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豆吩咐恢复秩序的时候,是两点十五分。因为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们都听到她清晰地说,离开会还有一刻钟了,清扫一下吧。她还伸手拢了拢朱朱的刘海,她说,朱朱,不要搞得乱糟糟的。
随后,宋小豆从手袋里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镜子,踱到一个角落补妆去了。朱朱带了人用湿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经走掉了。只有包京生还躺在地上,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迹,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五官都已经区分不出来了,他的头和脸肿得比我的痛脚还要大一百倍。有几只苍蝇绕着他的大脑袋飞了几圈,很无趣地飞走了。苍蝇也许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吧?唉,谁晓得苍蝇的事情呢。
这场恶斗前后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分把两分钟,围观的家长就像苍蝇嗡嗡地响过之后,似乎有些扫兴地走开了。我看见有一个没有尽兴的家长,当然他是谁的爸爸,他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用粗短的手臂做了两个拳击动作,对着空气兜底一拳,再兜底一拳,活像一个神经病。
包京生就躺在那儿没人去过问。
我扶着墙壁,一瘸一瘸地捱过去。我努力显得正常一些,但我实在是每捱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痛。痛是又尖又长的一根锥子,在我受伤的地方没完没了地锥。比起伊娃,她的瘸腿简直可以算连跑带飞了,我每捱一步都有汗豆子满身地滚。就在终于捱到包京生的旁边时,我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了。
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把我拦腰揽住了,我这一倒,居然就没有倒在包京生的胸口上。金贵说,波,风子,你波要倒了。
金贵的表情也是他妈的非常平静的,我发现有些男人这种时候总是平静的,好像他们就是来比赛谁比谁最没有心肝的。金贵已经变了很多了,但他还是老把“不”说成是“波”他是可以改的,他却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当然,我们听起来,他的波已经顺理成章了,不波反而不自然了。有一次金贵问朱朱,班长,你举个例子说,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朱朱很有班长风度地笑了笑,这时候她恶心得特别就像宋小豆。她说,金贵,你说波是自然,你左撇子是自然,你处处都像我们就是不自然。金贵笑了笑,金贵说,金贵波得忘记了。
金贵稳住了我,又躬下身子,用他的左手把包京生一抱,就抱了起来。他的劲真大啊,他把包京生抱起来顺势就把他背在了背上,也不看我,也不看别的人,什么也没有看,他背着包京生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呆在教室里没出去,所有人都认定是包京生把我的脚踩成了大土司。我也懒得跟哪个去解释,一个人趴在窗口上看南河那边的风景。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车子、人都急吼吼地往两边赶路,只有河水在慢吞吞地流,流得人心里黏乎乎地,粘了一块叮叮糖一样,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越拉越乱糟糟的不舒服。这时候,一个人轻手轻脚溜到我后边,他问了我一句,你要我帮帮忙吗?我本该吓一跳的,可我没有,因为他问得太绅士了,泡中居然有男生这样问女生的!我回过头来,居然是金贵。我说,金贵,你也学着假眉假眼了。你给我说说包京生吧,他还没有断气吧?
金贵吁口气,他说,包京生的气还长得很呢。
金贵告诉我,他背着包京生走到校门口,就被刚进来的一个家长接到他的车上去了。那个家长文质彬彬,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了包京生的样子,也不吃惊,只是哦了一声,说,这不是我孩子的同学吗,玩过火了吧?就吩咐司机载了包京生和金贵去医院。到了医院,很多事情都是司机在做,包括化验、照片、交费,一切的事情。天还没黑,包京生就醒了,连喝了三大碗医院熬的莴笋稀饭,出了一身大汗,把身下的棉絮都湿透了,就跟尿了一床尿似的。他嚷着要回去,司机就送他和金贵上路。一路上都是包京生在指东指西,他的头和脸肿起来,把眼睛都陷在肉里边去了,可他的手指头还真指南针一样,居然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犹犹豫豫。
金贵说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汽车,反正很长,很大,很凉爽,包京生躺在里边正合适。汽车在灯火里七弯八拐,终于停下来,金贵推门一看,傻了眼,原来这就是泡桐树中学的校门啊。包京生下了车,就往学校走,走了两步身子一摆,差点就要摔在地上了。金贵赶紧抱住,说,包哥,包哥,你搞错了,怎么还往学校跑呢?包京生反手给了金贵一个耳光,好在他的手软得面团似的没有劲,他说,我就是要回学校,要回学校,要回学校。司机也来劝,说过几天回校也不迟,何必只争朝夕呢?包京生反手又打司机,可他就连这点劲也没有了,蒲扇大的手掌就像树叶一样从司机眼前飘过去了,他出了一身虚汗,再次被抱回了车里。司机小声跟金贵说,你同学是刺激受得太大了,当心一点吧。
但是金贵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当心的,就是尽一个同学的职责罢了。司机就笑,说,跟我们老板一样,时常都在学雷锋。
后来,他们终于还是把包京生送回去了。关于包京生家里的情况,金贵都没有向我提到过,只感慨了一句,那张破沙发,大得真像他妈的一张双人床!
我很吃惊地看了看金贵,他的样子却像是在说一句家常话。他把双手抄在裤兜里,嘴唇抿成一条曲线,脑袋一点一点地,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金贵看起来面熟,仿佛我早就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我还没有多想,金贵哼了一声,不经意似地问我,晓得那个家长是谁的家长吗?
我默念了一下,自然心里雪亮,但我却不告诉他,我只是也哼了一声,我说,金贵,你不要自作聪明了,他是哪个的家长我都不放在心上。家长和家长还有他妈的什么区别呢!说他是你的老爹,说他是宋小豆的老爸,我都觉得不吃惊。
我顿了一小会,觉得我碰到了自家的痛处,突然冷笑起来,我说,人要都跟狗一样势利,金贵,你早被我们咬得遍体鳞伤,从高二?一班滚出去了,是不是?
金贵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他想诅咒我,或者想扇我一耳光,可是他没有。他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地变成了冷笑,他说,风子,风子,他有些说不下去似地,但冷笑还在脸上挂着,他说风大姐,你受了什么刺激吧,你拿我一个乡巴佬来出气?
看着金贵被逼得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我拿一个乡巴佬出什么气呢。当人人都可以冲我吐唾沫的时候,我转身朝着一个乡下佬骂x你妈,我该是多么可怜啊。我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刚好有风,阳光跟水一样在泡桐树的叶子上淌,软软地淌,淌得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在淌着,淌着。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我的意思是,是在昨天家长座谈会以前,我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将军的千金在发嗲呢。可现在不了,我的眼泪算什么呢,自我可怜罢了,就像那个什么成语说的,我的哭声是破罐子摔在地上砸出来的破响,是又丑又难听啊。在他们可以把我的哭声当做发嗲的那些日子里,我却从来没有发过嗲,我真是错过了该哭的好日子。
昨天,当包京生被金贵背走之后,血腥的现场立刻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被拖帕擦拭得发亮的走廊上,还映射出喜悦和宁静的光芒来。家长会按时举行,成年人的体味充满了教室,他们清理喉咙的声音就像流水不畅的水龙头。人基本已经到齐了,我看见爸爸最后一个走了进来。
爸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我可能和所有人一样在惊讶,这老灰狗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只是当他开始询问的一瞬间,我才认出来,这是我的爸爸啊。噢,是的,爸爸是保安,身上那套制服他就跟军服一样在珍惜。我坐在家长们的最后排,隔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还是看出来,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爸爸啊。爸爸的礼貌、谨慎、卑微,都在向别人揭穿着我撒过的谎言。那一瞬间,我明白我的好日子已经完蛋了。至少,那跟蛋糕一样的好日子被人粗暴地搅乱了,弄碎了,拿去喂麻雀或者喂狗去了。我当然不是在骂我的爸爸,怎么会呢,我爱他,可怜他,只不过他凑巧是穿着灰狗子的制服罢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来,真的,我们本来是说好他不来的,我把成绩册拿回去就可以了。可他还是赶来了,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的,宋小豆正在清嗓子,准备讲话。我坐在最后一排,任务是随时提供服务,其实痛脚已经让我成了真正的瘸子,我躲在家长们的后边,只能跟狗一样喘息呢。朱朱还站在前边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摞可疑的单子。那些单子真的就像本?拉丹的邀请书一样,收到单子的家长都做贼一样,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爸爸进来的时候,朱朱拦了他一下,她说,您,是谁的家长呢?宋小豆也别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愠怒。对,是愠怒,我刚好上学期在补考时遇到过这个词,愠怒,就是不失风度地表达生气,就像宋小豆面对着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爸爸没有回答朱朱的提问,他已经越过朱朱的肩膀,看到了宋小豆的愠怒。他大概准确地判断出,她才是这儿真正的首长吧。爸爸把右手伸到帽檐下,隔着美丽小巧的朱朱,给宋小豆敬了一个军礼。他那么瘦弱,却穿着臃肿的灰狗子服装,汗水跟虫子似地爬满了他的脸膛,他敬军礼的时候,身子像旗杆一样在衣服里边不住地哆嗦着。家长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拍了桌子,大叫真他妈好耍啊!这真是高二?一班的教室啊,连家长起哄的时候,也多么像他们自家的宝贝。还有那些拿到单子的人,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爸爸,如释重负,很阳光地笑了。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语问了一声我爸爸,大致相当于笑问客从何处来吧,因为她的语调显得相当客气。我爸爸自然是听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长也听不懂,听懂了他们的孩子还读什么泡中呢!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藏起来,她换了中文,中文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得冷冰冰了,她说,你走错门了吧?
爸爸的眼里闪着迷惑,他说,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转过头对着大家,她说,高二?一班有这个家长吗?
所有的家长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茫然,有的人还跟美国佬似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眼前这个人等于是一团空气。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脑勺后边,远远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团白气当中,他的脸、眼睛、嘴巴,就连他的手都充满了谦恭和谦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盖帽摘下来,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帽子里的汗水,他说,我是我女儿的家长。
但是,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人听清爸爸的声音。我看见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声嘘了几句什么话。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个人看起来心中有数。谁也不晓得她嘘了些什么,宋小豆点点头,朱朱就过来搀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说,伯伯,我带您去别处找吧?
但是爸爸没动,他虽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里也是不容易搬动的。他就当旁边没有朱朱这个人,只是伸长了脖子往一片脑袋中间寻找着。他说,应该就是这儿呢,我女儿说过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头埋下来,又抬起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然后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了。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身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爽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身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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