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底,能想起来的只有十多年前皇上的字迹,这边厢太后道,“皇上如今的字迹已经有些不同了,到底年纪上来了,也掌权多年,心态变了,如今他的字迹虽然更有气势了些,可在我看来,却是没有以前那份雅致灵秀,哎,皇上这些年也是操劳。”
久居上位者,且还是九五之尊,心态变化是一定的,从刚刚登基到现在,燕淮已经将帝王之术烂熟于心,其中手段权衡早非当日可比,自然习惯字迹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太后的语气有些感叹有些心疼,转而又道,“皇上现在忙得连和我对弈一局的时间都没有……”
燕泽温言安抚道,“寻常掌家之人管好自己家都不容易,何况皇上要管好整个大周,皇上素来勤勉,身边人也不敢多劝,自然都对以前的趣味没了兴致了。”
太后本就心疼,一听这话心中便是一动。
皇帝身边的确没有人敢劝他,可自己是做母后的,她的话他总会要听的。
“这样子也是不行的,我这个年纪都知道多给自己些趣味,他反倒是比我还沉闷。”这么一说,太后吩咐陈嬷嬷,“你去崇政殿看看,今夜若没有议事,就让皇帝来我这里用膳。”
陈嬷嬷点头应了,太后将手中书一放道,“来燕泽,跟皇祖母试一局!”
新一局棋开始,秦莞现在旁边看了片刻,而后便出去寻燕绥,然而今日燕绥却不在寿康宫,一问方才知道,燕绥去国子监接受白氏长老授课去了,秦莞心底欣然,正要转身进来,却看到寿康宫门口一道人影一闪而入,竟然是秦朝羽!
秦朝羽看到秦莞的刹那也是一愣,她知道秦莞十分得太后宠爱,也知道秦莞才是寿康宫真正的常客,可两人还真是没撞见过几回,陈嬷嬷出来也看到了秦朝羽,连忙上前行礼,又转身道,“郡主,您和太子妃是亲姐妹,劳烦您招呼太子妃娘娘,奴婢去崇政殿走一趟。”
陈嬷嬷正是为了刚才太后的吩咐而去的,秦莞自然应声。
秦朝羽是太子妃,且常驻宫中,可如今陈嬷嬷却让秦莞招呼秦朝羽,顿时显现出亲疏有别。
秦朝羽笑着上前,“今日入宫给太后问脉?”
秦莞颔首,“是……太后现在正在和燕泽世子对弈,八姐要进去吗?”
秦朝羽打量了秦莞一瞬,却摇了摇头,“先不去搅扰了,我们两姐妹也日久未见,我们说说话?”
秦莞点点头,秦朝羽便扬了扬下颌示意去侧院。
秦莞顺着游廊走过去,进侧院门的时候忽然想到上一次秦朝羽就是在这里看到自己和燕彻,而后对自己发难,那个时候秦朝羽还未成为太子妃,如今秦朝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总不会再发疯了吧?
这么想着,秦朝羽缓声道,“你和睿亲王的婚期近了,都准备的如何了?”
提起此事秦莞坦然道,“都是大伯母在帮忙准备,自然是不会出差错的。”
秦朝羽一笑,“我出嫁了,父亲和母亲自然拿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到时候我再给你一份添妆,保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秦莞并不在意这些东西,然而秦朝羽这话看起来是好意,她便只能道,“你有心了。”
秦朝羽脚步微顿,转身看着秦莞,秦莞停下脚步,有些疑惑,“怎么?”
秦朝羽叹了口气道,“近来朝中的事你可知晓?”
“军粮案的事?”秦莞反应很快,而秦朝羽这般一问,她也知道秦朝羽要说什么了。
秦朝羽果然一笑,“你知道就好,那你应该也能想到太子的如今处境不佳吧?”
秦莞颔首,却没说话,秦朝羽看了一眼寿康宫正殿方向道,“那日张启德被下狱的时候,皇祖母宣了我和太子殿下过来说话,她说张启德的事和殿下无关,让殿下不要护着张启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秦莞简直想苦笑了,“我不了解政事,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
“太后的意思是,无论张启德的事和殿下有没有关系,殿下都不能再管张启德了,而殿下的位置也不会有分毫动摇,立储不是小事,太子既然是大周的储君,她就一定会护着殿下。”
秦朝羽好像没有听到秦莞的话似的,继续自顾自的道,“太后娘娘是后宫之中唯一立场鲜明护着太子殿下的人,我虽然是太子妃,在太后眼中却是不及你亲近,所以秦莞,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能帮到他们。”
秦莞好似不认识一般的看着秦朝羽,秦朝羽看到她这样愕然的眼神反而笑了,“怎么了?我就是在请你帮忙,很奇怪吗?”
不怪秦莞惊讶,实在是秦朝羽是骨子里很高傲的人,让她有朝一日对她低头,那简直难如登天。
秦朝羽自嘲的笑了笑,“不必这样看着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只不过如今朝堂之上的局面对太子殿下很不利,我是太子妃,却帮不上忙,所以我想到的能做的都会去做,就这么简单。”
秦莞心底情绪有些复杂,看着秦朝羽淡然的表情,她骤然发现昔日京城第一才女眉目之间的光辉桀骜都淡了许多,她眉心甚至轻轻皱着,好似笼着一层阴霾似的。
秦莞并不是不能帮秦朝羽,她虽然不喜欢秦朝羽,可站在秦朝羽的立场看,她那么做好像也没错处,然而太子和皇后的事,她自认还是插不上手,太后再宠爱她,也不会让她随便置喙皇家之事,如果太后主动说起也就罢了,太后现在提都没提,让她如何开口?何况秦莞还想到了燕迟的话,如果这些事端是皇上的手段,那情况可能比秦朝羽想的还要艰难。
“并非是我不帮忙,太后娘娘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太子的事,我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帮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求情,相比之下,你才是能帮到太子的人,太后娘娘从前如何我不知,可自从我为她看病以来,我见到的太后都极是心软,你想走太后这条路是对的,不过很抱歉,我不能越俎代庖。”
秦莞语气平和,却拒绝的十分果断,甚至没有说什么“我会尽量帮忙”之类的话。
秦朝羽目光微眯的看着秦莞,“你若是帮了太子,殿下会记得你的好。”
秦莞顿时笑了,“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也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我,你自小长在京城,可能在你看来人人都有很多心思,不过对于我而言,我早就表明态度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能说你每一次试探都会失望。”
秦朝羽的表情更复杂了,秦莞这样说话,显得她像一个跳梁小丑。
她抿唇未语,秦莞却在打量她,片刻之后秦莞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秦朝羽下意识瞪了瞪眸子,秦莞的眼神却更为锐利,还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秦朝羽顿时面颊微红。
秦朝羽却不再看她,转身叹了口气道,“在这深宫里,若是不爱也就罢了,一旦爱了就会格外辛苦,你今日愿意为太子退一步,明日又要做到何种地步?我原以为你看的足够清楚,为的也是权势,可没想到我看错了。”
秦朝羽眼瞳一颤,眼睛瞪的更大了,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显然是恼羞成怒了,然而她好像不知如何反驳秦莞,半晌没说出话来,秦莞又淡淡的看她一眼道,“希望你不被辜负吧。”
说完秦莞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侧院。
秦朝羽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的更为剧烈了些,不止如此,她甚至觉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竟有莫名的委屈要夺眶而出了!而她竟然是因为秦莞的几句话……
希望你不被辜负吧。
这句话没有人对她说过,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说过,侯府的女儿做了太子妃,是无上的荣耀,是侯府地位的巩固,没有人去想她一早就下定决心要做太子妃的初衷是什么。
她顶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有着高高在上的家世,旁人看来,她想做太子妃或许只是想求得一个和京城第一才女相匹配的婚嫁,可是哪有那么简单浅薄?
秦朝羽怔怔的站在原地,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眼眶的湿热压了下去。
她忽然想,如果她当初没有装病设计秦莞,让她被送去锦州,如果她没有对秦莞怀有莫名的嫉妒和讨厌,她们原本可以做更亲近的姐妹,因为只有她看出来了……
秦莞叹了口气之后又叹了口气,完全没想到是这样。
她刚回京城便发现秦朝羽对太子妃的位置势在必得,她明艳无双,她骄傲夺目,这样的女孩子,自然样样都想要最好的,想要最好的夫婿自然也是人之常情,而按照常人的想法,太子位高权重,乃国之储君,能嫁给他当然是第一选择,秦朝羽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把做太子妃当做目标了。
可秦莞没想到她是真的喜欢燕彻。
在今天之前,秦莞从未这样想过,可刚才那一瞬,她在秦朝羽眼底看到了委屈和落寞,却没有一点屈辱,她是心甘情愿来和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帮燕彻解困。
秦莞又叹了口气,她最后那句话是真心的。
秦莞回了暖阁,太后和燕泽的棋还没下完,秦莞看了一会儿才听到外面的人给秦朝羽行礼的声音,见秦朝羽来了,太后倒也十分高兴,转而便问道,“燕彻在做什么?”
秦朝羽此刻端容静雅,笑道,“殿下在东宫处理朝事,具体做什么臣妾倒是不知。”
太后倒也不在意,秦朝羽是太子妃,若是对燕彻做什么门儿清也有问题。
太后一局棋还没下完,闻言便看向秦朝羽,“可擅长棋艺?”
秦朝羽不好意思笑笑,“只略会一点……”
秦莞笑道,“太后娘娘,太子妃娘娘会的可不止一点,她曾被人称为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可谓是样样精通。”
太后笑起来,招了招手让秦朝羽坐到自己身边去,指了指棋盘,便和秦朝羽论起了棋道,秦朝羽看了秦莞一眼,眼底情绪复杂,而太后十分器重燕彻,对秦朝羽自然也寄予了厚望,见秦朝羽如今时常过来走动,倒也愿意亲近。
如此过了一下午时间,等到秦莞和岳凝要告辞的时候,太后便留下了秦朝羽陪她下棋。
出寿康宫的时候,岳凝便道,“你倒是要帮你八姐……”
秦莞失笑,“什么帮不帮的,她棋艺的确很好。”
岳凝笑着摇摇头没多言,几个人出了宫各自回府不提。
太后这几日被挑起了兴头,眼看夜幕快要落下才放了秦朝羽回东宫,秦朝羽刚离开没多久,皇上才姗姗来迟,到了寿康宫,母子二人先用了饭,然后太后便留下燕淮说话,燕淮来寿康宫的时间不多,倒也乐的陪太后,便陪着太后到了暖阁靠着,太后笑盈盈的吩咐陈嬷嬷,“去把棋盘拿上来……”
陈嬷嬷应了,很快,棋盘摆好了。
燕淮挑眉,“母后想下棋?”
陈嬷嬷在旁笑道,“皇上不知道,太后这几日性子大着呢,天天让燕泽世子陪着下棋,今日还留下了太子妃娘娘对弈呢,太后娘娘怜惜您辛苦,想让你在此多歇歇。”
燕淮弯唇,“母后近来精神很好,这是好事。”说着伸手拿了白子,“只是我已许久没碰这些了。”
太后越发心疼了,“就是想着你整日整日的处理正屋,我这才让你过来,陪我这老人家吃个饭,下两局棋,便也算你歇息了,否则今天晚上你又打算看折子到何时?”
燕淮不以为意,“早晚都是要看的。”
太后打量了燕淮一眼,一眼看到了燕淮面上的周围和鬓边的一缕霜白,她叹了口气当先落子,说是下棋,可她也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皇帝说话,说起皇后禁足的事,燕淮略一沉吟道,“这件事不着急,张启德的事您也知道,这个时候皇后出来,想必会多加干预……”
燕淮如此坦荡,太后反倒不好多说,何况这些年皇后对燕彻的管束,对朝事的阻挠,她都多少知道一点,她心底也是不喜的,如此,太后只好不多言,将心思放在了棋局之上。
这一局棋太后心思没用全,何况她多日没和皇帝对弈,自然也不会抱着一定要胜过皇帝的心思,然而才不过行了五十多手,燕淮竟然隐隐的有了败者之象,太后苦笑,“皇帝,哀家是老了,可是还没轮到让你这般相让的地步。”
燕淮毫不在意的道,“儿臣没有让母后,实在是多日不碰,手生了。”
这一局棋很快分出了胜负,燕淮是真的输了,第二局开始,太后心思更多的放在了棋盘之上,毕竟燕淮当年痴迷棋道,曾经棋力在她之上的,然而这一局也只是下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输赢又分了,且比起从前燕淮的棋力,太后觉得燕淮如今着实退步了不少,甚至连从前惯用的简单的招式都不用了。
太后瞪了燕淮一眼,“最后一局,你可好好下,不准再让我。”
燕淮失笑,“以前会的都丢了,儿臣当真没有让母后,儿臣如今也上了年纪,脑子里能装的东西就那么多了,可没有让不让的,倒是母后宝刀未老,儿臣甘拜下风。”
这一通夸赞让太后心中大悦,到了第二局,太后暗地里让了燕淮三分,让了不说,还设了两个套看燕淮是否往里钻,本以为这么简单的路数燕淮必定一眼识破,可没想到燕淮竟然真的钻进来了,瞬间又被吃掉了一大片白子,对弈一道,自然要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太后赢得如此轻松,除了有些无趣之外,更生出了几分诡异之感,如果不是燕淮好端端的坐在她面前,她根本不敢相信燕淮的棋力退步到了这个地步。
人上了年纪必定会记性不好,而燕淮也的确操心了太多的事,可曾经的燕淮痴迷棋道,就算这些年淡了心思,可好歹是他奋力钻研过的东西,一些潜意识留下来的习惯是不会磨灭的,眼看着时辰已晚,第三局下完太后便不再留燕淮,等燕淮一走,太后看着棋盘之上的黑白子陷入了沉思。
难道是她想的多了?
这么一想,太后发觉自己不知道燕淮到底多久没碰棋道了。
她略一沉吟,先是觉得自己不够关心燕淮,然后才打算找个人好好探问探问。
燕淮虽然已经当了二十年皇帝,身边也有妃嫔许多,可她不喜欢冯龄素,皇后又是个喜欢把目光放在前朝的人,若说谁真的能和燕淮情深义重又惺惺相惜,那还真是没有,这般一想,太后叹了口气,都说皇帝宠冯贵妃,可她却看得清楚,这么多年宠爱虽有,可大是大非上皇帝头脑十分清晰,这也是她最欣慰的地方,若真说皇帝对谁不同,多半只有对瑾妃的宠爱更真切一些,可惜瑾妃却遇害了……
太后叹了口气,更心疼燕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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