说话,一骨碌爬到自己床上,坐在角落里,呆望着屋梁。冬天黑得早,太阳落下,便见月光。月光从屋顶的细缝里泻了几丝进来,掉在床边,有点惨白。

    杨二堂跟进屋说,你妈呢?水滴不理。杨二堂又说,有夜场?水滴还是不理。杨二堂说,跟你妈吵了架?说完仿佛知道水滴不会理他,自己又说,你妈可怜,天天这样干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宝去享受了,还累?想罢心里越发生气。杨二堂再怎么找她说话,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这样以静场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度过。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时间,她却还没回来。杨二堂说水滴,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跟你妈搭个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吗?

    巷子里已经静得没有了人声。慧如却还没到家。杨二堂自语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红姨和万叔一起消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声。杨二堂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杨二堂说,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妈?

    水滴直到这时方开口说话。水滴说,你知道去哪里接?杨二堂说,不就是这条路?水滴说,去德明饭店吧,妈在那里。杨二堂怔了怔,望着水滴。水滴说,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吗?

    杨二堂犹犹豫豫,搓着手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推开门,笼了笼手,走了出去。墙角的水滴望着父亲出门的背影,想起母亲慧如在楼梯间拍打吉宝时的一脸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饭店,一派璀璨。

    1900年,京汉铁路修成通车,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就建在法国人的眼皮底下。来来往往的乘客,给法租界带来了最大的商机,大智门火车站几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摇钱树。一个叫圣保罗的法国人,便在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买下法租界内一块地皮。他在这里盖一幢租界地区最豪华的酒店。这幢酒店无论是建筑风格抑或是内部装饰全都满带法国风情。因为酒店处于京汉铁路终点,便以英语的terminus(终点)之意命名,汉语音译,便成“德明”在汉口,去“德明饭店”就意味着身份的华贵。

    吉宝领着慧如往德明饭店去时,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说着这些。吉宝说,这一带条子最多了,他也叫过。慧如问,什么是叫条子?吉宝说,旅馆有印制好的纸条,想找哪个女人,只需要在纸条上写上名号,伙计就会送条子到妓院。德明附近,多的是妓院。妓女一叫就到,她们会拿着条子自行上门。慧如便不悦地瞪了他几眼。吉宝忙说,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别吃醋了。那时候也没认识你呀。现在我有你这个宝,谁还睬她们?说完又说,你不晓得,下江的女人那个好哇,真是秦淮河边养出来的,不尝不知鲜。在汉口,她们是最贵的。

    德明饭店的豪华立即就让慧如昏了头。进到房间,看到松软的大床和贴墙镜子,进到香气扑鼻的厕所,慧如几乎不知所措。吉宝满脸带笑,在他眼里,比床更松软的是慧如的身体。

    夜是什么时候深下来,慧如几乎不曾察觉。慧如是在夜场完后到的德明饭店,她原想在这里呆上个把小时,回家告诉杨二堂消夜去了就行。却不料一上床,时间竟是飞速。等她发现时间已晚,竟是吓了一跳,立即挣扎着要起来。

    吉宝用腿压着她,不准她动。吉宝说,多陪我一下。慧如说,实在是太晚,再不回家,我编谎话出来都不会像。慧如搬开吉宝的腿,自顾自地穿衣服。吉宝说,那就不回去好了。慧如说,不行呀,不回去我跟二堂更加交待不了。吉宝说,你那个男人,傻瓜一样,你赶回去就是为了睡在他身边?

    慧如穿衣穿到一半,听到这话,又停下手,怅然道,我有什么办法?吉宝爬起来,搂住慧如,低声道,有你这么好的身子,就不该浪费在他床上,你未必不晓得?

    慧如想到杨二堂的脸,仿佛又闻到那股永远不散的围桶气息,不禁双泪长流。吉宝说,是不是?慧如突然扑到吉宝身上:“吉宝,带我走吧。带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死心塌地跟你,伺候你,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好不好?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吉宝说,哪有这么容易?我就只有一个本事,拉胡琴。我如果不在戏班子里,哪里能混得了饭?出了汉口,我能做什么?怎么养家?慧如说,世界这么大,你可以在别的戏班呀。吉宝说,江湖上的班子都通着气,我吉宝把你良家妇女拐走私奔了,哪个不晓得?要晓得了,哪个还会要我这种伤风败俗的人?

    慧如失望地站起身,吉宝一把搂住她,还要继续跟她亲热。慧如却背过身,不想搭理他。转身之间,眼泪都流了出来。吉宝说,看看看,这点小事就哭。慧如说,事关我性命的事,还小吗?吉宝说,两人相好是好事,扯什么性命呢?慧如哽咽道,吉宝,没有你我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吉宝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呀。我不答应你私奔,可我没说不肯娶你呀。

    慧如蓦然怔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慧如说,你、你会娶我?吉宝笑道,看你那脸,变得比汉口的天气还快,娶你还不是迟早的事?不过,你是有男人的人,再怎么你也得先休掉你男人吧?所以这事我们得慢慢来,急不得的,你说呢?只要我们两个感情好,怕什么?等有机会,我用八抬轿子娶你过门。慧如惊喜道,你说的是真话?吉宝说,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就一句话,这事急不得。要从长计宜才是。慧如急切地说,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全都听你的。

    没等慧如说完,吉宝一伸手,呼一下就把慧如拉倒在床上。慧如心里满是幸福,她想从今往后,我要对吉宝百依百顺。

    慧如离开德明饭店时,几乎是凌晨。吉宝业已呼呼地睡得死沉,慧如在他的脸上亲了几下,说我得回去了。吉宝自顾自地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冬夜的街上,冷得厉害。慧如一出门,寒风迎面扑来,立即就打寒噤。饭店的墙根下蹲着一个人,慧如想,蹲在这里,明天还不冻死?想罢却也并没多看一眼。太晚了,黄包车一辆也不见,慧如只能步行。从德明饭店走到家,路程不短,但慧如没别的办法,除了走路,她就只剩走路。但慧如不觉得累。慧如想,这一趟行走,也是值得。因为吉宝说了要娶她。她只要跟杨二堂离婚,今生今世她就有了幸福。慧如这么想着,幸福似乎就在前面,只需要她快步走,她就能拿得到。所以慧如走得飞快,而且走得浑身热热乎乎。

    几近走了一半,慧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后面一直有人跟。这种感觉一起,慧如便觉芒刺在背。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人几乎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也走慢。慧如有些慌了,她小跑起来。后面人也跟着小跑。几近慧如家门的小街,慧如累得不行,她快抬不起脚。然后她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慧如身后的人跟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身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慧如。这个影子弯下腰来,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背你回去好不好?这声音像根大棒,从天而降,瞬间就砸晕了慧如。

    这是杨二堂在说话。

    四

    这天一早,杨二堂下河去了。慧如起来后,脸垮得厉害。饭也没吃,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水滴说,妈,你不吃饭?慧如头都没回,说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说罢又说,往后不准你再跟我去乐园。水滴望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水滴知道,她的父母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一定和德明饭店有关,和吉宝有关。水滴想,我不跟你去,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去?

    这天,水滴依然去了乐园。她到弹子房玩了一下,便悄悄去到三剧场。水滴不是去找母亲慧如,也不是去听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去,鬼使神差一样。水滴避过慧如的视线,转到后台。戏班的人看熟了水滴,有人对她笑笑,也有人懒得搭理。

    吉宝提着琴跟班主说着闲话,一边说一边用拎着琴的两根手指拨动着弦。水滴眼睛盯住了他手上的琴。班主说着说着,又转向了他人。吉宝便放下琴,踅进化妆间。水滴也跟了过去。

    玫瑰红正对镜勾脸描眉。吉宝凑近,痞脸道,要不要我来帮你勾几下?玫瑰红说,去,一边去。吉宝笑道,怎么,连姐夫都不认了?玫瑰红说,你少跟我油嘴。我告诉你,吉宝,你要对我慧如姐好一点,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吉宝说,我对她好不好还用我说?她现在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你说我对她好不好?不信你去问。玫瑰红说,那是我姐心眼死,跟一个臭下河的过了小半辈子,没正经爱过一个人,她跟你这种花花肠子的人不一样。吉宝说,有什么不一样?自家快活就行了。玫瑰红说,我警告你,吉宝,你要伤着我姐,我定不饶你。吉宝说,嗨嗨嗨!说这种狠话做什么?

    水滴没听完他们的对话,便离开了。原先放在她心里的烦变成了恨。原来母亲真的跟吉宝通奸。她这般无耻,父亲杨二堂又怎么做人呢?现在的水滴,不光恨玫瑰红和吉宝,连带着母亲慧如,也一并恨了起来。水滴想,真不要脸。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脸。

    水滴越想,心里的愤怒便越是烧得凶猛。待她几乎想要脱口骂人时,突然就看到了吉宝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扫过后台的箱子,杂碎箱上随意放着一把小刀。水滴只想了几秒,便走了过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装着欣赏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间,水滴将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断。

    水滴走出乐园时,长长吐了一口气。水滴想,这才是开始哩。

    晚上,慧如气呼呼回家,见到水滴便说,你今天去乐园了吗?水滴若无其事地答说,你不是不让我去吗?慧如说,吉宝师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断了,你知道吗?水滴说,我怎么会知道?慧如说,有人在后台看到过你。你去过。水滴说,他们看走眼了吧?我前阵子天天都去后台,他们看到的怕是前几天的我吧?前几天断弦了吗?

    慧如死死盯着水滴。水滴的回答太从容,慧如只觉得她这份从容里有些诡异。水滴说,妈,你不信我?那你就带我去见吉宝叔吧,他想怎么罚就让他罚好了。慧如说,你别在我面前摆得意。庆胜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戏,就算查到是你,罚什么罚?

    水滴心一动,仿佛长吐出一口气。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慧如说,就算庆胜班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去乐园。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断你的腿!前街棺材铺杜老板家想找个扫地的小丫头,明天我让你爸送你过去。

    一直没吭声的杨二堂说,算了吧,水滴还小,让她再玩一阵好了。慧如冷冷地说,穷人的孩子,玩得起吗?杨二堂说,明年开春就满十岁了,等满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边,又该心疼了。

    慧如不再说话。水滴心里却多出一层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姆妈一丁点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妈却会心疼呢?她有点想不明白。

    庆胜班从沙市回到汉口时,春节快到了。慧如的心情很好,有一天,还专门给水滴买了件新棉袄。试衣时,水滴说,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屁!你的衣服要她送什么送?水滴说,姆妈的新衣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我是她的姐,她当然要送衣服给我。你跟她又不相干,她送你衣服干什么?是我买的。水滴说,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妈买的,我才穿。慧如说,狗屁点大,你想成人精呀。

    饭间,慧如的话多了起来。水滴觉得不太对,便打听庆胜班是不是又要回乐园演戏。慧如却说要过完年才去。因为汉剧天王余天啸要进乐园的大舞台领班演大戏,乐园门口已经挂了牌。他的拿手好戏兴汉图要连演三天。水滴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我想去看余天啸,他还给我吃过糖的。

    杨二堂和慧如都瞪圆了眼珠,水滴便将她在趣园撞人的事复述了一遍。说完水滴保证她就只去看余天啸的戏,其他时间绝对不去乐园玩。慧如想了想,同意了。

    余天啸演出那天,已经逼近年关。汉口奇冷,屋里的湿毛巾都结了冰,人一推门便会被冷风吹得打哆嗦。但戏迷们还是成群结队地赶到乐园,穿皮戴毛的阔老阔少们也都去那里捧场。乐园的门口三轮车和马车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楼的大门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水滴去的时候,还看到小汽车。小汽车夹在人流中动不得,司机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没用。幸亏车上的人也是去看戏,下车走几步并不多远。从小汽车上下来两个贵妇和一个年轻少爷。水滴问一个熟识的戏迷,说这是什么人?戏迷说,还用问?有钱人。旁边有人补充,说这年轻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长的外甥。那两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姨娘。家里开了茶厂货栈和茶园,钱多得数不过来,只可惜当家的男人死掉了。

    水滴被她们身上的皮衣吸引。水滴想,穿上这衣服该有多暖和呀。想过又想,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比她们更有钱。

    水滴进到乐园,时间还早,她便到茶房讨水喝。茶房的独眼老伯除了烧水,还经常替客人照看宠物狗。水滴常去那里跟小狗玩。这天茶房寄放着三只小狗。水滴喝罢水,一边逗狗玩,一边跟独眼老伯聊着闲话。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水滴问独眼老伯,狗尾巴怎么会断呢?独眼老伯说,嗨,这家小孩皮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给炸掉了一半。水滴便笑,说这个太有趣了。

    正说笑时,水滴突然看到了吉宝。她心里立即来气,心想难道他又要来勾引姆妈吗?吉宝一脸洋洋自得,嘴上嘘着口哨,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水滴想,他这是到哪里呢?连余天王的戏都不看?水滴想着,不禁悄然跟上。这一跟,就跟到了塔楼。然后水滴看到了更让她生气的一幕:她的母亲慧如正在塔楼的平台上。慧如一见吉宝,便扑上去,两人立即抱在一起。

    水滴气得几欲发疯。她掉转头即下楼。水滴想,这两个奸夫淫妇,我要你们好看。水滴到乐园里的店铺买了鞭炮和洋火,然后跑到茶房。趁茶房老头没在意,她抱起一只小狗便往楼上跑。在通向塔楼平台的门口,她把鞭炮绑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后用洋火点着鞭炮,狠狠将小狗朝慧如和吉宝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刚跑没两步,身后的鞭炮突然炸响。小狗便疯了似的在塔楼的平台上嚎叫着乱窜。

    正处在甜蜜约会中的慧如和吉宝都吓了一大跳。慧如尖锐地叫了起来,人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吉宝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哇哇地叫着抱头鼠窜。有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跑上来。只见一只小狗在平台上狼狈地乱蹦乱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屁股下还有一大摊湿渍,这是慧如因受惊吓而尿了裤子。大家都不解,纷纷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水滴也佯装不知地跑了过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声问,姆妈,你怎么啦?慧如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水滴对着人群大声叫,我姆妈病了,你们怎么也不来帮下忙?吉宝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对我姆妈最好吗?这时候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开水滴搀着她的手,用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水滴。透过蒙眬泪眼,她在水滴故作紧张的神态里看到几丝诡谲。

    夜场的戏一散,慧如收拾完场子,不顾玫瑰红约吃夜宵的邀请,便急着回家。此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坐在门口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一直滴到膝盖。杨二堂每晚都用这副姿态迎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见他这样子就烦,而这天的慧如则更是满心厌恶。她绕过杨二堂,径直走到水滴床前。

    水滴蜷缩在棉被里,她半咧着嘴,睡得正香。慧如甚至没有仔细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开被子,一把揪起水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水滴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醒,她本能地想要喊叫,瞬间她看到慧如愤怒的面孔。水滴心知这愤怒的来历,便将自己几欲发出的声音咽了回去。她睁大眼睛望着慧如,仿佛在问,你想怎么样?

    慧如却无视她的目光,继续挟带着她的满腔怒火,噼里啪啦地挥动手臂。

    门口打瞌睡的杨二堂闻声而醒,他忙不迭地奔过去,拽住慧如的手,惊问道,做什么?做什么要打她?慧如大声说,我做什么打她,她自己明白。杨二堂说,水滴,你做坏事了?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你在狗尾巴上挂的鞭?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从水房偷偷把狗抱出来,有人亲眼见到,你还不承认?水滴说,我没有。谁亲眼看到,让他来对质。慧如说,你才多大,说谎话脸都不红一下!水滴仍然只说三个字,我没有。

    慧如被水滴的强硬所激怒,她再次伸出手,对着水滴又一阵痛打。水滴不哭不叫,不回避也不求饶,只是睁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慧如打她,就仿佛她在看一出戏。慧如见此,愈发怒火烧心,下手于是更狠。杨二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拉扯又怕慧如因此而更加愤怒。他围着慧如团团转,嘴上不停地说,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打小孩呀。

    慧如大声吼叫道,你承不承认?你认不认错?水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紧抿着嘴,露出一副死也不屈服的神情,连一丝泪花都没有。慧如几乎快被她气疯了。慧如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小孩,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我今天治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将来我还怎么过日子?想罢便返身到桌上取了一根编织用的竹针,走到水滴跟前。慧如说,你如果不说老实话,我用这根针扎也要扎死你。说,是不是你干的?水滴声音非常机械,她说,我没有。

    水滴话音刚落,慧如便动了手。她一把翻过水滴,扒下她的裤子举针就扎。钻心的痛,从屁股一直蹿到水滴心里。水滴想,扎死就扎死吧。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喊。水滴的无声息让慧如几欲疯狂。慧如说,你犟,你再犟!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慧如一把又将水滴翻过来,扬手便朝水滴的脸扎过去。

    杨二堂被吓着了。他慌忙抱住水滴,两只胳膊将水滴圈得紧紧,嘴上说,不能呀,不能扎坏了女儿。慧如嘶声喊着,这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喊叫的慧如手臂已然没有方向,她只是机械地一针一针往下扎。所有的针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杨二堂的手臂上。

    像水滴一样,杨二堂痛得扯心,却也不做声,一任慧如发泄。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慧如突然觉得活在这世上跟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真是可悲透顶。念头到此,她立即筋疲力尽。瞬间,她甩掉竹针,一头扑倒在自己床上,放声嚎哭。

    杨二堂松开水滴,走到慧如身边。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慧如。他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浑身伤痛的水滴被慧如的嚎叫震动了。她想,或许我伤姆妈太重了。

    水滴跳下床,连衣服都没穿,打了盆热水,拧了条热毛巾,走到慧如跟前,低声地叫了声,姆妈,你揩下脸,好不好?

    慧如没有接毛巾,只是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晓不晓得姆妈心里有多苦?水滴大声说,我晓得,姆妈。将来我要赚很多的钱,让姆妈和爸爸过有钱人的日子。慧如接过了毛巾,心道,你又能晓得个什么呢?难道只是没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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