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色,能美言就美言几句,不能就算了,倒显得自然而然若无其事。
淤地坝工程上面要来人检查,因为上面拨的工程款有一半被县里挪用,所以检查时还得多作点准备,这得向滕书记汇报一下。还有洪灯儿房子的事,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合适不合适,不知滕书记想不想去看看,也应该征求一下意见。
杨得玉给滕柯文打了个电话预约,滕柯文要他半个小时后再来。
半个小时后准时到达。汇报过淤地坝,滕柯文完全同意杨得玉的想法,表示县里全力接待检查,他和陈县长都出面,全程陪伴检查组。又说房子的事。滕柯文表示他晚上过去看看,然后告诉杨得玉说,洪灯儿的二哥到县城打工来了,有什么事她哥可以照顾她,如果你忙,就不要分太多的精力管她了,如果有事,她会找你帮忙。
该说强子才的事了。杨得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有件事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和您说说。昨天晚上强子才两口子到我家了,两人进门就痛哭流涕,说要痛改前非,还说对不起你,然后要我和你说说,他要登门来向你道歉。我当时拒绝了,但还是觉得向你汇报一下好。
如何处理强子才,滕柯文有过细致的考虑。当初查处强子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查不处理,下面的人就更难管理,甚至也会不服从调动,跑官要官,不满意就也去告状。另一方面,不处理,他这个书记的权威会一落千丈,人们会认为他软弱,认为他有什么把柄捏在人家手里,所以才退让妥协不敢处理。现在查处了,问题又不大,像强子才这一级的干部,几千元上万元,确实不是什么问题,如果处理重了,人们当然也有看法,会认为是他打击报复,而且心胸狭窄,得势不饶人,把人往死里整。如果对强子才宽大处理,人们反而会有好的评价,会认为他处事公道,不记仇,不徇私,大错就是大错,小错就是小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为此,他已经和陈嫱和几个副书记商量过了,大家都同意他的观点,认为既然没查出大问题,就不应该处理重了,给个纪律处分就可以了。现在强子才也认识到了错误,而且要登门道歉,这样更好。要允许别人犯错误,也要允许别人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滕柯文的心里也轻松了点。滕柯文问杨得玉觉得怎么处理好。杨得玉一下摸不清滕柯文的意图,但滕柯文没有生气,甚至看不出对强子才有气,这就是个好兆头。杨得玉小心了说,我觉得强子才这人就是糊涂,他也对我说了,说他现在就愿意过普通人的日子,说普通人的日子才是最珍贵的日子。
滕柯文一下笑了,笑过,又感叹。说,人啊,都是这样,老百姓想的是当了官就好了,当了官又想的是当了大官就好了。人心哪,就是这样不满足。直到失去了自由,才会突然醒悟。那时,判十年刑的想的是判五年就好了,判死刑的想的是判无期就好了。不过他能认识到平常日子好,就很不错了。我是这样想的,双规他,那也是党纪国法不能容忍,也是一个党员应该接受的审查,但审查没大问题,就是好同志。我们并没有免他的职务,他现在还是招商局长,他可以继续回到他的岗位,更努力把工作干好。但不给纪律处分是不行的,因为毕竟有那么多的错误,不处分,干部不服,老百姓也不满意。
竟然有这么好的结果,杨得玉心里很是为强子才高兴,脸上禁不住一脸喜悦。滕柯文说,我看你很高兴,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很好,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强子才说情。
如果否认,显得不诚实。杨得玉说,我们在一起工作多年了,他这个人有嘴没心,和我也合得来。昨天他们也真的求我了,我虽然没答应他们什么,但我安慰了他们,我要他们不要怕,我说滕书记我了解,滕书记待人一直很宽厚,滕书记说过要常举刀少砍人,说明滕书记是爱护保护干部的。
滕柯文说,既然他求你了,就由你来告诉他,要他继续干好工作,立功赎罪,给县里招来几个商人,也证明一下他有真本事。
如果强子才知道了这个结果,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杨得玉能够想像到强子才会怎么感谢他。这个人情做的,最顺利,也最有价值。把二十万交给老婆刘芳,离婚的事也就办成了。杨得玉突然想到离婚的事要不要给滕柯文汇报一下。如果不汇报,离婚后消息传到滕柯文耳朵里,滕柯文肯定会不高兴,会觉得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瞒着他。杨得玉迅速想好了怎么说。但话刚开头,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咚的一声将两人吓得一下站了起来。
一个汉子抱了个三四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直通通将孩子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像完成了任务,也不坐沙发,却无声地坐在地上,眼睛也不看谁,静静地坐着。
杨得玉认出是六弯乡的那个村民,好像叫什么水旺。这次带了老婆到新疆摘棉,老婆却跟了别人跑了。水旺当时就闹过,缠了带队的乡长要乡里给他赔老婆。乡长没办法,水旺便用乡长捆行李的绳子上吊,有次差点吊死。回来后,水旺依然不饶,先在乡里闹,后在县政府闹,今天又跑到了县委。杨得玉喊声秘书,几个秘书连同等待向滕柯文汇报工作的乡领导都跑了过来。几个秘书抓了水旺就往外拖。水旺却躺倒在地上,说反正我不想活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
滕柯文急忙制止秘书再拖,然后亲自给倒一杯水,递到水旺手上,说,有什么话你好好说,政府就是为大家办事的,如果能办的事,我们绝对不会推辞,而且会想办法给你办好。
水旺接过水喝一口,刚要开口,突然牛吼一般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杨得玉觉得滕书记这样处理不行,对这种不讲理的无赖村民,如果给点好脸色,他越发来了劲,在县政府闹时,就是好说不行,然后硬拖走的。杨得玉厉声喊了说,起来!七尺长的男子汉,怎么像条死狗,怪不得老婆要跟别人跑,你这个熊样子,狗嫁了你也得跑。起来,起来好好说,你究竟要县里怎么办,你说出个办法,我给你去办。
水旺抹把泪,说,是你们硬要让我老婆也出去的,本来我不让我老婆走,你们不行,硬逼了让她去,结果她跑了,你们就得负责,就得把老婆给我找回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事,让你出去挣钱,你却反过来咬人一口。杨得玉说,老婆是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你不守着看着,难道要别人替你守着看着。
水旺说,反正是你们让她去摘棉的,如果不出去,她怎么会跑掉。
杨得玉说,好好好,就算是乡里让她走的,你说吧,她在哪里,我给你去找回来。
水旺说,一起摘棉的还有几个河南人,她就是让那个矮个子河南男人领上跑了。
杨得玉说,你知道河南有多大吗?矮个子男人在哪个县哪个村,你不说具体地址,你让我们到哪里去找。
水旺说,你们有公安局,公安局那么有本事,她是个女人,怎么连个女人都找不回来。
滕柯文问杨得玉问没问过当时带队的乡干部,他们有没有一点线索,如果有,就派人去找找。
杨得玉摇头,说,他是丈夫,两口子就在一起干活儿,跑之前他都不知道,乡干部更是一点都不知情,他说是河南人,还不一定是哪里的人。
滕柯文说,这就是当初考虑不周,管理不严,带队的乡干部也有责任。咱们这地方穷,女人的见识少,见到外地男人,肯定觉得新鲜有吸引力,当初就应该提醒大家,把预防工作做到前面。
杨得玉说,陈县长已经批评过了,那个带队的副乡长委屈得直掉泪。你想,丈夫整天跟着老婆,一起吃一起睡都看不住,乡干部又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咱们乡下有不少是包办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更没谈过恋爱,一见外面的花花世界,穿得鲜鲜亮亮能说会道的男人,一个个眼都花了。同样跑掉的还有两个妇女,可人家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哭不闹,只怪自己,哪个也没找政府的麻烦。
滕柯文叹口气。杨得玉说,这次出去,还有四五个姑娘也没回来。有个姑娘是订了婚的,硬是要嫁一个当地的小伙,其实这个小伙也是来打工的,只不过在农场有亲戚,算长期合同工。这个姑娘是和父亲一起去的,父亲不依,但哭死哭活拉不回女儿,只好向人家要了两万块钱了事。
滕柯文说,这就是经验,如果明年再组织出去,就一定要告诉大家,谁家的女人谁家管,要大家人人提高警惕,严加防范,乡里再和每个人签个责任合同,这样事情就会好一些。
滕柯文劝水旺起来,答应县里尽量帮助,如果一有消息,县里就派人去找。但果真和杨得玉料想的一样,水旺得寸进尺,一定要县里派警察现在就带他去找。这时放到桌上的孩子自己下桌子时跌了下来,一下哭闹得让人心烦。堂堂的县委书记办公室,成了什么地方。杨得玉对秘书们说,拖吧,拖出去再说。
几个秘书刚要上前拖,水旺突然跳了起来,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羊刀,很凶猛地向杨得玉刺来。杨得玉本能地侧身一躲,刀子还是捅在了脸上。
好在屋里有五六个人,大家一拥而上,将水旺死死地抱住。
刀不是太大,但杨得玉的左腮还是被捅穿,牙也被捅断一颗。
送杨得玉到医院时就跟来了许多人,加上各局各科都派人来看望,整个病房一直挤满了人。杨得玉觉得伤口倒不是太疼,心里却让他难受,也让他害臊。堂堂县长助理让一个泼皮村民捅了,而且很快会传播成是因为态度生硬,不关心群众疾苦。他清楚,这次确实出了个大新闻,很快就会传遍全县,甚至全市,成为人们谈论的笑柄,编排漫骂他的素材。真是被得意冲昏了头,古三和当时也在场,发生在县委的事,理应由县委办公室主任古三和来处理,自己竟在一个泼皮面前逞能。真是古人总结得没错:人到得意需静思。可见自己还是缺乏老练,缺乏修养。
直到天黑尽,人们才陆续散尽,病房也安静了下来。杨得玉起床去小便,发现乔敏远远地坐在走廊的尽头。
病房里人多的时候,他看到乔敏来过,好像是看了看他就忍不住要哭,然后掉头走了。杨得玉疾步走到跟前,乔敏才发现了他。乔敏默默站起,细看看他的脸,眼睛红了说,多危险,再往下偏一点,就会割断颈动脉。
水旺就是朝他的脖子上刺的,如果他的头不偏一下,那他肯定就彻底完了。确实是个歹毒的泼皮,想想都感到后怕。但此时的他却有点难堪,虽然县里领导都说他是为了工作,勇斗歹徒,还要给予表彰,但他怎么都觉得这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想说几句表示愧疚的话,但大半个嘴也被包着,动一动都有点困难。他用手揽了她的肩,费了力小声说,小敏,从今以后,咱们就正式是夫妻了,谁都不用怕了,走,到病房去。
病房的灯光亮一些,杨得玉看出乔敏哭过。到底是最爱的人,妻子刘芳却没掉一滴眼泪。杨得玉心里一阵感动。他扶了让乔敏坐到病床上,然后对刘芳说,你回去吧。
刘芳眼里有了泪花,欲言又止,最后表情很复杂地走了。
乔敏摸摸他包着的脸,问疼不疼,他嘴不动用气流发声说,麻药还没过,不疼。你是不是守了一下午,快回去吃饭去吧。
乔敏坚持守着他。扶他上过厕所,又坐在床边守着。他觉得应该告诉她马上就可以离婚了。他示意她往前凑凑,待她凑过来,他小声说,我马上可以办离婚手续了,等几天我的伤好了,咱们就外出一趟,旅行结婚。
她问是不是刘芳已经签字了,杨得玉觉得签字肯定没问题,便点头说签了。她高兴了紧紧捏住他的手,悄悄说,也许是老天嫉妒我们了,才把你捅了一刀。你放心,你脸上的伤疤再大,我也毫不介意,永远一样爱你。
他感觉脸上不会留太大的伤疤,再说男人有胡须,伤疤也不会太明显。他开玩笑说,也许是老天嫉妒我太漂亮了,所以才让我变丑一点,和你般配一点。
乔敏在他手上掐一下,然后将手伸到他怀里挠他。看到他因笑扯动伤口捂了脸,才意识到不能让他笑,最好也不让他多说话。
刘芳送来了饭。见杨得玉和乔敏亲密地凑在一起,便无声地将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说,吃饭了。
这个刘芳,真是缺心眼儿。杨得玉指指自己的半个嘴,示意她将饭拿回去。刘芳拿出一个小勺,说,我喂你都不能吃吗?
杨得玉用气流说,我的嘴都不能动,你让我怎么吃。
刘芳问那你吃什么。杨得玉要她回去,不要管了。刘芳在旁边站一阵,收起饭盒走了。
刘芳走后,乔敏便出去买来几盒牛奶,用吸管挤了给他喝。喝过牛奶,杨得玉感觉不但肚子不饿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想想今天的事,觉得应该把让强子才照旧工作的事告诉强子才,也让这小子早点高兴高兴。杨得玉要乔敏给强子才打个电话,要强子才来医院一趟。
强子才很快来了,而且是两口子一起来的,还提了两盒营养液一类的补品。
强子才并不问怎么伤的,可见连窝在家里的强子才都知道事情的经过了。谁知强子才刚坐下,却说,听说你是为救滕书记才负的伤?得玉,这回你可是重臣加功臣了。怎么样,伤得不要紧吧。
为救滕书记负的伤。杨得玉问强子才是听谁这么说的,强子才说,到处都这么说,你还要谦虚呀。
妈妈的,还不知要传出多少种版本,演义出多少种笑话。杨得玉不知该怎么回答。觉得还是先说正事。杨得玉说,我挨了一刀,但给你办了件大事。我为你的事去找滕书记,才碰上了挨了一刀。但一刀没算白挨,在我的要求下,滕书记答应让你重新工作,仍然当你的招商局长,戴老罪立新功。
强子才有点不敢相信,问是不是开玩笑。杨得玉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和滕书记说的吗?
强子才摇摇头。杨得玉捂了半边脸小声说,一是你的东西起了作用,二是我费尽心机分析了形势和滕书记的心理。你猜我是怎么分析的。
强子才再摇摇头。杨得玉说,我冒了惹恼他的风险直言相劝,我说,人们传说强子才是得罪了你才被查的,问题不大却严重处理,别人会说打击报复,会说滕书记心胸不宽。如果从宽处理,人们就会说滕书记秉公办事,该查就查,该放就放。最后滕书记问我你说该怎么处理,我说双规是一个党员干部接受组织审查的形式,并不是刑事拘留。没大问题,就应该让他继续工作。滕书记同意了我的意见,要我通知你继续工作,但县委要研究给你个纪律处分。
强子才牢牢抓住杨得玉的手,摇几下,说,我现在浑身轻松得像要飞起来了。患难见真情,我强子才这辈子绝对忘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