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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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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玲笑得蹲在地上快岔了气,院子里的几个老妈子也跟着笑。孙用蕃停下来看了一眼,神色很是不快。众人赶紧收敛笑容,各忙各的事儿。

    周末一家人坐车去看亲戚,张志沂坐在前座,张子静夹在姐姐和继母中间。孙用蕃想起前日的事儿,觉得当妈的有必要说闺女几句,便开口道:“大家闺女没事儿不要老跟下人搅和在一道,一看去就是没有规矩和家教!”她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以后使下人都不好使唤,个个都敢来顶嘴﹗”

    张爱玲低头看着自己大衣的纽扣,心里的别扭浮现在脸上。孙用蕃看她连应声都没有,自己觉得有点白搭,这口气没顺下去,噎得有点儿难受。她忍了忍,还是说道:“本来我是不想说得﹗因为你知道好歹,我就说两句﹗”

    一直坐在前座没有言语的张志沂微微将头转了一下,显然对张爱玲的表现感到不满。张爱玲被逼得不得不表态,低声说:“谢谢妈﹗我知道了﹗”孙用蕃讲完了话心里也不舒服,究竟还是后妈,她能怎么样?这样想着便有些心酸委屈,禁不住兀自叹了一大口气。汽车里空气慢慢凝结起来。

    照顾张志沂长大的用人何干差不多七十岁了,如今她还得照顾张爱玲。这天,她为去学校给张爱玲送换洗衣服的事,来请示在烟榻上过瘾的张志沂夫妇:“小姐长个儿啦!衣服都小啦!”

    见无人应声,何干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自问自答:“赶明儿我给她做,下回给她送去!”

    终于孙用蕃说话了:“怎么说得像是没衣穿似的,我带来了两大箱的嫁前衣,不都是给她穿的吗?我就是听说她跟我差不多个儿,特意把几件舍不得丢的好衣裳都捡过来给她!”

    何干听这话很不是味道,又不能辩论,一脸颓丧地蹒跚出了门。

    张爱玲满脸焦急地坐在校门口的红砖墙边,远远的看见何干踩着一双小脚,摇晃着走来。张爱玲忙迎上去,问怎么不叫车。何干摇摇头把衣服包和零食交给张爱玲,张爱玲嗫嚅地问:“爹有没有交代零用钱?”何干一愣,立刻要掏身上的钱,埋怨自己说:“我身上还带了点!你看我够糊涂”张爱玲连忙阻止:“我只问问,还有,够用!”

    张爱玲怕看见何干那湿湿的眼睛,拉着她还想说什么,又瘪着欲言又止的嘴角。她怕控制不住情绪惹何干流泪,忙跑进校门,看周围没有旁人,这才迈着沉沉的脚步踱上教室的楼梯。她能轻易理解各种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折磨与难堪,即使是在学校里的主日弥撒,在圣母玛利亚的面前。

    教堂里修女弹着钢琴,圣洁的歌声在回荡。同学一个一个上前去领圣饼。张爱玲坐在最后排,得走很长一段,那是一场残酷的考验。长长的走道像一个服装伸展台,她必须上台,但是她走得如此局促不安,她穿着后母的旧衣,胸腰都太宽大不合身,是碎牛肉的暗红,还带着腐败的血褐色,仿佛能闻到腥气。粗大的盘扣滚着脱丝的银线,不像其它人穿的都是月白色或者浅蓝的充满少女春天的气息,她感觉到自己一身过气遗老混合着鸦片的气味,但她必须咬着牙走这么长一段路,走过全校同学面前,走过全上海的天之骄女面前。她相信所有的人都用一种优雅和宽容的风度压抑了对她的讪笑,但总有一两个迎面而来的眼光她能接收到,那些仪表高雅的学姐很技巧而快速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只能把难堪化作一种木讷,淡黄色的眼镜适时阻挡了她黯淡的眼神。

    她在神父面前屈膝一蹲,领了圣饼,也领受少女时期最残酷的挫伤。

    还好她生命中有写作,这叫她暂时忘却尘世的屈辱。没事时她就来到祖母的空屋外,握着铁栏杆,眼睛透过乌漆抹黑的玻璃,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样,但是门和窗都上了锁,锁住了张家的历史和记忆。这使得这房子对张爱玲来说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吸引力。她喜欢缠着何干讲祖母的事。何干总是叫祖母老太太:“老太太啊,那时候总是想法儿省草纸!”这完全不是张爱玲想听的,她想听更有意思的,比如孽海花里写的那段传奇故事,可是何干却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话:“老太太总是给你爹穿的花红柳绿,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都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啦﹗你爹走到二门,偷偷换鞋,袖里塞着一双哪﹗咱们在走马楼看了都笑,又不敢出声,怕老太太知道了要问﹗倒是给你姑姑给打扮的像男的,都管叫毛少爷!”

    张爱玲突然冒出一句:“祖母要活到现在反而是跟上了﹗”

    何干不懂张爱玲的意思,转个身又想起过去,嘴里说:“三爷背不出书,打哟﹗罚跪!唉,老太爷走了,一家吃用全靠老太太带来的那些嫁妆!两家亲戚都要张罗,老太太到后来干脆连门都不出啦!也还防不了人家找上门儿的!”张爱玲想到旧照片里那个神色肃然的老夫人,生命中也有过如此窘迫和琐屑,微微好受了些。

    淅沥沥的雨下了整个下午,老宅发霉的墙湿了半堵。张爱玲躺在床上捧着红楼梦昏昏欲睡,她把书捂在肚子上,梦寐间,天色渐渐地沉了。昏黑中,眼前飞舞移动着鲜艳色块,是戏服,是花翎,是戏子桃粉色的脸,是小时候母亲带她去戏园子的记忆。她藏身在黑黑的帘幕后面,不打算叫人发现,可是她感觉到有人拿着凉凉的笔尖在替她勾脸。恍惚间,她看见妆镜前祖母穿着清室官家贵妇的衣裳,面容端然带着威严对着镜子,她把一只翠玉耳环勾进耳洞,左右看看,那镜子和梳妆台上布满厚厚的尘。

    张爱玲得了风寒,烧得人事不醒,家里那两个管事的半死人除了吸鸦片,别的一概不闻不问,没办法何干只好通知了张茂渊。张茂渊是个做事风风火火的人,她带着西医上门给张爱玲诊治。孙用蕃从头到尾都派不上用场,她见张茂渊插手管孩子的事,心里老大不舒服,向张志沂抱怨说:“这是派眼线来啦!看我是怎么虐待孩子啊!孩子有病她立马带医生赶来,她这是为谁做?做给谁看?叫传出去,我给人说成什么样?说孩子死活我都不顾啦!”

    孙用蕃对黄逸梵和张茂渊的妒恨,却因这两个女人不在眼前,无处发泄。她的一腔委屈渐渐向张爱玲头上转移。先前的努力都放弃了,只有新仇旧恨累积在心中,发着酵。由于她的调唆,张氏兄妹的关系也开始疏远,黄逸梵通过张茂渊寄给张爱玲的信只能在外面转交。

    张爱玲对好朋友张如谨透露心事:“我现在只希望上大学能离家,越远越好!”张如谨知道张爱玲的家庭困扰,她自己也有一丝隐忧,家里已经有人来提亲了。张爱玲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终于成为事实,张如谨退学,真的去结婚了。张爱玲身边亲密的人现在又少了一个,她在校园里变得孤零零的。

    张爱玲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一见到弟弟张子静的模样便吓了一跳。张子静正在长高,显得瘦长枯槁,又没精打采,身上的蓝布袍短了一截,头发长了也没梳理,几乎不说话,萎靡不振。用人纷纷诉说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张爱玲气愤又心疼。

    吃饭时,张志沂为一点小事刷了张子静一巴掌,张爱玲当下哭出来。孙用蕃阴阳怪气地问:“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他没哭,你倒哭了!”张爱玲再也绷不住心里积累已久的愤怒和委屈,站起身,掩着脸跑进浴室。她闩上门,也不敢放开声大哭,只能任眼泪奔流。她看见墙上镜子里自己悲戚的脸,仿佛突然有了说话的对象:“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她双手攥紧拳头,许久没有感到浑身充满这样爆发性的力量。

    突然,传来一颗球打到墙上的声音。张爱玲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张子静在外面拍球,刚才的事情,像没发生一样,已经过了。张爱玲的心一点点寒下去,替弟弟感到绝望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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