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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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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这是1963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供应连队的米既陈且糙,很难淘净。吃饭硌牙是常事。但打那以后,饭里很少有沙子了,每次吃完上顿,炊事班长便把下顿饭的米称出来,一直拣到放心为止。常常是一拣完,便该生火做饭了。

    其实,炊事班长人很好,一米八的大个子,一手好技术。那些年,生活极艰苦,他带着炊事班想尽办法调剂连队伙食。连长格外知重他。1965年,摇越抗美从我们部队抽到时,炊事班长说;“连长放心,到了越南,饭里也不会有沙子。”连长说,我担心的是不是沙子是弹片。不幸的是,真的让连长言中了,去后不久,炊事班长便牺牲了,是让美国飞机给炸的。

    消息传来。连长尤甚。那天开饭,连长端着碗走到我们班时突然站住了,然后,折了回去。一连数日,都是这样。我们知道,连长一定是想起那次让炊事班长难甚的事了。此后,连长一修改多年的习惯,开饭时,再也不端着碗到每个班转了。

    26年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吃饭时的习惯,都是一种忌讳。因为想把一种沉重的情感埋在心里。殊不知这忌讳恰恰是情感更为强烈翻涌的外泄,外泄给所有懂得这种感情和能够感悟这种感情的人。对这两位连长来说,这忌讳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心理的平衡,反而造成更大的倾斜。然而,我们不正是从这倾斜中,看到他们高尚的人格的吗!

    北宋词人柳永善长于抒写行役羁旅之情,其词情景交融,音律谐婉。如那阙[玉蝴蝶],谁读到;“故人何在,烟水苍茫”“断鸿声里,立尽残阳”不扼腕感喟!但读柳永的词。总有过多的凄楚溢于心头读唐代卢照邻的诗却不然,虽也哀婉,洇满忧苦激愤之气,但却有种豪情涌动。如[刘生]中;“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二句。卢照邻辞官后,因不堪疾病折磨,投颖水而死。虽然,他的死并不是如他的诗所写,因为有人“顾重”而“身轻”但他的诗道出的确是一种大情大意。倘若死者九泉有知,知道他们的连长因为他们,26年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的习惯,是能够自慰和应该自慰的。

    军营实在是一块播种收获情感的沃土,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事均可在军营里得到最淋漓的体现。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是,这些矛盾着的情愫总是相伴而来,你无法分离它们,甚至说谁是谁的伴生都不可能。在军营里,它们是一对孪生。

    战场凯旋,自然是大喜。但军人胜利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在一部分人穿过凯旋门时,一部分人已经永远地留在被炮火烧焦的边土上了。该喜乎!该悲乎!英雄受勋,当然是极庄重,极隆重,极热烈感人的。然浩浩军旅,能穿过硝烟者虽为数众多,但能接受鲜花和勋章者毕竟是少数。他们固然是佼佼者,但未曾接受鲜花和勋章者并非都是庸人,只不过荣誉的光环不曾照耀他们而己。

    数年前,也是初冬,我从川西西草地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去解放军总医院探望一位功高德劭的老将军。从工作人员口中,我知道他己不久人世。我伏在将军病榻前,据着将军瘦骨嶙峋的手,以一个晚辈对前辈的敬重,向他谈以及此次川西之行的感慨。将军说;当年长征,翻鹧鸪山时山顶正飘雪,只道是累得喘不过气来,却不知道是空气稀薄缺氧所至,许多同志都倒在路上了。将军长叹一声,说;“一直想再走走那路,一直没有走那路。不是没机会,而是既然无法唤醒那些同志。走又何用!现在,就更无法走了。”那年,将军己年近80。他曾和我说过,当年,湖南闹农运,他们村的许多年轻人都扛起了梭镖,上了井冈山。这些人中的许多人。没有被白匪杀死,没有在国民党的围剿中战死,却在成长征路上倒下了。将军是幸存者,1955年授衔时为上将。

    我理解老将军的感情,我告诉他,我就是沿红一方面军的路线走的,那条路线照耀的不光是我们这后一代人,还有我们整个民族,还有全世界,全人类。因为成长征在有史以来的人类活动史上也是无可比拟的壮举,它启迪着并将继续启迪着一代又一代人。将军说;“我若再走,会比你们的心情沉重得多,我不会想到那些辉煌,有些地方,我甚至是不能迈步的。”

    一个曾经挥师数十万,叱咤风云,纵横南北的将军,有什么地方能使他却步呢?

    当我用电脑打这篇文章时,我猛地彻悟了。那不能迈步的地方,何必定是将军情感的忌讳之处,如前面写到的那两位连长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习惯一样。

    将军过世己多年。那天,在八宝山向将军的遗体告别时,我下意识地穿行于苍松翠柏之间。那树荫下,安眠着可称为共和国灿烂星座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辉煌,也都有着未了的心愿以及由此生出的许许多多的遗憾。他们还一定有着许多因感情因素而产生的动人的忌讳,可惜我无法知道了。写到这里,我走到门外,站在院子里向京西望去。夜阑人静,皎洁星光下,除了楼群还是楼群。只能望断却无法望穿。

    军旅生涯之所以诞生大喜大悲,诞生荣誉与遗憾,是因为军旅生涯往往是反映时代变换历史沿革乾坤斗转的晴雨表。政治权益和经济利益争斗转化为斗争,战争破坏着世界也创造着世界。当战争的帷幕拉开以后,军人便要充当这个舞台上的全部角色。睡猫儿洞,睡战;熬正午的烈日,沐深夜的暴雨,顶飞蝗般的弹片;渴了,喝泥泞中积下的脏水;甚至马血,驼血;饿了,吃干粮炒面,野菜野果,兽皮,吃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这些危难这些苦辛,那么军人又和普遍人有什么不一样呢?而正因为有了这些不一样的地方,在军人身上,才上演着最为动人的壮剧,喜剧和悲剧。

    只是,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昨天还弹片呼喊的战场,今天可以开遍鲜花映满彩霞;昨天,还视为禁区雷池的边地,今天可以成为人群熙攘笑语喧哗的热土。即使是功勋和殊荣。也会被历史的尘土掩埋,至多留几枚在发黄的史书中,给历史学家的考证添一点实证。永存的是军人的情感,如那位将军对倒在长征路上的战友的怀念;如我的那位连长对捐躯于异国他乡的炊事班长的怀念。情感永恒,忌讳永恒。忌讳不灭,衷情不改。

    去年五月,我曾去拉萨。在拉萨河谷,在挂满经幡的索桥上,看远处布达拉宫的金顶后面的雪山;看头蓝得不能再蓝的蓝天和白得不能再白的白云我不是佛教徒,我并没有感到佛陀的存在。但我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神圣的永恒。容纳了人类几千年历史的河流啊!又承载着人类走向未来的河流啊!流走的是岁月,流不走的是精神。情感即精神。对于军人来说,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之后,有什么能比真情更为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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