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晓的房门紧紧地闭着,封了五彩玻璃纸的棱形窗格透出淡淡的灯光。卫风轻轻凑前,在窗棂上轻敲几下“桑桑——桑桑——你在吗?”
“啪”的一声,房内的灯关了,屋内悄无声息,
卫风一阵失落——她还是很生气。
“你的手还痛不痛?”
“”“我有很好的外伤药,涂了手指就不会痛了,要不要?”
“”“我现在去给你拿来好不好?你先别睡,涂了药膏再睡,明天就能结痂了——”话音刚落,他果真像个大男孩一般跑回房里。翻了几下,又记起苏雷早两天拿去用过,便立即跑到苏雷房里,二话不说就伸出手吼着要他还东西。
苏雷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借了他的钱忘记还款期了。
卫风懒得解释,利眼一溜,看见药膏就放在台面上,立即一把握住跑至桑晓的房子,凑向窗边轻敲两下,低声说:
“桑桑,我拿药来了,你开门——呃,开窗也行,反正先涂了手最要紧。”
站了半天,里面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卫风叹了一口气,明白自己昨日的出尔反尔确实非常无情地伤了桑晓离开雾谷的梦想,这有可能是她二十多年里最祈盼的梦想,有可能是她从小至大最无情的伤害!
他一直是自私的,总是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虽然牵念亲人,却每每飘泊天涯,令他们担心忧虑。更不会在父母有生之年,如他们的愿娶妻生子。现在,甚至不肯为一个徘徊在痛苦边缘的女孩伸出双手。
卫风越发内疚惭愧,越不知要讲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复杂情感,只得又凑向窗边轻声说:
“桑桑,我把药膏放在门外如果你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开一会儿你记得自己把它涂在伤口上,记着啊,一定要啊”话这样说了,他还是在窗下拖沓了好一阵,然后返身坐在胭脂梅树下的石凳上等着。半小时过去了,房中仍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卫风觉得迷惘,手,无意识地按向胸口的贝叶女神吊坠——自步入雾谷后,她好像一直在沉睡了,更没有任何的启示冰冷的宝石不时触及胸膛,令他有时会产生错觉,吊坠上的女神其实在生气。
气他什么呢?他不知道,也没有多想,因为这些日子里,他都有桑晓时而慧黠、时而天真的笑语陪伴、那确实是很美妙的,有着他鲜少感受过的惬意和愉悦。
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回房去了。
听得脚步渐渐远去,桑晓才悄悄推开小窗户,伸长脖子朝门边一看,果然是有一蓝色盖子的药膏放在门前的石阶上。
这算什么意思?!绝情绝义地“抛弃”了她,又转回来表示关心?谁稀罕!
不想犹可,一想起他昨晚的冷淡和悔意,桑晓便觉得眼眶酸热刺痛。她“啪”地关上窗户,慢慢坐回床上,思绪悠悠地转了一圈,泪水,终于流下来了。
半晌,她扭过头,起身慢慢朝妆台走去。圆形的镜子里,出现了美丽的面孔——洁净如白玉般的皮肤,幽黑晶亮如曜石般的眼睛,樱红鲜艳如玛瑙般的小嘴
很多年前,长老就抚着她的头说,小桑格儿是谷中最美丽的女孩,她干净高贵的血源,将为谷中的未来注入一股新鲜的气息——毕竟,以这儿的人口,要控制近亲结婚,是有一定难度的。
然而,他们眼中的白雪公主,在绵长的岁月里,却渐渐变成一个奇异的怪物——用二十多年的时间,长成一个十五六岁的躯壳身体确实也有着不同的变化,但,那也是极其缓慢的和异于所有谷民的。
她的美丽不停地被男孩子注视,那不是一种如一的日光,而是新旧交替的产物——上个月,谷中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就向父母说要等桑格儿大些,娶她为妻。
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等他明白了事实,便不会等了,也不敢去等了。再过几年,她三十岁了,有可能是一个比她小一半的男孩子说将来要娶她
有时,她可以因为一朵花儿、一块绿叶而勉强快乐起来,父母、长老和谷民们觉察后,为了想保持她的笑脸,会更加呵护疼爱她,却不知道,他们的做法等于重新唤醒她心中的忧伤,然后一寸一寸地缓慢地噬净她的活泼与天真。
她是多么渴望,忧伤可以完全终止在某一个时刻。哪怕没有退路,不准回头。
第一眼看见卫风的时候,她立时觉得,他是一个坚强的会实话实说的男人,这一切都是她最渴望的。所以,她把他们带出死亡地带。
然而,事实证明,他也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害怕因为这份等待,挥霍了生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大亮卫风就轻步往桑晓房子走去。站在她房门前,他心中一窒——药膏仍旧躺在昨天他放下的位置上,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水。
心中赫然失落,桑晓对他,已经不是小女孩对大男人的赌气了,而是一个成熟女人在非常决断地否定一个男人的举动——她不再需要他的关心,不再稀罕他的承诺!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计划何时离开。最方便的方式应该是电召直升机到来,但谷边沼泽满布,谷顶总是萦绕雾气,飞机无法准确降落,强行为之,只会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一片乐土,以免这个与世隔绝的“香巴拉王国”沾染过多的尘世俗气。
昨晚,他本来就恳请蓝翠思修书一封,让他带到美国以安慰其年迈的父母,至于她的不老驻颜术,他会乘机问出,如果她回避不说,他也不会强求,毕竟自身不是雾谷人,既然不会长留谷中,何必硬要知道原因?
然而,一想到桑晓,他的心就觉得怜惜万分,恋恋不舍,归期的事,又无意识地押后了。
卫风又呆站了一阵,感觉有些许凉意,便回房去穿羽绒外套。就在他离开之后,房门“咿呀”一声打开,桑晓出来了,她望了门前的药膏一眼,略一顿足,扭头朝厨房跑去——
卫风穿好衣服,再转回来,然后捧起药膏坐在胭指梅树下,守着桑晓的房门。半个小时过去了,苏雷从对面的窗户伸出脑袋大叫:
“老大,别等了,老妈妈说桑桑早出去啦.你快过来吃早点。”
他顿时一阵失落,只得把药膏放回衣袋,慢步往对面房间走去。走了没几步,又觉得桑晓中午可能会回家吃饭,便又走了回来,在左右两门脚边比了一阵,他决定把药膏放在左边门脚——这边好像更显眼些,然后才吃早饭去了。
吃过早点后,苏雷跑去观察谷里的学校。向擎又是磨刀霍霍地去修葺猪马牛羊圈,就在他抬手一抹大嘴巴,拎起放在脚边的工具箱跨出门门之时,卫风突然在他背后说今天天气很好,也要跟着他修葺什么这个圈那个圈去。
向擎乐了,大声说今天要修的是牦牛圈。
两人便背起工具一块出门,沿着种满野花的小路转了几圈,来到一个围着木围栏的大草甸牧场,场内座落着数间树皮棚屋。
卫风抱了一把竹子坐在棚屋门前,心不在焉地削着竹篾片,眼尾不时瞅着延伸至草甸园门前的小径。
时间悄悄溜走,半天过去了,也没见桑晓的影子。卫风越发郁闷,做完手里的活儿,和向擎打了声招呼,便自行离开。
沿着小河往前走,踩过一片草地,雾渐渐浓了。他凝视着延伸在雾里的来时的路,突然就想这样走过小木桥,走进雾里,想越过那片布着奇门遁甲的山洞口,看看桑晓是不是躲在里面哭。
心中这样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果真朝小木桥走去
站在小木桥拱形的桥顶上,他突然回头——眼眸里是色彩缤纷、宏伟精丽的“木氏宗祠”和佛堂寺院。蓝灰瓦的屋檐群里,来往着一些努力要超越自身情感,追求宁静平和的男女。他们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用松紧有道的方式管理着这片平和美丽的“香巴拉王国”
然而,也因为它的美好,令桑晓的怪异无可否认地突兀!
这个奇怪的女孩啊,她的美丽令他多次炫目;她的声音很清脆,说话的时候喜欢眨着眼睛;她喜欢吊在他的臂弯上,仗着他的力气踮着脚尖儿走路;她有很渊博的知识,喜欢各种的草药和鲜花;她独来独往,自得其乐
他确实有些喜欢她了。如果舍她而去,惭愧会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如同昨晚知道她割伤了小手,他便担忧不已,坐卧不安。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达成她守候多年的渴望?为何不能承诺照顾她一生一世?形体上的不足又有什么重要?他究竟有什么放不开来?
心胸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这一辈子不会轻言的“承诺”和“反悔”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竟然再次渴望实施——
脚步突地跨出,正要冲下小桥奔进浓雾,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奇特的信息。卫风回头“木氏宗祠”内,那幢红蓝相间的宝塔阁楼的窗户缓缓打开,窗前站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人,他有一双幽深得让人难以探视的眼睛。他向卫风微笑,然后,朝建在山谷东边的棚屋指了指。
卫风一愣,朝老人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回来。行动间,他再看向那个神秘的窗户。窗仍然开着,老人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卫风大步转过山个长满小花的草坡,一条小径蜿蜒而去,两边是围着暖棚的草药坊。一些谷民满脸笑意地围坐在棚屋前研磨着什么。卫风和他们打过招呼,用手势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桑晓。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含笑指了指前面的棚屋,嘴里还咕哝着说了句什么。
卫风微笑致谢,连忙逐个在暖棚里查找,找到第九个棚屋时,果然见桑晓斜背着-个小篓儿蹲在地上采摘着一些紫色的小花。
大概感觉光线赫然被阻隔了些许,她抬头望了望背着光线的卫风,脸上掠过轻浅的讶然,但随即一冷,木无表情地垂下小脸继续摘着小花。
卫风站在门边,视线首先望向地受伤的手指,见已经用白布条包好,才把视线缓缓溜回她的小脸上,半晌,他也不说话,伸手自墙角边拿了一个小竹篓,然后蹲在地上,也学她选一些绽开的紫色花朵摘下来。
“住手!”桑晓猛地抬头,望向即将掐断花朵的大手。
大手定住,他抬头望着地,好一阵子才问:“为什么?”
“我会自己处理!反正不用你插手!”
她终于肯和他说话了!卫风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帮你。”
“免了!省得后悔!”桑晓望也没望他,继续蹲着身子干活“我卑视把‘后悔’应得响亮的男人!”
他突然轻牵嘴角“我佩服敢于指着我鼻尖质问我的女孩。”
桑晓的小脸更长了“我没兴趣探讨你的喜好!”“但我确实想和你分享”
“包括你的出尔反尔?”
卫风一顿“桑桑,我们不要吵嘴好不好?”
“没问题,你只须在我面前消失就能如愿。”
“我想留下来帮你——”
“不用!我说不用!”她“嗖”的抬起头,朝他低吼“听到没有,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桑桑,你别这样——”他有他的忧虑啊。
“反正不用你的帮忙!”桑晓的话题硬是钉在这个“帮”字之上“把花儿摘下来就要善于处理,否则它会凋谢!就会死!那时再怎么后悔也没用!”说至最后,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其实不是后悔,只是不舍得而已。”卫风轻声说着,手指抚过紫色的小花,
“你看,它如此娇艳灿烂,因此,我不得不百般担心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它”
桑晓冷着小脸,快速摘着花儿,睬也没睬他。
“我承诺你的时候是真心的。我反悔的时候,也没有虚情假情。自始至终,我只是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守护你”他抬着头,眼眸真挚而坦率,
“如果,我不能令你比现在快乐,那我宁可让你保持现状”
“”“一个男人的承诺重如千斤,他的反悔,只是害怕自己不能给予这个女人真正的幸福。”
桑晓立时抬起眼睛,盯了他好一阵子,才颤着声问:“你说得是真的吗?”
“我从来懒于说谎。”
“你在同情我吗?”
“还有怜惜、敬佩、喜欢”
“既然如此,我现在的要求升级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篓,轻轻朝他走来,直视而来的跟眸晶莹剔透,透出一股异于寻常女子的直率和勇气,
“我不但跟你离开山谷,我还要你承诺照顾我一生一世,也就是说,你不但要等待我长大,你还要娶我,你要娶一个身高只有1.53米的女子。”
“我很乐意如此!”
坚定的口吻再次把桑晓定在原地,眼眶酸刺而疼痛“我,我不相信,你前天曾那么冷淡,你说你后悔了”
“那是因为你太美了,像格桑花枝头上的紫色苞蕾一样”卫风上前扶着她的肩头,用母指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而我,只是一株朴实无华又历尽风霜的土藤,面对你的纯真美好,确实自惭形秽啊”“啊,你你在自卑?”桑晓眨了眨仍然带着泪痕的眼睛,狡黠地试探,
“是不是你前晚看见我披着长发,突然发现我很美丽,美得令你心动不已,你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的心绪,所以退缩了?”
“是的——”他轻轻挑起她柔软的发梢,低声说“你这个狡猾的小女子,就一定要我认输才甘心呢。”
“谁叫你前天欺负我,害得我哭了一整晚,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也更加卑视阿祖了!”
卫风一惊“阿祖是谁?”
“就是情侣雪山的男神喽。”
卫风心中一动“那女神叫什么名字?”
“叫阿绿,他们说是她编订谷民的姻缘薄,反正这个配那个的,早配好了。即使两个人在孩童时就斗鸡般地憎恨着,抑或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将来也能走在一块儿不过,无论她怎么编,反正都不会有我的份儿——”桑晓抿了抿小嘴,眼眶又红了“听谷中的老人说,我是几百年内谷中惟一一个最多男孩子喜欢,却从未有谁肯送来聘礼的女孩儿——”
阿祖和阿绿?祖母绿?卫风早已呆住,哪里还听得清楚桑晓的抱怨。就在他回神细问之时,臂弯又传来一阵略显羞涩的低喃: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你就等我八年噢,五年应该够了,好吗?”
这样的话,听得他眼眶酸热——这是一种多么卑微的说法和迁就啊。是一个无力的小女子在极力安抚一个疑心的大男人,用尽屈从和谦让!
“不要再说屈从的话了!我会越加难过的。”他轻轻抚着桑晓柔软的黑发,叹息着说,
“就如同这两天你生气、你躲避我,我觉得难以自控和焦躁这是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却让我明白,我非常愿意保护你,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我也会守候着你”“真的吗?真是这样吗?不会再变了吗?”她掐着他的胳膊不停地询问,小脸再度被“哗哗”横流的眼泪糊得一塌糊涂。
“是的是的,”卫风眼眶浑红,不停地用衣袖拭去她的泪“这两天你吃不好睡不好,脸蛋儿都瘦了。对了,你的手怎么样?还痛不痛?”
两人心意互通知晓,桑晓却显得有点儿害羞了,一直轻咬着嘴唇、低垂着眼帘,好一阵子也不敢攀在他的臂弯上。不过,她心性率真,没多久又是蹦蹦跳跳地拖着卫风一路小跑回家,从后门绕进自家厨房,等老妈妈钻进隔壁小屋拿木柴时,二人便迅速用油纸包了几块糌粑塞在怀里,然后一大一小表鬼崇崇地踮着脚跟儿溜了。
出了后门,两人拉着手一边窃笑一边跑,一直到了小河边的草坡上,桑晓才站定身子朝望向她一脸宠爱的卫风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子,喘了几口气,桑晓又扯着他飞跑起来,跳过一条小溪,穿过一片小石林,转过一丛花圃,来到一大片长得像一个个圆半球的高原雪灵芝草甸。
两人选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挨坐在一块儿,一边享用美味的羊肉糌粑,一边小小声地聊天。
“一会老妈妈发觉灶台上的食物少了,会以为家里长老鼠了!哈哈——”桑晓啃着糌粑,越想越好笑。
“这两三天都这样,老妈妈早已习惯了!”
桑晓拿眼睛睨他“你什么意思?”
卫风一笑“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哼,我自然是要那样做的,不然面对着你,饭也吃不下。”
“怪不得古人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卫风叹息“我现在已深切地体会到了。”
“这么惨哪——”桑晓“格格”地笑了。小手在她的食物上掰了一块肉馅最多的糌粑扭身塞在他嘴里“这就赏你吧。”
“唔”卫风咀嚼着,点头“还不错。”
“喂,告诉我你今年多大?”她用肩头撞了撞他胳膊。
“三十二——”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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