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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四章悬圃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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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到二百米,下坡路。脑袋似乎一直昏昏沉沉的石二哥却一下子清醒起来。配合他的手势cāo作,座驾踉踉跄跄往前开着。妻子女儿站在门口着他的背影。

    他被夜风吹醒了些。到公路上,他说:

    “你们回去吧。”

    “你啥时候回来呀,我给你留门儿啊?”

    约摸开得远了,没有回答。

    回应她的只有邻近的几声狗吠、猪拱声。她目光痴痴地追踪着石二哥和远去自家农用车的轮廓。他为什么还那样轻松,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似的?可是,这么晚了他开车出去到底干什么,带4把刀又能干什么呢?

    远处村外,一辆重型货车在高速公路驶过,前大灯刺破黑暗。

    她拉女儿返身进屋。

    “妈,我爸能干啥去,你说?”

    “哦?”妈心里一沉,刚想转身出门,儿子突然大哭起来。

    “哎呀,妈不走,妈哪儿也不去了,喂你,吃吧,宝宝。”转身把奶-头塞到儿子小嘴里让他含着,回头对女儿叹息说“你爸会不会出事呀,我想去跟你大爷、三姑家说一声。咋回事这又走不了。”

    奶-头已经没有多少奶水,但是它可以让儿子安静。心也安慰。

    女儿明白妈妈的焦虑和担心。她自告奋勇:

    “那我去?”

    “你去有啥用啊?我都说不明白,你小孩子能说明白?”

    妻子垂着头,在迟疑。她懂得这样的夜晚是不一般的,反常的,有些怪异甚至吓人,不能不报告亲人一声。她抱着儿子脚步轻轻地出门,儿子吃奶受到影响,又哭。站在门口,只好作罢,她又迟疑了片刻,终于磨身上炕,铺被,准备把孩子哄睡了再说。

    丈夫心事重重,妻子多少是知道一点的,近一年来杀猪生意日渐艰难。尽管她似乎感到事情有些异常,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跟她结婚十几年共同把家置办得差不多了的男人,随后会哄动全国。

    携带4把尖刀驾驶自家农用车的石二哥首先选定的目标是前往巴豆镇,乘着夜色他先找到了李中成。大营乡到巴豆镇不过几十公里,在高速公路上轻轻松松也就半小时车程。这期间,余下的那些时间他都在哪里,无人知道。

    山岭夜色迷蒙。下弦月退进云中,渐远。公路两边萧瑟,前方无语平安川的悬崖绝壁,在车灯下默立后退李中成、王**、孙连起三人在眼前晃荡。

    石二哥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去,仿佛女人生产前的最后挣扎一样,离开妻子、女儿和宝贝儿子前剧烈的阵痛最为强烈难熬,一阵紧似一阵,他生怕口气一缓自己瞬间就会瘫软,为情为爱,选择放弃。可是,女人生产到此时此刻会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嘶哑呼嚎:“我要死了,妈呀!”

    痛并快乐着。女人心里明白。感受上,石二哥同样。离家后,那种可以让人瞬间放弃一切的巨大撕裂般的情感交织着矛盾和强阵痛的嘶哑呼嚎,逐渐消失在公路上。

    现在,羊水破了,恶胎即将分娩。

    他要带着上面三个人,一同徒步踏上奈何桥。多少次,晚上在自己家那铺冬暖夏凉的土炕上,幽暗的室内,窗子用窗帘蒙着,昏黄的月光映着石二哥的方脸,上唇那两撇渐浓的胡髭更成一块阴影。伴着烟头亮光,一明一灭。

    那张标准的村民脸,正在心里拟定杀戮计划,和计划中的名单,必须根据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变化每夜虚拟增删一遍,伴随妻女安祥的呼吸声。睡也睡不着,辗转难眠。

    李中成、王**、孙连起还在不知情中等待结果。石二哥已驾车抵达目的地。随后可能还有一串名单需要照单抓药。期间他也许需要一点时间静候杀人就是这般艰难啊。当年有仇的十几个人中,已有一个早就不在人世了。李中成那时候在哪里?王**在哪里?石二哥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感到仇恨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对于一个7岁的人来说,年轻力壮,活得不糊涂的意义,就在于他还知道:法律快要审视他的足迹了

    找到“名单”中的第一个人,并不难。石二哥多少费了一点周折,最终在平安川遇到了宿敌。他罚过他,处理过他,平常还管着他,作为屠宰点负责人,对于屠户的管理与处罚,既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也是个人恩怨的起点,不会手软,更不会客气。

    在农村,罚款俗称“割肉儿”钱就是肉,割谁谁疼,这是商品经济社会才懂得的,过去不懂,所以也不疼。一开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见到收费单或处罚条子,这个汉子就冒火。后来不冒了,罚老实了。

    政fu不怕你横,你狂,你咬牙,你放屁嘎巴嘴儿。越狂越横越收拾你。

    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给打台湾去了,你算个鸟?

    “拿钱!”

    “快点快点!”

    按照工商、税务、卫生、城管和当地屠宰点、畜牧站规定,收费缴税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搞生拉硬要。但如果收管理费或处罚是以被收费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开始的,那管理者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收费一开始就进入了僵局。

    见惯了村匪屯霸和阿谀奉承的大盖帽们没想到一桩正常收费或纳税处罚竟会碰上这种死不认帐的人,而且从那时开始就预示着在此后收费过程的每个阶段都可能出现僵局,后来的情况果然如此。

    大盖帽们或和风细雨,或声色俱厉,或嘻笑怒骂,或暴跳如雷,有时候参加收费缴税的几个年轻管理者点着石二哥的脑门子让他赶紧掏钱,可他翻着白眼就是一个字儿没有,逼急了也就是六个字儿“太多了,也没有”

    没关系。不交?

    好。加码。

    “不交是不是?抗法是不是?牛逼是不是?三百不好使了,三千!”

    这是万分难熬之时刻。明知道,大盖帽们下面那张严肃的脸代表着国家,不是他个人。不管脸长得怎么样,有癞子、青春痘还是光滑如水,也不管是否戴着大盖帽,都不可小觑。不然的话,后果很严重。

    后来,一点一滴地在大集上就学乖了。

    怨怼也结下了。

    印象深刻的是,交了钱,情况似乎仍然不太妙。“早这么痛快,不就得了,我考,你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熊逼一个!”有人面无表情地转到石二哥脸前,对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巴奚落。

    “石二哥,到这一步,是你把我们逼的,你把我们逼上梁山了。我们把你当人,可你不把我们当人,以为不掏钱我们就没法治你了是不是?你睁眼,国家发给的大盖帽、制服、工作证、处罚单都是叫用的,不是吓唬人的。别人都服从管理,你咋的?你三只眼哪?你想说什么,说吧!”

    石二哥就开始服了。

    这回相当老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还有一类人,也让石二哥寝食难安,如梗在喉。回想过去那段艰苦而又美好的生活,石二哥的眼睛充满着惆怅和凄迷。他说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到内心涌起的酸、甜、苦、辣都掺在一起了。

    跟公家人不同,那些欠账不还,死打烂缠,又臭又硬,有时候还收点“保护费”的“村大爷”这两年又多起来了。每次公安局搞“严打”抓一批,判一批,劳教一批,日子就会太平一阵子。

    可是,这些人总要回来,就像胡汉三“我又回来了”一样,只会更凶,更加肆无忌惮,打不起,躲不赢,就像五六月雨后繁衍出来的漫天乱撞的瞎眼蠓,只要一赶集,到哪都有那么一帮在那静候多时。等候拿肉,要钱。

    不给不行。

    这些人怎么闹腾也判不了死刑,只要没人命。说明这一点,也是很要紧的。住家过日子,到集上卖肉,你想想,谁不想图个吉利顺当,没事找事让别人当一回出气筒呢?他们的招数更损。

    不过,老实巴交的屠夫到底也算得上是江湖一块“老姜”了,泰山压顶之下,党的政策法律威力之下,地痞流氓挤兑之下,给的虽是真钱,说的却全是谎话,在头晕目眩中他还明白这些“单子”、作法日后随时可翻,他不相信**就没有王法,他们说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想欺负谁就欺负谁,他现在只是表面“老实”了而已。

    当然,这些事也许跟李中成无关。但他恨李中成。

    都在名单上。

    石二哥的想法也许是:个个击破,一个也跑不掉。

    这有点儿可怕。

    更可怕的是,大名单上的人至今还一无所知。几小时前,他们依然故我,还是“人物”

    他有事没事就要呆呆地琢磨上一番,思考一下。有时候可能是面对苍蝇飞舞的肉摊子,有时候可能是面对他眼前横七竖八立着眼睛的人,也许更多的时候是内心世界被这个活生生的日子塞进越来越多的个体难以承受的巨大孤独之时。

    反反复复,寒来暑往,不下于一个女人孕育一条新生命那样痛苦和艰难,也不会亚于一个作家趴在稿纸面前掉一堆头发那样欲罢不能,欲速则又不达的那种神经折磨。唯一不同之处,也许仅仅在于:他并非真的孕育生命,他要去毁灭生命。

    为什么要一个一个去击破?当然是量体裁衣。这也许是他孕育时期的一个十分重视的阶段。根据自己的条件,他十分清楚,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对手,而夜里,尤其他计划中的某个夜深人静之际,比如今晚,他这独有的一套技艺,他的一膀子力气,他的全部能量——身体素质和胆量可以得到尽情发挥与释放。

    这很重要。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跟这个不怎么爱说话,有事在心里合计筹划的人的最初及现在的想法完全对得上号了,让他真的有了一种类似女人临盆前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痛苦与激动。

    快半夜了,石二哥来找李中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不过李中成没拿他当回事。白天,或者说几天前还打过照面,一切正常,石二哥还是那个石二哥,他也还是那个他,石二哥神情恍惚,今晚来这里,仿佛真是来专门交费的。

    见面后,跟想象中的差不多,没有泛起任何波动。

    没有人见他们。

    此时最怵头的是这个管理者。神态依然很盛,不过他知道这几年得罪了眼前这个最懂杀猪卖肉的人,石二哥对钱得很重,又是内行“肉儿”没少“割”他的,又惯于颐指气使,说话净挑上半句,动不动就嫌猪没合法验收,肉不合格,不在那热气腾腾的白条子肉上面戳下那个宝贵到家的蓝章——它同时也意味着财富,指点着一些地方让他说怎么回事,给点颜色。

    而现在,秋风颯颯,夜深人静,他到底是来交费还是干什么?

    “你”就这么直愣愣地问。话音一落,石二哥觉得他有点儿警觉了。可他就是为这一问今晚才来的呀。来,人都有本能,都知道害怕。

    “这几年你没少欺负我。”

    “那没有什么吧?”李中成侧过脸,两眼炯炯地望着暗中目光如炬的石二哥,他不会不出石二哥此刻的仇恨,但他还是这么说。“国家政策,法律,不是我李中成制定的,对不对?也不是专门为你石二哥制定的,我干这活儿,是我的工作,对不对?就像你杀猪卖肉一样,那是你的活儿,对不对?你说咱个人之间有啥?”

    石二哥微微点头。他琢磨,他迟疑。他下意识四下里飞快地掠一眼。管理者的意思大概认为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况。因为每次收费都要撕下一些小纸片给他的。

    钱,也许并未进他的口袋,都归了国库。可是,那钱收得合理吗?而且,态度——他依然故我,高高在上。他的右手就有些抖了,慢慢摸进包里,杀人不同于杀猪,第一刀真的是颇费一点勇气呀。

    石二哥明白,中止,他仍然还是一个好公民,至少没有案底,局子里也没有关于他的不良记录。若是一刀出去,他割裂的就不是李中成的脖子那么简单,而是割裂了他公民的一切权利,也割断了他跟亲人们的血脉。

    “**-你妈!”

    这无论如何也是李中成万万没有想到的。夜空中突兀响起的一声破口大骂,就在眼前。石二哥的口气都喷薄欲出到了他嘴里,而且,好像还有点儿口臭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机会品味一下子其中杂陈的各种滋味了。

    没有前奏,没有序曲。

    石二哥进入了状态。

    骂声将落未落就是一刀!

    紧接着又是一刀,一刀比一刀顺手了,也更凶狠。

    长把杀猪刀一出销,对方立刻成为精心首选的一个报复靶子。如果说,石二哥对一部分管理者、一部分社会渣滓前一段对自己的处理、处罚、严厉批评、欺压而无力反驳,反抗,便借贩猪运货、打牌聊天躲在一边几天的话,那么现在他来精神了。

    这是一个“刀刀见红”信徒。杀戮的狂想曲,即使面对当时那样明显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他也不肯中止;即使到了法庭调查阶段,他依然讳言自己在那一夜血洗仇家的表演。

    李中成被杀死在平安川村二组通梅公路旁。

    罪恶之树结出了第一枚果实。此时大约是次日零时许,可怜的巴豆镇屠宰点负责人的要害器官受到戳杀,在劫难逃,连哼都没来得及再哼一声,就不知不觉断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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