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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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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喂喂!”访萍打断了这段极短暂的安静,一把拉住访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边,在顾飞帆对面的一张沙发中坐下来,她用双手托着下巴颏,含笑的望着顾飞帆。

    “说呀!”她喊。“说什幺?”顾飞帆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识的比较起她们两人来。

    “打老虎啊!”“你听不腻吗?”顾飞帆问,注视访萍。“我都说腻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问我打老虎的经过,我今晚说过一次,不想再说第二次了。”“可是,访竹没听到啊!”访萍不高兴的翘起嘴唇。“你说,你那些猎狗怎幺样?”她想诱敌深入。“你有几只猎狗?五只?八只?十三只?”“六只。”顾飞帆中计了。“六只大型猎犬,它们凶猛无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猎犬什幺动物都敢斗,包括人。”他停了下来,沉思着,用手握着茶杯,望着杯子里飘浮的叶片,闻着那茶叶淡淡的清香。印度的丛林在这一剎那离他很遥远,丛林,蛮荒,蚊虫,猎犬,饥饿而贫穷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遥远了。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访竹那专注而宁静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什幺东西,他一时看不出来,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后来呢?后来呢?”访萍追问着。“那六只猎犬怎幺样了?”

    “访萍!”明霞在给顾飞帆解围了,她是个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个劲儿缠着人家说不想再说的故事,反正,是六只猎犬遇到了老虎,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来,顾飞帆就开枪把老虎打死了,就这幺一回事。”

    “哎呀,妈妈呀!”访萍跌脚叹气。“人家好精采的一个故事,被你三言两语,平平淡淡的就讲掉了!早知道你要抢着讲,我讲起来也比你好听!唉唉!气死我了!唉唉!真煞风景,唉唉!”她那一脸的遗憾,一脸的懊恼,一脸的沮丧,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来。亚沛一边笑一边说:“幸亏不是你来说,如果由你讲,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对极了!”访槐一个劲儿点头。“访萍最会夸张,她说她们班上那个绰号小凤仙的同学美得可以当电影明星,什幺林青霞、林凤娇都赶不上,害我花了两千块请她们吃牛排。说了一车子好话请她拉红线。结果,什幺小凤仙!脖子长得像长颈鹿,眼睛像金鱼,手指像鸡爪”

    “你们听!你们听!”访萍气呼呼的叫:“爸,妈,你们主持公道,咱们家谁最会夸张?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很现代,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只是瘦一点而已,现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说,好像是个混血野兽!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全屋子大笑特笑起来。访竹也笑,却笑得静静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的停留在顾飞帆脸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不如干脆去正对它。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顾飞帆竟然轻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丛林,到处是泥泞,到处是湿答答的树枝藤蔓,到处是吸血的蚂蟥,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幺温暖、那幺闪亮、那幺惊心动魄的阳光

    “你在印度做什幺?”访竹终于开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惊。怎幺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他发现,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在印度?”他无意识的重复,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她一个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类学家,昆虫学家,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但是,他什幺“家”都不配!而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饼一年,”他直视她,坦率的说:“什幺都不做,只是游荡。”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幺吗?”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寻一些什幺。”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没有?”她问。

    “没有。”访萍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你去找什幺?哇!很精采的样子,你让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记,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还有什幺蛊毒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碰到过?”

    “没有。”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微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幺神秘,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我以为”访竹轻声说:“印度在禁猎,听说,老虎都快绝种了。”“不错,政府是在禁猎。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带猎狗只是为了防身,丛林里什幺动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它窜了出来,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又来咬你的脚”访萍开始补充,彷佛她亲眼目睹:“你拔枪,它比你更快”

    彼飞帆笑了,转头看纪醉山夫妇。

    “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说。“她们生活面狭窄,只剩下想象力。”纪醉山笑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实行力。”

    彼飞帆深思的看了纪醉山一眼,笑容从他唇边慢慢的,不落痕迹的隐去。“顾飞帆!”访萍喊:“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你去找什幺?”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彼飞帆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清楚而缓慢的说:“我去找我自己。”访萍楞了两秒钟。“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唔。”他轻哼了一声,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你们太年轻了,年轻得不会弄丢自己。我不同,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关外星人的传说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访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有挑战性的地方,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这样,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他很快的问:“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打老虎吗?”“当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来,看看亚沛,又看看纪醉山夫妇。

    “我想先告辞了,我今晚还要办些事,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你急什幺?”亚沛嚷着。“有谁在等你吗?”

    彼飞帆看着亚沛,又微笑起来。

    “可能。”他说,调侃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否则,我又会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访竹说,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幺劲。“你去斜阳谷。”“斜阳谷?”顾飞帆呆了呆。“没听说过,它在什幺地方?台湾的名胜吗?”“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厅。在南京东路。”

    “咖啡厅?斜阳谷?那里面有什幺特别?”他困惑的问。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

    “没什幺特别。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鸭子,打火鸟,打飞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他摇头。“你把我弄糊涂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说。

    “好,有一天我会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厅,立即,就都纷纷讨论起这个“打老虎”的怪人来。访萍议论最多,对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颇不以为然,认为是“造作的哲学”思想作祟。访竹一向就比较沉默,对这人不加置评。明霞比较实事求是,她好奇的问亚沛:“你怎幺会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钱吗?去印度也不简单呢!”明霞说。

    “他有一笔遗产,他们家做纺织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湾?”“他全世界乱跑,在台湾的时间很少。不过,他是台大毕业的,国贸系。”“他多少岁了?”“妈,”访萍不耐的问:“你在对他作家庭调查吗?管那幺多干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继续望着亚沛。“他结过婚了吗?”

    亚沛大笑。“什幺事这幺好笑?”访萍问,瞪大眼睛。

    “他结过婚。”亚沛笑着说:“他是女人的毁星,正式结过婚的,有三个。”“什幺?”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来了。“他有三个太太?这不是违法吗?”“不是同时有三个太太,”亚沛热心的解释。“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现在,他一个太太也没有。第三次离婚之后,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着顾飞帆坐过的位子。“这种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没被老虎吃掉,也实在是奇怪。”醉山掉头望着妻子,微笑起来。

    “女人的道德观。”他说:“因为他离过三次婚,你已经判决他是个坏蛋!”“他当然不会是个好东西!”明霞直觉的反应。“你一生认识的人里,有离过三次婚的吗?”

    “还没有。”醉山坦白的说:“也没有打过老虎的。”

    “所以,”亚沛点头说:“我才说他是传奇人物!”

    访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对这传奇人物不想再多谈,也不想再多了解。一个陌生人,一个朋友的朋友,一个偶然的拜访,一个到印度找寻自己的人,一个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的人怎幺会有人结三次婚,离三次婚?怪事!还有些什幺?这种男人必定会有无数的故事不,她摇摇头。这确实是个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外星人,连他的故事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她不会感兴趣的故事。她喜欢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发里,很快就把自己交还给了哈安瑙。

    2

    彼飞帆仰躺在床上,双手枕住头,眼光定定的看着那嵌着暗灯和彩色玻璃的屋顶。

    这是他的“家。”从印度流浪回来后,冠群就力劝他在台北安定下来,冠群是亚沛的大哥。如果说,在台湾还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过去,还能和他谈谈、和他共饮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妇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闺中知己──白晓芙。有一阵,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里,他、何冠群、邓微珊、白晓芙四个,曾经多幺幸福的把欢笑到处拋洒。那时的他,比亚沛还小。微珊和晓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学,但却有些像纪访竹和访萍姐妹两个。怎幺?自从一个月前拜访过纪家,那个家庭就在他脑子里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无法忘记那两个女孩;一个幽柔如涓涓溪水,一个明媚如朗朗秋月。但愿幸福属于她们!年轻的、青春的孩子们,她们都该有灿烂而温馨的未来。孩子?在他眼中,她们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却已苍老麻木得像老人,虽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岁。几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会经过那幺多事故?不,他已经活了别人的好几辈子了。不行,不应该再去想纪家了。应该振作起来,面对一下自己的未来!就是冠群一再叮嘱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业上去,你的工厂和办公厅都需要整顿,如果你继续流浪,台湾这份产业迟早会被别的公司并吞!”

    这是实话,台湾这些年来进步很快,工业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他听了冠群的话,确实下了一些工夫和时间在工厂上。但,工厂对他不是挑战,两个月时间,他已经让一切就绪,让外销订单增加了一倍。够了,他并不想成为商业巨子,太多的金钱对他并没有意义。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个道理:“赚钱的快乐在于能买到用钱的快乐。”而现在,他的问题是,他居然没有用钱的快乐!他凝视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灯,像一屋顶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帮他买的,晓芙帮他室内设计的。他们夫妇配合得很好,丈夫经营建筑,太太做室内设计。房子在“云峰大厦”十一楼,居高临下,可看到台北的车水马龙。但是他环顾室内,多空旷的卧室啊!除了晓芙设计好的橱柜床椅之外,他没有在房里增加任何东西!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饰,架子上没有音响这栋屋子,简直没有“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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