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
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
中正机场出境室,高荣美随着自己的妹妹,准备搭上飞往日本的班机。她人瘦了一些,尽管仔细涂上胭脂口红,仍难掩病容及憔悴神色。
这段时间,她已经强迫儿孙们将“普裕”真正的情况做个完全的汇报,气是很气,但也没有体力发怒,只有将自己关在房内好几日,对着先夫的遗像又哭又说。
能够见她的,只有雅芯。
章家人不得已,去电将日本的老阿姨请了过来,两姐妹在房里谈了一整天,最后高荣美走出来说:“我要到日本去,随你们怎么去搞,反正我眼不见为净!”
老人家的绝望,是一种彻底的死心,而已焦头烂额的章立彬和章立珊也不留人,没有了老母亲,他们反而少了一层顾虑。
来送行的就只有叶辛潜和雅芯,加上最后一分钟才出现的章建哲。
斑荣美一见他,脸色更严肃了“你是我章家唯一的直系孙,拜托你要有出息一点!”
“阿嬷,你早这样想就好啦!”章建哲歪歪嘴说:“可是你老偏心,疼阿潜,疼了半天,他还不是姓叶!”
“要被人疼,也要让人能疼得入心呀!”高荣美瞪他一眼,又转向叶辛潜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一个是你母亲、一个是你舅舅,都是一家人,彼此还是要多担待和多扶持。”
“阿嬷,我懂,我也会。”叶辛潜点头说。
“雅芯,你责任最大,我把阿潜交给你了。”高荣美总算露出一点点微笑。
雅芯觉得很不自在,她算是还未踏出社会的人,不曾有人郑重地付予她责任,而这责任还是一个“人”所以,她只是轻点一下头,并没有回答。
在出海关前,两位老太大突然想到要买些蜜饯食品,便由叶辛潜陪着逛,留下雅芯在原地看行李。
原本到四处去看漂亮小姐的章建哲又晃了回来,见到雅芯便说:“你真的把上我表哥啦?”
“说话别这么难听。”雅芯对他向来不客气。
“我只是要警告你,你想攀入富贵之家的梦,恐怕作不长久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雅芯气得站起来,但他继续说:“我表哥现在是一分钱都不值,想要他,最好要自备亿万身家,否则就免谈啰!”
她很想甩甩衣袖走人,但又离不开,只好说:“章先生,我一向对你很尊重,也请你尊重我。”
“我是很尊重你呀!所以才好心好意的通知你。我是不懂啦!叶太太这头衔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抢着要。”章建赵瓶近她,再故作神秘地说:“不过,唯一能坐上叶太太宝座的人就只有曾如菲了。”
雅芯完全不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她把位置挪移两位,表示不想再谈,此刻恰好叶辛潜他们一行三人回来,不然,她还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呢!
送走两位老太太后,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黑,十一月的天空凄凄冷冷的,像一首低沉的悲歌。这将是雅芯第一个看不到雪的冬季,不再有让血液冻结的寒意,但那一阵又一阵吹来的风,却也不时带来令人不舒服的冷颤。
比如此刻!
章建哲的车先呼啸而去,叶辛潜坐在车内,打开暖气,却并不发动,凝重的心事布满小小的空间。
她轻碰他的手,他紧紧回握住,并说:“我阿嬷富贵一生,没想到七十多岁了,竟要流离他乡。唉!那个家里没有她,我都不想回去了。”
“还有你母亲呀!”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你也很清楚,她都住在姜董事长那里,而且,即使碰了面,除了谈钱外也没什么话题了。”他看着她说:“干脆我也搬到余阿姨家里住算了。”
“好哇!反正她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雅芯说。
他的另一只手触碰她的颊,带着感情说:“雅芯,若不是想着还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日日去面对那些狂吼的毒蛇猛兽呢!”
“你一定要撑下去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外,我就最在乎你了。”她感觉到眼眶中有些湿润。
缓缓的,他的头低了下来,在黑暗中以所有的温暖包围住她。唇吻着唇,有急切热情、有细腻柔情,彼此以心底的至深缠绵,氤氲出一缕缕的气,模糊了车窗,像将他们保护在一个自我眷恋的世界里。
由于太忘情,当手机响起时,叶辛潜费了好大的决心才半放开她,用一手去接听。
才说不到两句,他倏地坐直,眉头直皱,只回了一声“我知道了,我马上到!”
“怎么一回事?”雅芯屏住呼吸说。
“那些股东要联合起来告我们,说我们违反股票交易法,要马上冻结普裕的一切资产,包括我的二厂。我妈一急,整个人去撞墙,额头缝了三十针,还有脑震荡的迹象。”他急急的发动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得死白。
雅芯觉得,纽约的冬天其实不冷,反正还有羽绒衣、围巾和雪靴可以御寒,但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赤裸地站在冰原上,任雨雪由四面八方吹袭而来。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帮忙他,可以给他支持、鼓励和满腔的爱,就是不能给他最现实需要的金钱。
他们彭家在纽约也有一定的财富,但离填补一个财团的漏洞还有一段距离,况且,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资助了,又如何会倾尽家产去解救陌生的章家呢?
雅芯自幼就被教导要做人中之凤,一直也都优秀自负。母亲是她第一个打击,那个虚幻的梦的世界,她想尽办法进不去;如今辛潜的世界在她眼前,可说、可碰、可谈,但她偏偏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唉!多可怕的无助感呀!
回台北的路上,他们都无言,黑色的天空,仍有更黑的时候。
在医院病房外守候的除了姜文理、章立彬外,叶辛潜还很意外地看到曾典财父女。
“我妈还好吗?”叶辛潜先问。
“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已经沉睡一阵子了。”姜文理一脸疲惫的说“她目前的精神很不稳定,医生说要看紧些,她有自杀的倾向。”
“自杀?怎么可能?我妈一向是最不服输的人,只有弱者才会自杀,她的个性争强好胜,即使再艰难的环境也不许倒下”叶辛潜看着每个人不寻常的忧色,话也渐渐接不下去。
“你母亲能争强好胜,靠的就是普裕的优势,但是,投资连连失败,周转不灵,加上经济不景气,优势没有了,如何还强得下去呢?”姜文理叹口气说。
“我早说过不能孤注一掷的,眼看就要输了,还硬要投下所有的赌本,只有愚蠢二字可以形容。”叶辛潜忿忿地说:“如果当初你们听我的,今天也不会一败涂地。”
“那可不一定,听你的,搞不好我们都被人杀死了”章立彬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们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非制造更多的问题!”曾典财忙在两人之间打圆场“普裕目前的局势也不是不能救,只要有强大的经济保证,先稳住鄙东及债主的心,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经济保证?哼!只要别人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还敢为我们做保?”叶辛潜冷冷的说。
“我呀!我和你们老董及老叶总都是好朋友,当然不会见死不救,而且,商场上少了普裕,我还挺寂寞的哩!”曾典财说。
姜文理惊讶地看他一眼“曾董答应投资支持了?”
“投资的事情自然要再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免得弱身大补,反而弄巧成拙。”曾典财看看女儿,笑着说:“我觉得倒是先让如菲和辛潜结婚,有了我曾氏集团做后盾,那些股东、债主也比较好安抚。我们两家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再慢慢谈如何重振普裕的计划也不迟。”
“还是曾董智谋过人,这叫以柔克刚的缓兵之计,太妙了!”姜文理说,章立彬也频频点头。
现场只有叶辛潜一个人愣在那里,这不是叫他用自己去换普裕吗?他一点都不爱曾如菲,更无法想象和她过一生的痛苦情景,以前他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这个点子尚不离谱;但他生命中有了雅芯,也看透金钱世界的冷酷无人性,他还如何以仅有的灵魂去做这种荒谬的交易呢?
他轮流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有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尤其是碰到曾如菲那彷佛得到猎物般的笃定眸子,他猛地摇头说:“不!我不相信这行得通!我的婚姻是我的私事,绝不能和普裕混为一谈,我不会同意的!”
章立彬好不容易盼到一扇门开,现在又眼睁睁“砰”地关上,他气急败坏的骂起来“姓叶的,你是喝章家奶水长大的,没有我们章家,你就只是和你爸一样的贫民区杂种;如今章家有难,人家要脸给脸,你还不知感恩图报?”
“杂种”这两字说得太过分了,叶辛潜狠狠地咬着牙,若非姜文理挡住他,一记拳头早已打上章立彬的鼻子。
“章董,我们敬你是长辈,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若说阿潜是杂种,至少他也有一半章家的血统,那你又算什么呢?”一旁的曾如菲也看不过去了,拉住叶辛潜的手又说:“我看阿潜是累坏了,你们再好好谈谈,我先带他去喝杯喝咖啡醒醒脑。”
曾如菲像有许多话急着说,并不似往常一样非要找到高级昂贵的咖啡厅不可,而是一看到巷口一家三流装潢的小店就直直冲进去。
点好的咖啡,她连看都不看就说:“你拒绝娶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彭雅芯的助理?”
“当然不是!”叶辛潜明白这又是另一场拷问“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有许多分歧点,结婚只会带来不幸。”
“胡说!我们两个背景家世相同,连脾气也像,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大少,一个是盛气凌人的千金小姐,龙配凤啰!怎么看怎么配。”曾如菲肯定地说。
“富家大少?哼!”他哼笑一声“别忘了我是出身于贫民区,明天又要回到贫民区,你是看错人了!”
“我没看错人!”她手一挥,差点打掉他手中的杯子。“我就是欣赏你潇洒豪迈的气度,你王者的作风,只要你一出场,所有的男人都如獐头鼠目地没有看头。我就喜欢你,绝不能让你由高高在上的一方霸王,变成无名小卒。阿潜,让我帮你,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我老爸,你别为了自尊心而误了大好前途!”
“我也不是为了自尊心”他极不耐烦地说。
“那就是彭雅芯啰?我晓得这几个月来你和她交往过密!”曾如菲急了“那种女人我很清楚,为了你的财富,什么手腕都使得出来。现在你没钱了,她还会理你吗?她到时翻脸会比翻书还快!”
“那你就看看,破产后,她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他非常有自信的说。
看来,他是心向着那个女人的,任凭她种种威胁利诱都没用。曾如菲忍不住妒火中烧,恨恨地说:“好!我就要看看那女人能给你什么?她的爱,能让你留住豪宅轿车,能让你保住普裕,能让你再叱吃商场吗?你仔细想想,我想你聪明一世,不会胡涂一时的!”
曾如菲高吭的声音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她干脆更夸张地推桌摆椅,拂袖而去,大家又把目光全集中在叶辛潜身上。
叶辛潜慢条斯理地喝完咖啡,付完帐,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其实,他内心是波涛汹涌,如一条在黑夜中遇见暴风雨的船,真的不知道自己航行的是哪个方向,所有能判断的月亮、星辰都消失在黑色的漩涡中。
而如灯塔般的雅芯,又能照亮他多少路程呢?
雅芯忧心仲仲,夜里都不能成眠,几次打手机给叶辛潜,却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历尽艰辛接通了,他的回答也都很简短“我母亲很好,股东们还在协调,目前工作很忙。”
反复来去,不过这几点,根本什么讯息都没有。雅芯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但就老觉得他的话里有着“你不懂生意,你帮不了我”的意思在里面。
她恨自己没有钱,现在又气自己大学没学商业企管,跑去赶时髦念什么生化,结果连最基本的专业忠告都不能给他!
当清晨来临,她面对镜中一夜没睡的自己时,感到完全的陌生。那眼中盛满迷惘的女孩,就曾是带队参加科展,又代表毕业生致答辞的天之骄女吗?
她的自信满满和坚强乐观到哪里去了?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台湾的目的及结果,到底她能掌握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给她三个人生的目标和愿望,一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三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四个月以前,天真的她还认为有什么难的呢?但认识辛潜后,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习医不再是她向往及确定的路,也不见得能嫁给辛潜,上述两项既做不到,又如何提及想要的生活呢?
总之,母亲说的没错,其实很不容易世间又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戴着假面具度日,最后终于崩溃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母亲说话,明知她开不了口、明知电话打到疗养院也没有用,她能问的人除了父亲,便是相处多年的护士苏珊。
雅芯轻手轻脚的走到客厅,坐在两架钢琴之间。昏暗的大镜子里,她的样子彷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女孩,走进母亲的房间,兴奋地想讨论生日舞会,却发现母亲不再醒来“喂!是苏珊吗?”她拨通号码后说:“我是爱伦。”
“爱伦呀!你上星期没打电话来,我一直等你呢!”苏珊用一口纽约腔英文说。
“我母亲还好吗?”雅芯紧张地问。
“还好,仍是高贵的中国皇后,只不过有点寂寞罢了。”苏珊说。
“我爸没有去看她吗?”雅芯又问。
“很少啰!连假日也说没有空。这次感恩节,彭先生说要到加州去看亲戚,人没法来;下个月圣诞节,又说要陪太太回中国大陆探亲,也来不了。不过,倒是送了一条围巾,问题是,你母亲又不戴。”
雅芯气得手都颤抖,吕丽蓓是有个姐姐在加州,大陆更不用说她就知道,老爸有了新妻子后,必然会忘掉疗养院里的前妻,将可怜的母亲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包袱!
“我哥哥呢?他有露面吗?”雅芯问。
“来了一次,但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苏珊回答。
如果自己人在纽约就好了!她就可以像往年,替母亲装个小圣诞树,唱唱诗歌,讲讲话,即使母亲不动也不懂,至少四周的空气是流动的,表示岁月年华并没有遗忘她,母亲不必管无义的丈夫、无情的儿子,有她这个女儿就够了!
但她不也变了吗?爱上了叶辛潜,就不自觉地把母亲放在第二位雅芯放下电话,快步走回房里,换上厚厚的运动衣裤、穿上球鞋、戴上耳罩,准备去街头慢跑。
在门口时,刚起床的余曼玲叫住她说:“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跑呀?”
“这算什么?零下的温度我都跑过呢!”雅芯说。
她是非跑不可,想抒发心里的怒气和怨气,这一直是她解除压力的方式。
大安公园里晨起运动的人并不少,她谁也没注意,只是半盲目地绕着圈,直到汗水淋漓,急喘不已为止。
运动就出汗,如果日子有这么单纯明白就好了!
雅芯回到“妙妙”时,来上课的老师及小朋友已挤满了空间,她正和大家打招呼时,余曼玲走过来说:“雅芯,有个小姐找你呢!”
雅芯这才发现曾如菲正坐在角落,染红的头发,一身亚曼尼蓝色套装,那奢华时髦的打扮,和整个音乐教室里的艺术气氛极不协调。
“是我。”曾如菲站起来,冷傲地说。
雅芯看看自己的慢跑装“曾小姐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
在楼梯间,余曼玲小声的问:“她到底是谁?”
“阿姨,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章立珊迂尊降贵到市场来看我母亲的事吗?”激动之下,她竟连最难的成语也用得极顺口。
“她是辛潜的女朋友?”余曼玲惊讶的说。
“猜对了!盎家女对平凡女,老掉牙的肥皂剧啰!”雅芯自嘲地耸耸肩。
“天呀,历史竟然会重演!”余曼玲摇头说。
“西方也有一句话,historyalwaysrepeatsitself,问题是,结果也会重复吗?”
雅芯半自言自语地说。
她穿下楼的,是一件纯白羊毛衣和咖啡色真皮窄裙,头发上戴着一条白色的宽边发带,纯真中带着俏皮,是叶辛潜最喜欢的装束之一。
余曼玲已空出办公室,曾如菲无聊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证书和奖状。雅芯一进来,她马上瞟到那真皮裙子,心里估量它的价值,不很便宜,但也不是最好的名牌。
这已是曾如菲的本能,看人先看对方的衣物首饰,分析好质料品牌,再看有没有比自己的行头贵。若有,她会好几日坐立难安,恨不得能马上搭飞机到欧洲某名店,把东西一扫而空;若没有,那个人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曾如菲脑袋里记得的面孔并不多,她只要分清女仆的衣物、司机的制服、买名牌的贵妇、穿成衣的普通人就够过日子了。
如今她要被迫去记雅芯的脸,只因那女人不自量力的想抢叶辛潜,那是双重的恨!
不等雅芯开口,她就说:“去掉这房子,这里头的家具钢琴大概不到两百万,连我家一副名画都不如,很难想象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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