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藏作次不安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我……我听……”他的目光与青山重夫的相撞,尽管看不太清楚,但他能感到阴气袭人,他吓了一哆嗦,“别管我是听谁说的……反正我是为你们好。”
大召威弘上前一把揪住松藏作次的衣领,狠狠地说:“松藏作次,这儿的情况已经够麻烦了!别再蛊惑人心、火上浇油!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说完,大召威弘用力一推,松藏作次差一点儿摔个趔趄。他满脸痛苦地说:“你……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说着,他看一眼青山重夫,见他已经不在了,便灰溜溜地走了。走出几步,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回身说:“你们这群傻瓜!早晚有后悔的那一天!”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大召威弘挥着拳头喊道。
自从大召威弘走过来,成田进二就早已两眼发亮。见大召威弘训斥松藏作次,他一直没有机会下手。这下松藏作次可跑了,他上前就拽住大召威弘的胳膊。原来他听说大召威弘手里有喜多川歌麿的名画《三美图》,便多次不分时间地点、不分场合地跟大召威弘纠缠,要出大价钱买下这幅画。大召威弘每次都苦口婆心地解释,说这幅画是朋友的,是朋友要他带回日本的,现在无论他是死是活,我答应过人家的事,都要做到。我们大召家衍生数百年,从未失信于人,所以这幅画,你就是给我天价,我都不会卖的。成田进二根本不信这一套,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在金钱面前无动于衷,所以他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大召威弘软磨硬泡,并且从不管对方的态度如何。
他的举动把大召威弘搞蒙了,因为那件事在所谓的买卖双方心中留下的烙印不一样。再加上大召威弘正在气头上,他早已把那件事忘了,所以见成田进二突然拽住自己的胳膊,他不知发生了什么。
成田进二向满脸怒气的大召威弘满脸堆笑地说:“大召君……那幅画的事……”
没等他说下去,大召威弘一下子全明白了,他便气上加气,一巴掌打在成田进二的脸上,手指着他的鼻子尖,不知说什么好。
成田进二松开了自己的手,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大召威弘说:“大召君……你怎么了……你对我打也好,骂也好,那都没有关系。可……可你怎么对钱也持这种态度呢?你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大召威弘哭笑不得,面对他这发自肺腑的倾诉,他唯一要做的是继续打他一巴掌。成田进二见大召威弘执迷不悟,又要伸手打人,捂着脸唉声叹气地走了。
大召威弘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天说:“天哪,我们的国家怎么了……除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是这种见利忘义、舍命不舍钱的小人……我们不败才怪呢!我们不败天理难容!”
没过几天,高铁林就从本溪前线驱车赶回临河。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因为这里关押着2000多关东军战俘。南大营难民收容所有万余名日本难民。野战医院里有300多个民主联军伤病员和20多个医护人员,其中10多个是日本留用人员。日本难民中又不断地有人病倒送进医院。而这里只有一个连的警卫力量,一旦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有姚长青因病留守临河,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匆匆赶回来。
因为操劳过度,高铁林明显瘦了。亚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症结所在。尤其是“粮食事件”给他留下很大的创痛。她对“粮食事件”是日本人从中作梗心知肚明,而且制造事端的人就在难民当中。为了替高铁林分忧,她决定在难民中进行暗访,找出‘粮食事件”的始作俑者,这无疑会大大减轻高铁林的心理压力。她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盯在松藏作次身上,最近这个家伙又在蛊惑人心,煽动闹事,她知道幕后一定有指使者。为了查明真相,她决定找这个家伙谈谈,向他问个究竟。
于是亚美在收容所后面的小树林里单独约见松藏作次。看着这位美丽的姑娘,松藏作次首先就有些受宠若惊,没等亚美开口,他就一脸讪笑地说:“找我什么事亚美小姐?说吧,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做。我松藏作次可不是一般的人。”
亚美一脸严肃地向他问道:“在方正县的时候,有人曾写信诬告高政委截留苏军拨给日本难民的粮食,这事你一定早就知道吧?”
松藏作次内心一惊,故作镇静地说:“是的,后来知道了。”
亚美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什么?”松藏作次没想到亚美会这样问自己,他大声反问。
“是谁写信诬告高政委?”她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松藏作次涨红了脸说:“我……我怎么会知道?亚美小姐,你不会怀疑我吧?”
亚美厉声说:“除了你,我猜不出谁还能干出这种事情!”
松藏作次一下子跳起来:“亚美,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哪!我松藏作次走得正、行得端,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亚美说:“松藏,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知道你一个人做不来这种事,肯定是受人指使。告诉我,他是谁?”
松藏作次怔怔地看着亚美。亚美从他的眼神中判定这事肯定与这个家伙有关。语气更加生硬地说:“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我哥哥,到时候他就会用拳头跟你说话!”
松藏作次被亚美逼急了,满眼愤恨地瞪着她说:“大召亚美,连你也跟我过不去。在日本的时候是这样,到满洲之后还是这样,现在你又……如果不是看在同胞的分儿上,我……我早就……”
亚美逼视着他说:“你想怎么样……我知道你天生就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松藏作次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便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向亚美厉声道:“大召亚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货色!你跟那个中国人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啦!而且所有东大屯的日本人都知道啦!知道你跟他亲了嘴,上了床。你这个贱货!肮脏的贱货!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一定杀了你!你这个婊子,破鞋!你是大日本帝国的耻辱!肮脏的母狗!去死吧!像你这种人还活着干什么?”
“你……”亚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埋藏在自己心底最甜美的秘密,可竟被这个家伙一句句肮脏地骂出来,她有一种被人扒光衣服的感觉,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
松藏作次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到亚美面前:“看看吧,这就是证据!你想抵赖吗?”
亚美扫了那张照片一眼,尖声叫道:“不!这……这不是真的!”
松藏作次冷笑道:“这不是真的?得了吧,瞧瞧那上边是谁?难道不是你和那个姓高的吗?你们俩在亲嘴,真肉麻!”
亚美呆呆地盯着那张照片说不出话来。当他看清那张照片并没有把他们真正接吻的情景拍下来,而是拍的高铁林给她舔眼里的沙子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感到天旋地转……最后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松藏作次嘿嘿笑道:“小黄毛丫头,竟敢跟我玩手段,看我不玩死你才怪呢!”说完,他向躺在地上的亚美“呸”地吐了一口,扬长而去。
当他快走到营房时,远远看到青山重夫坐在树桩上,便走过去一脸讪笑地说:“横路先生。”青山重夫亲切地说:“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松藏作次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
青山重夫又向松藏作次宣扬说霍乱正在南大营难民营里蔓延,被送进共产党医院里的那些人就是得的这种病,他们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他还进一步解释说,霍乱就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传染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虎列拉。中国人一直在欺骗我们,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担心虎列拉传播到外边去。要想活命,就必须赶快逃出这个该死的收容所!
话说完了,青山重夫见松藏作次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便从衣兜里掏出金戒指,给他以安慰和力量,好让他把这个信息传达给每一个难民。一见金戒指,松藏作次的脸色果然明显好转,“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他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戒指匆匆离开了。
亚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屋子里很黑,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是在她的脑袋里。慢慢地,她感觉这种嗡嗡声在消失,并且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身边,正用一潮湿而厚实的东西擦她的脸。然后那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亚美凝视着天花板,能感觉到那人是谁,但她不愿意也不能说话。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高铁林从亚美的眼神和这喘息声判断,她已经神志清醒,于是低声问道:“亚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亚美摇摇头说:“不……我很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高铁林说:“可高岩医生发现你晕倒在收容所的小树林旁,是他和园田医生把你抬回来的。你夜里一个人到那里去干什么?”
亚美不想把照片的事告诉高铁林,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高铁林知道亚美有难言之隐,不再强求,起身说:“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高铁林走了,亚美目仍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目光空虚而呆滞。她的眼前总出现母亲阿崎婆的影子,她很想喊一声“妈妈”。
第二天早上,高铁林果真来了,进门就向亚美打招呼道:“亚美,你觉得好些了吗?”亚美强做微笑点点头。高铁林也笑了,说:“一会儿我让司务长为你做一碗热面,出出汗,很快就会好的。”亚美看着这个并不知道自己心思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昨天夜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他的。让他明白,一个女人总是在为他心爱的男人受苦,默默地受苦,而且心甘情愿,痴心不悔,不图回报。想到这里,她用依旧丰富的眼神看着高铁林说:“一会儿我想去看看我哥哥。”说完,她顿时感到很委屈。高铁林正在为她掖被角,听此话,转身看着她,很尴尬地说:“关键时刻你还是想到了你的哥哥。”
亚美明白他的心思,却觉得很甜蜜,她莞尔一笑说:“这你要去问铁花了……你是她的亲哥哥。不同的是,铁花不敢把心里话告诉你……而我却能把心里话告诉我的哥哥……比如我正……”
亚美没有把话说完,但高铁林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心里一震,说:“亚美,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向铁花学习……况且,内敛、含蓄是我们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我非常喜欢这种品质。”
亚美甜甜地笑了,说:“你放心吧,为了某些人,我就开始学习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吧!”
“这样更安全……”高铁林的表情严肃而神秘,“真情尽在无言中嘛!”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其实,高铁林是想巧妙地稳住亚美,但他哪里知道,这样做已经多余了。
很快,亚美就和大召威弘坐在昨天晚上她晕倒的地方。亚美凄楚地说:“昨天晚上,就在这里,松藏作次骂了我许多脏话。可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跟高政委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喜欢他……再没别的……”
亚美明知道自己向哥哥撒了谎,但为了高铁林以及全体日本难民的安全,她必须这样做。好在照片上的内容是可以解释的。大召威弘没说什么,慢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亚美的面前。亚美大吃一惊说:“哥,你怎么也有这张照片呢?”
大召威弘板着脸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除了亲嘴,还干了什么?”
亚美涨红脸说:“哥,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大召威弘说:“可这张照片是真实的,松藏作次没说错,谁也抵赖不得。”他的语气非常冰冷,继续说:“亚美,你就别撒谎了,我相信不仅我一个人手里有这张照片。有人把这张照片扔在我家的门口,那他一定会出现在更多人家的门口……你想到后果会是什么吗?”
亚美十分冷静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小教堂后边的山坡上,我眼睛迷了,求高政委帮我用舌尖把眼睛里的沙粒舔出来,就像妈妈那样……你不是也给我舔过吗?”
大召威弘一听,“哦”了一声,拿起照片仔细看,发现照片上的高铁林的确是在为亚美舔眼睛里沙粒,聪明的他恍然大悟,大声说:“天哪!有人搞鬼!就像‘粮食事件’那样。”
亚美一听,终于流出委屈的眼泪,她扑在哥哥的怀里。
大召威弘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抚摸着亚美的头说:“别哭了,亚美,你放心好啦,我会让松藏作次闭上那张臭嘴的!并且逼他收回所有的照片。你回去也提醒高政委,一定要多加小心,防止坏人捣乱。”
亚美感激地望着哥哥,点点头。
大召威弘又说:“不过……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希望你没有真的爱上他。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感情往往并不真实,而且也不会持久。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自己很愚蠢,像他那样的中国人绝不可能真的爱上你,因为你是日本女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召威弘的语气温柔而冷淡。
亚美一听,无力地把头埋在大召威弘的怀里,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在心里说:“哥哥呀,你真糊涂,不是他爱上了我,而是我爱上了他!像他这样的男人走遍天下都很难找到。什么中国人、日本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舍弃一切……我会用自己的一生换取那一天!你知道吗?”
大召威弘紧紧握住亚美的手说:“我承认高先生是个好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我们这些落难的日本人做了很多事,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根本回不到日本,我们应该感谢他……但这并不表明我会因此同意把你嫁给他……中日两国之间刚刚结束一场战争,双方死了那么多人,仇恨没有消除,而且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消除……你必须停止与他相爱,这种爱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在他们兄弟的眼里,我杀死了他们的父母,我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杀我,不过是想利用我在难民中的影响而完成他的遣返任务,只要他的任务完成了,我的死期也到了。但只要东大屯的开拓民能平安回到日本,我死而无憾。可是你……你能容一个杀死你哥哥的人做丈夫吗?所以,我必须阻止你们相爱,你可以继续为他工作,可以不回到我的身边,但你绝不能嫁给他,绝不能!”
亚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哥哥,半天才说:“哥……你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高政委。你不了解中国人骨子里有多么善良,更不了解高政委的心胸有多么宽广。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是我爱他,而不是他爱我……他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爱,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什么……他从来没有向你示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大召威弘惊愕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你快离开他呀!”
“不……哥哥……只要我每天都能看见他,我就知足了。”亚美无限哀伤地说。
大召威弘看着可怜的妹妹,表情痛苦极了,想到全家人的悲惨遭遇,特别是母亲的死,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怀,悲哀地哭泣起来。亚美生平头一次听到哥哥的哭泣,更加悲痛难忍,她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我很抱歉……哦,哥哥……我不该让你难过。”
哭泣了一阵,大召威弘说:“亚美……如果你的爱让你感到幸福……你就勇敢些吧!”
亚美望着哥哥,深深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