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报刊都是极重导向的,刊登这幅漫画自有高妙的用意,可我至今还不明白牛奶同什么主义有何等关系。我想那位俄罗斯老太太今天肯定不会再抱怨牛奶问题了,因为她的国家牛奶供应想必已不再紧张了。可按那漫画的逻辑,俄罗斯应该回归到苏联时代才是。不过那漫画上的人们都是很秩序地排着队,不见拥挤的,不见插队的,也没见心烦气躁骂骂咧咧的。这倒有点儿像俄罗斯的味道,因为这漫画毕竟不是中国人画的。
我是从报纸上知道英国政府高级官员也搞特权的,他们大概也领取一种什么票,可以去指定的官办商店购物,价钱自然便宜些。有次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亲自去购物,想超过指标多买些特价商品,偏偏服务小姐不买账。铁娘子就是铁娘子,居然同服务小姐吵了起来。我早就见过有关撒切尔夫人平民生活的报道,觉得这英国女人特可亲的。而我们报纸特意编发这则关于她吵架的新闻,意思谁都明白,就是想让她在中国人面前出出洋相。可我看了这桩轶事,却发现撒切尔夫人不仅可亲,而且可爱了。她也想沾些小便宜,也同别人吵架,这就是平常人。平常人就可亲可爱。政治家倘若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凡人对他们只好敬而远之。对待神仙,不但西方的凡人如此,中国的凡人也是如此。孔夫子早就说了:“敬鬼神而远之。”
还有则报道,有关英国现任首相布莱尔老婆的。说的是首相夫人有回坐公共车没有买票,被售票员逮住了,非叫她补票不可。最后是不是被罚了款,我记不清了。也许我没有见识,或者觉悟不高,非但没有觉得布莱尔夫人如何不好,反而认为她简直伟大。我们有些小干部,只要手中有权,就连小孩上幼儿园都有公车接送;人家堂堂首相夫人,放下架子去坐公共车,太了不起了。想那英国的老百姓也真的刁蛮,一点儿不懂得尊重领导。那位同撒切尔夫人吵架的服务员,见了首相应该热泪盈眶山呼万岁,回到家里还应该写篇日记,在今后的日子里还要经常幸福地回忆,用首相的关怀激励自己努力工作,待首相逝世之后还得写篇怀念文章:首相来到我柜台才是。当然,不能披露首相沾小便宜的事,这是史家们对待大人物的规矩,叫隐恶扬善。可这位售货员却把国家元首视同普通家庭妇女。那位公共车的售票员也不懂味,他就不知同首相夫人套套近乎,顺着杆子往上爬,没准就同布莱尔先生巴结上了,今后要办个什么事也方便些。至少可以让首相帮忙批几条运营线路,再特批些贷款,自己开个公共车公司,省得当个破售票员看老板的眼色。
英俊小生克林顿总统的烂事儿可能是最多的了,单单一个莱温斯基就让他出尽洋相。他还欠着一屁股账,都是桃色官司给闹的。既然亏账了,他就该艰苦朴素,却偏偏想买房子。想买房子也情有可原,他买个三室两厅也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女儿。他却相中了一栋豪宅。又没有钱,围着豪宅转几圈过过干瘾也就得了,他却不顾身份向部下借。偏偏他的群众关系不好,部下没一个肯借钱给他。最丢脸的是就连财政部长都不肯借钱,推说自己手头拮据。美国那么富,财政部长没钱才怪,反正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相信的。他不肯给总统借钱,八成是克林顿没有许愿提拔他当副总统。克林顿因为莱温斯基而背了一屁股账,有人却借这丑闻发财,一本莱温斯基的故事畅销全球。克林顿先生却视而不见,听凭人家出他的丑,就不知道下道禁令封杀了它。美国既便民主,明着封杀不好办,也可暗中打个招呼,下面自然明白了。臭了克林顿个人事小,坏了政府形象事大。我是从很多报道上知道克林顿欠账、借钱和莱温斯基之类事儿的,却生出满脑子中国人的想法,真乃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
奥马尔的体面生活王跃文
阿富汗局势眼看着尘埃落定了,所有善良的人都松了口气。塔利班武装缴械了,新的政权已显雏形。我不是阿富汗人,却愿意虔诚地祈祷,祝阿富汗的百姓从此过上太平日子。可我突然从电视新闻里得知,塔利班高层仍在同国际社会讨价还价,说是要保证奥马尔体面地生活。言下之意,如果让奥马尔不体面了,塔利班仍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不明白,一个人只要混到了无上尊荣,他个人的体面就比整个国家的存亡更重要,就比所有公民的死活更重要,而不管这个曾经十二分体面的人做过多少不体面的事?
世界动荡不安,狼烟四起。暗杀、政变、侵略、颠覆。没有哪天电视新闻里少得了血腥和硝烟。目睹无辜百姓的死亡和饥饿,我讨厌战争,但更讨厌政治和政治家。哪一处战火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政治家点燃的?政治家们鼓唇摇舌,大放厥词,甜言蜜语,装腔作势,摆出救苦救难的架势,俨然释迦再世、耶稣复活。他们天天高喊蛊惑人心的信仰,其实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信仰,他们不过就是穿上件由“思想”、“主义”、“宗教”、“环境”、“人权”甚至“同性恋”等等破布片儿缝制的百衲衣罢了,只有权力,才是他们最终的信仰。那些政治家们,只要能保证他获取权力,他今天鼓吹民主,明天说不定就叫嚣专制了;今天支持同性恋,明天就会誓死捍卫传统婚姻。或此或彼,只看哪张牌对他们有利。他们看上去多么忠实自己神圣的信仰,其实只是群不讲游戏规则的赌徒,总想强迫别人按自己定的套路玩牌。谁敢不从,老拳相向。这就是战争。
赌博有输赢,战争有胜败。但战争毕竟比赌博残酷得多,谁败了谁就有罪;可战争游戏却并不比赌博规则更严明,赌徒们愿赌服输,战争贩子却是死要面子。本?拉登声称他如果面临被捕的危险,就立即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还会将自己就义的壮举拍摄下来,激励英勇的后继者们。记得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处死纳粹战犯的情形,那些走向绞架的恶魔们尽管面呈死色,却仍拼命僵直着身子,维护着他们所谓的体面。纳粹的洗脑机器戈培尔甚至还高呼元首精神不死的口号。当年好在纳粹几乎是被连根拔掉了,要是纳粹最后还负隅在某个基地,要是希特勒还龟缩在某个基地里苟延残喘,纳粹分子只怕也会要求国际社会保证他们元首的体面生活了。这些看重自己体面的政治家们,却是连别人的死活都不顾的,更不用说在乎别人的体面了。
突然想起杜月笙了。杜月笙到底是不是流氓,我无从知道。历史本不足信,近百年的历史尤其可疑。只是从我们能够读到的书中看,杜月笙不仅是个流氓,而且是个大大的流氓。如果他真的是个流氓大亨,他的英雄生涯就合乎逻辑了。正因为他是黑老大,就成了大政治家蒋介石的把兄弟,国民政府的要员,死后也极尽哀荣。连流氓都是越大越好,当官自然也就越大越好,最好成为大政治家。不能成为奥马尔,也要成为苏哈托、埃斯特拉达,涂炭生灵尤可体面生活,食空太仓尤可在法律面前走过场。有的人似乎更懂得这个道理,他们都削尖了脑袋想把官儿做大。即便犯了事儿,也有个保护伞。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竟成了应验千古的谶语。
萨氏股崩盘王跃文
今天,伊拉克前独裁者萨达姆被捕了。载有这条新闻的报纸在我书桌上搁了整整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了那张肮脏的嘴脸,将报纸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伊拉克社会复兴党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没兴趣去研究。但是,依据常识,可以推断这个政党的党章必定也是堂而皇之的,其宗旨肯定也是以人民幸福、民族利益和宗教信仰为重的。毕竟是现代社会,没有哪个政党会发了疯,胆敢宣称自己的宗旨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利益,甚至公然扬言自己就是要搞专制和独裁,就是要压榨人民,就是要侵略邻邦,就是要践踏国际法准则,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萨达姆执政三十五年,民主选举并没有间断,哪怕是兵临城下,萨达姆仍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当选为总统。专制和独裁的闹剧完全可以在民主的舞台上表演。
过去为萨达姆连任总统投了票的伊拉克人又因萨达姆的被捕而兴高采烈。好比往日的齐奥赛斯库,这位罗共总书记在被捕前的五天做过一次重要讲话,他的讲话居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九十多次。五天之后,正是这些热烈鼓掌的手将绞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可见,独裁者的威信是靠不住的。
独裁者并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极不牢固的,所以才需要专制,才需要镇压,才压制民主和自由。萨达姆痛恨美国,却热爱美元。他在高层领导圈里说过,要保证社会复兴党永远统治下去,必须在境外存有大量美元。萨达姆相信,只要拥有足够的美元,他的政党一旦被推翻了,还可以东山再起。不知这位臭哄哄的党魁躲在他家乡的地洞里,抱着七十五万美元,是否还在做着复兴他政党的美梦。
政党这种怪物,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了。最近,好些国家都在闹选举。俄罗斯很热闹,普京清算资本家,资本家向普京叫板。普京想连任,反对他的人也不含糊。各大政党的旗帜都在俄罗斯的天空使劲儿摇晃,尽量想多吸引些人注意。叶利钦沉默多时,恰好在这个时候出来说话,呼吁维护俄罗斯现行宪法的尊严,总统任期不能超过两届。他自己当年把着个总统宝座不肯放,三天两头换总理,如今倒成严肃的政治家了。美国是选举文化最发达的国家,选举是国家政治的指挥棒。有人说布什先生的一切言行,都是为连任总统而走秀,话说得损了些,道出的却是实情。普京也罢,布什也好,他们都得在自己的政党旗帜下为自己的政治生命走秀。
我最怀疑的便是大政治家们的政治信仰,哪怕他是那个政党的缔造者。萨达姆虽然只是社会复兴党的早期党员,他们的党史专家完全可能把他描绘成党的创始人。没法知道萨达姆是否通读过他们的党章,但他肯定没有按照党章的要求去做。不可能有一个荒唐的党会把党内大清洗、民族屠杀、宗教迫害、个人崇拜、家族集团专制统治等等写进党章里,说不定这些行径正是他们的政党公开反对的。原来,在专制的社会里,政治信仰同政治操守总是南辕北辙的。
于是,我便感觉政客们心目中的所谓政党政治同中国目前炒股差不多。他们创建或加入某种政党,好比买股票,只是为了求利。一切政治口号都如同股市上炒概念,一切政治行动都如同黑心庄家操纵股市。赢的永远是大庄家,小散户只有割肉的份儿。萨达姆这个大庄家操纵过度了,结果他的萨氏股票崩了盘好色的克林顿与廉洁的施罗德王跃文
好色的克林顿居然做了两任美国总统,而且政绩不错。他虽然高居总统宝座,但最高检察官要弹劾他、全球媒体围剿他、老婆曾经想离开他。他的任期内,天下并不太平,世界经济竞争日趋激烈,战争不离左右,可美国经济却出现了近几十年最好的增长势头。据说,美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原因,就在于克林顿不懂经济。
施罗德应算是我所知道的当今世界上最廉洁的政府领导人了。贵为大国总理,他同夫人挤在一处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里过日子。政府觉得他住得太寒伧了,大概有失国体,为他提供了豪华公寓。可是,即使是总理,住进这套公寓,也要自己付租金,施罗德夫妇无奈手头拮据,只好仍旧住着他们的两居室。
克林顿同施罗德都谋求了连任。可是,美国民众对克林顿作风问题的谴责并没有影响他们对总统的选择,他们需要克林顿;同样,德国民众也没有因为施罗德的廉洁就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反对他连任的依然投反对票。按中国人的思维,美国人有些姑息养奸,德国人简直就是不识好歹。
我听人开过一个玩笑:达官贵人天天拥香偎玉自是风雅美事,普通老百姓在公共车上趁乱瞎摸得拘留十五天。玩笑说的自然是在中国。中国人对普通老百姓的道德要求高,对达官显贵的道德要求反而低。这同样让西方人大惑不解。克林顿的那些事,放在普通公民身上只怕是家常便饭,没人过问,谁真的好奇了想去打听,弄不好还侵犯了人家的隐私权,得吃官司。但你克林顿是总统,总统得有总统的样儿,你必须生活在玻璃罩子里面,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瞪着你,你不得有小动作,你挤眉弄眼抠鼻屎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想玩儿花花肠子,就曝你的光!
克林顿同施罗德面对的境遇简直就没商量:你做错了,就谴责你,甚至弹劾你;你做对了,那是你应该做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你施罗德不就是廉洁吗?廉洁又不是什么高级得不得了的美德,不过是做人的底线而已,勿庸说你是政府首脑了。倘若不廉洁,做人都不及格,还做什么官?!
中国人当然也痛恨腐败,却没有切肤之痛。一个所谓国家财产的概念,就让切肤之痛成了隔靴之痒。似乎贪官污吏们蚕食鲸吞的无非是国家财产,于自己如浮云之遥。什么是国家?国家就是人民!什么是人民?人民就是你我他!什么是贪污?贪污就是有人偷了你腰包里的钱!所以,你有权愤怒!你愤怒的,不过是那些偷窃了你钱包的人!这几层浅白的换算,学究们见了,大概会挑出许多逻辑毛病,但是,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也许是廉洁这种资源在中国太稀缺了,我因此从心眼儿里敬重克林顿和施罗德。应该补上一笔:克林顿也是十分廉洁的。他一个首富之国的总统,两届任期下来,把自己弄成了债台高筑的穷光蛋。他没有在任期内让自己的爱女去开公司、赚大把的钱偷偷存到瑞士银行去;他也没有让自己夫人兼上几十家公司的顾问,坐收红包;他自己更没有在提拔干部、批准工程当中获取利益;他遭遇了官司,得自己掏诉讼费,不向做生意的朋友借,更没有动用国家机器把同他作对的人扣上颠覆政府的罪名而下狱。克林顿作为基督徒,大概铭记了耶稣的教诲:你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储藏在仓库里,天父尚能养活它们;你们不比那飞鸟更高贵吗?天父仁慈,赐予克林顿智慧与才干,使他去职之后有能耐环球演讲,做亲善大使,甚至做广告,不仅还清了债务,而且生活富足。施罗德如今还在任上,他的年薪并不高,但我估计他卸任之后也饿不着,他有律师资格。
平日听人嘉许某些官员,往往会说: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听者便难免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我闻之却总觉奇怪:不坏应是做人最起码的标准,为什么到了官员头上就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秀品质?或许正因如此,打着灯笼找出某位官员不贪,就要树为廉洁典范,四处演讲,领导干部要学习他,人民群众要敬仰他。这无非等于说,一个人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强奸,他就是模范公民,全国人民都要向他学习。真乃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