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出了校门,我正要从背上把校服扒下来,朱朱把我的手拉住了。朱朱说,你要是不去十三根泡桐树,就到我家吃晚饭吧。朱朱的声音有些扭怩,眼皮耷下来,跟洋娃娃似的又长又浓又卷。我回头望望,没有看见陶陶。如果他就在附近,我是可以一眼看到他的。他和我都已经好久没有相互搭理过了,他上课再没有给我扔过纸团子,下课也没有跟我耳语一声到十三根泡桐树等他。我想他是被我伤透心了,我很想他能来和我说说话,可是他没有;我很想他放学的时候突然和我并排走在了一起,可是他也没有。从前我经常给陶陶说,那些哭哭啼啼赖着男人的小女子是贱货,那些故作清高给男人看的小女子是骚货。现在我却进退两难了,我想念陶陶,可我又不想当贱货也不想当骚货啊。
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这事情应该怎么办。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捧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在座位之间的走道上走过来走过去,地球仪得意洋洋地旋转着,他的样子像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忽然他把我叫起来,问那块面对我的大陆是什么?我正在回想我和陶陶有过的美好时光,他在我的幻觉里抱着篮球往篮板飞跑,裁判尖叫犯规,我大喊加油,他的长腿一跃一跳。地理老师加重语气,你说,是什么?
我说,火腿。
这可怜的老师第一个笑起来,笑得捶胸顿脚,他说,好耍!好耍!泡桐树中学的学生真好耍!他故意夸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说,南美洲真成了大火腿,我们都去咬一口!他还真地嘟起嘴巴,在地球仪上“吧”地亲了一个大肥吻。满堂都是欢声笑语,又拍桌子又拍手,气氛热烈得不得了。在我们泡桐树中学,就是这些宝贝最受学生欢迎。他装疯卖傻,趁着我还胡涂着,口头宣布颁给我一个“最佳创意奖”
我心里呸了一口,妈的,这就是我亲爱的老师。
我站在校门口跟朱朱说,我要去十三根泡桐树。我不是为了等陶陶,我只是想在那儿站一站。朱朱说,我可以陪着你吗?我摇了摇头,丢下她走了。但是我没有再把校服扒下来。我的校服是特大号的,陶陶的校服也是特大号的。包京生的校服根本就没法穿,只能藏在里边当内衣,算是意思意思吧。我们校服是上半截红、下半截白,前胸后背都印着ptszx,走在路上行人指指点点,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学校呢。其实,我常常在心里朝他们回答,狗屁不是,只是泡桐树中学的拼音简写罢了。只有那些一中、二十四中,或者外语学校的校服上,才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地印上汉字的全名。我们算什么东西!我今天算是破了例,就穿着校服靠在十三根泡桐树上。也许是因为朱朱把我拉住了,才没有来得及脱了它吧,也许是我忽然就喜欢它了吧,谁知道呢。我靠着十三根泡桐树,看着穿校服的男孩女孩在暮色中叽叽喳喳地散开去,他们的步子一跳一跃,看起来就像鸟儿张了翅膀想往天上飞。天已经黑了,路灯慢吞吞地亮了,灯光撒在他们身上,撒在我的身上,就跟下了一层霜似的。
陶陶是喜欢穿校服的,我觉得陶陶要比我诚实。有什么不得了呢,是泡中的就是泡中的。现在,我就穿着泡中的校服站在十三根泡桐树下,我和陶陶的联系不就剩下这相同的校服了吗?
从这天起,我就和陶陶一样,天天校服不离身了。
我自然是在想念着陶陶的。我怎么会不想念他呢。记得有一天晚上,他骑车带我到一家东京料理店吃肥肠酸辣粉。服务小姐们真搞笑,个个套着和服、趿着木屐,哈依哈依地哈着腰,卖的东西却是地道的四川味。我把肥肠和大蒜都夹给了陶陶,作为回报,他把鲜红的辣椒都夹给了我。辣椒跟密密麻麻的小刀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口腔、嗓子和胃,我喘着气,满头大汗,辣得不行了。陶陶还在大口大口地嚼着,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完了,还把我的汤也喝完了。我说,陶陶,给我一根烟。他就递给我一根红塔山,还给我点上了火。我把烟雾全喷在了陶陶的脸上,他的脸就跟大山包一样,起伏着肉墩墩的鼻子、嘴唇、眼窝,烟雾在它们中间缭绕。他乐了,就隔着桌子,用冒着肥肠味和大蒜味的嘴巴在我糊满了辣椒油的嘴巴上“吧”地亲了一大口。
忽然从周围传来一片嘘声,就跟观众看小品演砸了似的。我和陶陶把店堂扫视一圈,才看清这里全坐着穿二十四中校服的孩子们。可怜的陶陶,他竟然懵懵懂懂把我拉到二十四中的地盘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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