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道德神话王跃文
中国人道德理想国的梦想,似乎早在孔圣人时代就破灭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夫子这话岂止是对周代道德神话的向往?实在也是对道德失落的无奈叹惋。从此以后,世世代代的中国人都在感叹今不如昔,人心不古。可是,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也这么活过来了,而且只要不碰着太混蛋的皇帝,或是不遇上战乱、河患或蝗灾,总是一代比一代活得好。
记得八十年代初,总听人抱怨社会风气每况愈下,而延安时期如何的好,五十年代又如何的好。当时我刚参加工作,不晓世事,只是懵懵懂懂感觉这话好没道理。且不说延安时期或五十年代到底如何,其实八十年代初,主导社会风气的正是人们向而往之的那两个时代的人物。年长者批评了我的看法,他们认为搞不正之风最厉害的是年轻人。我想即便如此,年轻人也是上一辈人教导出来的。这五十多年我们国家可是没有一天放松过思想道德教育啊!可是,就在“道德滑坡”这句时髦牢骚诞生的八十年代,中国老百姓感觉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舒坦多了。
到了九十年代,人们的道德惶恐再度加剧。看惯官场腐败、商场欺诈、人情沦落、公德失范等等道德悲剧之后,人们几乎麻木起来,甚至懒得激愤了。可是,日子还是照样过着,而且在歌舞升平中跨越了2000年。
我们似乎也不能把道德理想寄托在新的世纪。人心并没有因新千年的到来而自新,因腐败而栽倒的官员,级别一个比一个高,赃款一个比一个多。官场腐败无疑是目前中国最为严重的道德灾难,腐蚀着整个社会的道德理想。我们不能指望中国的道德状况会突然发生奇迹,而中国的经济却绝不会因此而停滞不前。
我是崇尚道德理想的,只是觉得虚构道德神话的历史应该结束了。某位高官因受贿几千万元而倒台,据电视新闻报道,此官员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是因为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忘记了党的宗旨,贪图享受、生活腐化等等。说了一大堆,没有一条说到点子上。“改造”云云,一言以蔽之,就是道德自律。似乎只要官员们做到道德自律,就政风廉洁、天下清平了,何其天真!
过于沉溺道德神话,会让人们忽略法治。道德是最高形态的社会约束,却也是软约束。幻想道德治国,除非神州尽舜尧。而最基础、最根本的社会约束是法律。只有加强法治,才能确保社会公正与公平,才能维护良心和正义,也才能最终维系道德理想。否则,我们民族永远走不出道德理想与道德噩梦冲突的千年怪圈。
千古赌场王跃文
因为老是失眠,往乡下老家调养了些日子。记忆中的乡下是宁静的,晚上更是万籁俱寂。可我仍是睡不着,通霄群狗狂叫。乡村没有警察巡逻,家家户户都养着看家狗。只要有人走动,狗就会叫起来。一狗领衔,众狗唱和。我问母亲:怎么整夜都有人来来往往?母亲说:赌博的。我每夜都得熬到天亮,才朦胧有些睡意。乡邻们却已笑声四起:昨晚你赢了吗?哦,输了。输了?总听你说输了,赢了钱不认账!自然,乡邻们的笑谈中总会夹着些粗话。妈妈知道我夜里还是没睡好,叹道:乡下一年到头都在打牌。日里打,夜里打,没个了断!
我说:城里也一样。
我的朋友都知道王某人不会打牌,三缺一肯定不来叫我。有时他们整天玩牌,只是临吃饭了,才叫我过去。待吃过饭,他们又调侃道:你回去搞你的精神文明吧,我们要搞物质文明了。我便嘴巴一抹,打拱走人。
同胞们喜欢麻将或扑克,我不想褒贬。只是有些事会让我联想,心里难免有些不安。早年西方基督徒向中国人传播主的福音,中国人教会了西方基督徒打麻将。据说麻将曾在美国风靡过,但很快就消声匿迹了。如今往美国居住区走过,碰巧也许仍会听见麻将牌撞击的脆响,但那屋内的主人肯定不是基督徒,而是黄皮黑眼的唐人。同样,基督也没在中国沾着便宜,他的中国信徒实在寥寥。
自信的中国人不愿皈依基督,更不屑于别的西方理念。他们依然无限热忱地守着四方桌,稀里哗啦打麻将。农民闲工夫实在多,有什么好干呢?打麻将吧;工人闲工夫尤其多,有什么好干呢?打麻将吧;干部闲工夫特别多,有什么好干呢?打麻将吧;小资们闲工夫格外多,有什么好干呢?打麻将吧。
工人同胞有意见了:我们领不到几个工资,难道要我们去打高尔夫?何况我们还有下岗的,手气好还会小有进项。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农民相题并论呢?农民们脚上泥巴都没洗干净,就往牌桌上坐了,不讲卫生。
干部同志有意见了:思想政治工作不能总是老一套,国家体委都把麻将列为体育运动了。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摸摸麻将,联络联络感情,有何不好?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工人农民混为一谈呢?我们输赢只在小范围见分晓,老百姓又不知道,不影响社会稳定。
小资男女有意见了:总说我们小资自命不凡,不是在星巴克,就是在去星巴克的路上。如今我们也走群众路线,打打麻将,就让人说了,何苦来也!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广大俗众放在一起鱼目混珠呢?我们摸麻将之前不是刚听过音乐,也是才喝过咖啡的。
最老实的农民也有意见了:我们农民伯伯成天牛一样辛苦,还嫌不够累?难道我们去跑步?打球?跳高?俯卧撑?放松放松,不打麻将,谁出个更好的主意?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城里人打比?我们的钱是自己口咬黄土背朝天挣来的,又不领国家工资,输赢都是自己的,管别人鸟事!
时下人们言必称文化,酗酒是酒文化,嫖娼是青楼文化,那么赌博就称之麻将文化吧,谓之赌博文化实在不雅。但“赌博”二字,着实点出了麻将文化的精髓。赌博在中国,冠以文化,当之无愧。
中国人自古机会很多。没有世袭贵族,也没有种姓制度。真有些自由民主世界的意思。只要愿意发奋,平头百姓也可以晋身三公九卿。很多西方学者对此大加褒扬,古代中国仿佛天堂。弄得我这现代中国人,都恨不生在汉唐时。冷静想想,古人所以自强不息,奥妙全在一个“赌”字。只要敢赌,总有赢的希望。
先人们只要肯读书,就有希望出人头地。家里供得起,八九十岁还能考状元。考试制度比现代中国还要人性,如今我们这个被叫做共和国的地方,直到最近才放宽了大学考试的年龄限制。家里穷也没关系,凿壁取光、囊萤映雪的例子不是没有。哪怕终身不第不仕,因为识得字,还可以当郎中,做先生,最差也能看相算卦。好歹是智力劳动,乃圣人所谓劳心者,马马虎虎也算治人者流。可见,舍得用一生作赌注,风险的底线亦是保本有余。
胆量更大些的,就用脑袋做赌注,不怕皇帝龙椅到不了自己的屁股下面来。我去过很多次故宫,发现那把坐过明清两代皇帝的旧龙椅,坐着并不如我家的沙发舒服。可是,天下多少豪杰争着把身家性命往上面押,真是怪事。也都因为只要舍得下注,谁都有赢的可能。退万步讲,就算最终抢不到龙椅,也算叱咤风云了一番,好不风光!何况只要是个草头王,自有美人相伴,夜夜弦歌。做个穷百姓,只娶得着一个老婆。一个老婆还不能长得太漂亮,不然就滚到西门庆床上去了。自己打天下,暂时玩不过朝廷也无妨,且往深山大泽逍遥去,依旧可称大王。天高皇帝远,谁奈咱家何!
些小草民,也有很多赌的机会。可以往赌桌上赌钱,也可往刀口上赌命。哪位大哥起事造反,小民就随了去,杀人放火,拼个命大,说不定哪天就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回乡了。回乡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老婆休了,因当今圣上早把他家妹子许了本帅。二件事便是捉几个人来问罪砍头,只因本帅当年在赌桌上欠了几个银子,就让他们打了屁股。三件事是修家谱,详考本宗都有哪些显祖,只要不是秦桧,都可慎终追远,家祠敬奉。但愿自此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锦衣玉食,称王封侯。
敝乡方言好用赌场行话。有种最简单的赌法,就是拿枚硬币,弹得飞转,用碗一盖,赌币的正反。此戏谓之弹宝。拿碗将飞转着的硬币啪地盖住,叫捂盖子,揭晓叫揭盖子。那些坏而滑的庄家,捂盖子有特殊技巧,能左右币的正反。所以庄家总是赢,下注参赌的总是输。官场做弊,流行的文雅说法是暗箱操作。敝乡说起这种官场特技,绝不会说暗箱操作,而是说捂盖子;比方某丑闻早在民间流传,官方却秘而不宣,也不叫掩盖真相,而是捂盖子;真相大白于世了,也不叫曝光,而是揭了盖子;某事久经策划,最后隆重出台,也说是揭盖子了。
问候的艺术王跃文
中国百姓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饭了吗?此话自古有之,并不是因为谁说了句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都没有真正吃饱过,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吃饭。古之君子把“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作为修身清律,我想并不是因为君子们不想吃好住好,只因这“吃住”二字实在太奢侈了。君子是不应奢侈的。老百姓却不愿挨饿,君子们也没理由因为自己喜欢半饿着就让老百姓也食无求饱。老百姓除了口咬黄土背朝天,没别的办法可以填饱肚子。云南人把“挣钱”说成“苦钱”生动得有些惨烈。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形容词用如动词,只知道钱来得太苦“挣钱”就成了“苦钱”如果老百姓干脆如动物,食物只要进了肚子,就再也吐不出来了,反倒安然些。可是他们贵为万物之灵长,就会有别的同类总要从他们碗里打劫。所以,自古便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现在的百姓见面仍是忍不住会问:吃饭了吗?毕竟还有人饭是吃不饱的。可是有部分人的问候语渐渐变了,他们会问:你好吗?这些人有点儿文化,职业尚可,吃饭大概已不是难事。但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又来了。所谓别的问题,便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种种“不好”譬如,桀傲不驯者难免不测之虞,言行方正者会有小人猜嫌,大腹便便者担心脂肪肝,身居高位者生怕丢了官,等等。于是,不论好人坏人,只要肚子塞饱了,见面总会问:你好吗?
据说西化很危险,但人们的生活习惯正慢慢西化着。比方说,男人见了女人,也会学西方人说:你很漂亮。女人自然就高兴,直道谢谢。人总是缺什么就唠叨什么的,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漂亮,而所有女人却都希望自己漂亮,于是那些长了见识的男人见了女人,最爱说的问候语就是:你真漂亮。女人比男人聪明,你如果说她气质真好,她就生气,疑心你说她不漂亮。所以男人千万别夸女人有气质。
场面上混得很开的人见了面,通常的问候是:忙吗?多半是他们都不太忙,或是正在瞎忙。而不忙或瞎忙又太不应该了,那么见人问候声忙吗?就是对人家最大的尊重了。回答通常是两种:忙,或不忙。回答说忙的,要么是有口无心,要么是想显示自己多么重要。答曰不忙的,自然就是谦虚了。看似谦虚,其实多半真的不忙。
长沙的士司机的问候也有意思:手气好吗?坐在的士上,对讲机咿哩哇噜吵个不停,多是问手气。有时是问昨夜的麻将,有时是问今天的生意。说起昨夜的麻将,几乎没人会说手气好,都说输得差不多只剩短裤子了。听了这话,我不会去留意这位司机是否穿着短裤,只会透过反光镜看看他的眼睛是否通红。整个车程就有些紧张,生怕司机打瞌睡。司机们过问生意,用的也是麻坛术语:听牌了吗?据说起码得够着上交车主的承包费且有几碗盒饭钱了,就算是听牌了。再赚上一天的工资,才算是和牌。可最近几年,总听司机唉声叹气,说自己还没听牌。出租车生意好坏,应该算是经济景气指标。我不经意间会留心司机们问手气,然后想想才看过的报纸头条,总觉得二者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王跃文
有则笑话,很有意思。一位旅美华人,同美国人吵架,自然都是用英语。可这华人毕竟是华人,忍不住嘣出一句国骂:我操你妈!美国人听不懂,耸肩摇头,蓝眼四顾。好事的中国同胞翻译过去:这位先生说想跟你妈妈做ài!美国人听了,更是大惑不解,双手一摊,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打量打量这位同他对骂的中国小伙子,生的煞是帅气,美国人顿时乐了:天哪!我老妈她真走运!
平时阅报,我会经常看到类似的幽默。有的是时过境迁之后才觉得好笑,有的是因为中国人凭着自己的脑子一厢情愿地想西方的事情让人不觉莞尔。
好多年前,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我记得很清楚:苏联在商品经济的道路上迅跑。毫无疑问,文章内容肯定是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错误路线的。那年月,中国正在一门心思朝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眼看就要跨进按需分配的门槛了,而苏联却热衷于商品经济,开历史倒车,岂不令人愤慨!我记得当时身边的许多大人理解按需分配同阿q的理想差不多: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那会儿我少不更事,发现不了个中幽默。但当时头脑清醒如顾准先生者,读着这样的文章,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他也许无心幽默,但无法公开表达自己意见,只好躲在昏暗的书斋里写上几行日记。我那时毕竟太小,现在记不起具体年月了,不知当时顾准先生仍然活着,还是早就在贫病交加中逝去。但我相信当时一定还有很多比我懂事的人,他们不过是读了那篇文章什么都不说而已。多年以后,当我们国家不得不顺应世界大势发展市场经济时,我偶然记起这事,内心生出说不明白的幽默。或许这就是所谓黑色幽默?只是这幽默的代价太沉重了。仔细一想,我当年读到那篇文章时恐怕只有十来岁。缘何小时候很多事都忘记了,单单记得那篇文章,也是奇怪。
早几年,也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漫画,很多俄罗斯人在排队购买食品,一位老太太伤心地说:我的孙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喝上牛奶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我长到二十多岁还不知道牛奶是什么味道哩!当时苏联刚刚解体,漫画大概是想告诉人们不搞社会主义就喝不上牛奶。我却暗自发笑,心想你要臭人家俄罗斯,也得换个说得出去的法子,犯不着出此下策。大凡国内严肃报刊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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