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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哭向金陵凤姐命断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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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吃给喝一碗水,让到舱尾一个小格子里去方便一次,那格子里船板上剜有一个洞,排出的秽物就直接落到运河里;晚上军牢快手轮流值班,子夜时分再让犯人出舱方便一次,也为让他们透口气防止闷死在牢舱里。那风姐自押进牢舱,就在生死之间徘徊。按说他早无生意,要死,此正其时。白日拒绝吃喝,子夜拒绝出舱,饿不死也渴死,渴不死也憋死,更可伺机投江。然他在离监时,央求禁婆允他前去跪别狱头,他跪到狱头王短腿面前,王短腿就知他有特别的话要说,因对禁婆道:“这犯人可怜,有话单要跟我说,你就且到狱门边等他吧。”

    禁婆去那狱门边等,凤姐便哀哀问道:“究竟有没有那巧姐儿身上我能识的东西,留给我的?”

    原来那贾芸、小红等告诉他巧姐儿被救出火坑,被刘姥姥接家去好好的,他起头十分高兴,后来却疑是芸、红为了安慰他的设词,因此恳求他们能到刘姥姥家,取来一件巧姐身上他认得的东西,给他来看,他便心里石头,彻底落下了。谁想直到押往金陵,那样的信物还无踪影,故跪在王短腿跟前有如此求问。

    王短腿便道:“谁骗你不曾?你也是受苦太多,疑心成病了!你想芸儿小红他们经营着花厂,轻易也去不了刘姥姥那么远的地方,再说那巧姐儿也经过那么多磨难,身上还能有什么旧日东西?若芸儿他们送过来,自然不等你问,我就会传过你来,交给你的。你且去那金陵吧。到得那边,往开处想。谁是一辈子富贵发达的?能活着且活着吧。”

    由是在船队启碇前夜风姐被关进了那牢舱。初蜷在牢舱里,凤姐幽幽哭泣,回想往事,不堪回首,种种富贵风流,缤纷闪过,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然如万花筒般旋转变幻的种种人影场面,到头来全被巧姐儿一人占满,他便恍若将巧姐儿搂在怀中,闻见他身上未脱的奶气,心里又想,若那贾芸、小红能辗转交给他一缕巧姐的头发,一爿巧姐的指甲,从巧姐肚兜上剪下的一朵绣花,从巧姐手腕上卸下的一个镯子他就彻底安心了!

    这人间实在还有一根丝线拴住他,让他舍不得就死!他要看到报告巧姐儿确切平安的信物!一件就行!也许,押到金陵以后,竟会有那与信物相会的一天?想到此,他竟号啕起来,却又马上憋气,一阵阵晕眩。那牢船就载着凤姐,哭向金陵。

    且说到了第四天夜里,军牢快手将他放出让他透气方便,因怕犯人逃跑,放出时都拿绳子牵着,那绳子系在凤姐腰上,风姐在船板上站不稳,便坐在船板上喘气,此时夜风吹来,凤姐不禁瑟瑟发抖,那军牢快手亦打起喷嚏,就见那军牢快手从腰里扯出一块红布,去擤鼻涕,月光下,凤姐只见那块红布有些眼熟,再细看,上头似绣着鹊桥相会,趋向军牢将那块红布捏在手里垂下时,便一把抓过凑到眼前,认得分明,便心头悲喜交集,那确是巧姐儿的肚兜!只听那军牢快手道:“你抢什么?什么好东西!原是那日早晨启碇前,一个人跑来给我的,让我转给你,我一见是个小肚兜儿,只觉好笑,难道你用的着?只配给我擤鼻涕!他原要跟我多说两句,那边吹号集合上船,我也没要他那银子,让长官看见报告王爷,我活不活了?你哭什么?你要不去方便,我就将你轰回舱里了!”

    那凤姐哭里带笑,只觉更惨,爬起来,那军牢快手觉得他似要往船边去,将绳缩紧了,喝道:“你干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王爷要我们押个活的过去,不要死尸!”

    凤姐便指船尾那格子,军牢快手以为他是要方便,便牵他过去,凤姐进了那格子,军牢快手牵绳子的手松了些,只以为过些时凤姐会出来,却突然绳子那边自己紧起来,军牢快手疑惑中抓得不紧,那绳子就飘进了格子,只听咕咚一声,知是不好,冲到那格子里一看,人和绳子皆无踪影,就知凤姐是从那舱板剜出的窟窿里投江自尽了。那时风姐已瘦得狠,那窟窿足能令他将自己倒塞进去。那军牢快手忙去让那摇槽的停船,又叫起睡在舱篷下的另一船夫并另一军牢快手,又呼唤后面的船只协助,却那里还寻得到凤姐?那凤姐英雄一世,却在驶往金陵的牢船上如此结果了性命,漾漾河水,滚滚波涛,似在为他喟叹惋惜。

    再说那贾宝玉与靛儿夫妇一起葬完薛家三口,就与他们泪别,往贾家祖茔而去。那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各自祖茔并不相连邻近,互离几十里上百里不等。宝玉寻了两日,才终于找到自家祖茔,却比那薛家祖茔维护得好,围墙齐整,大门外石象生、石牌坊亦无大损坏,进去有几排房子,房后墓地松柏丛聚、绿阴森森。那几排房子收拾得亦差强人意。找进去,迎出来的是本家堂伯贾敕。

    原来那年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道应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地,并在祖茔设家塾,若家族事败,那地是不入官的,家塾可容子孙居住课读,当时凤姐听了十分敬畏,也曾报告给贾母、王夫人等,族长贾珍,并贾政、贾赦两位老爷知道后也觉大有道理,然那时富贵已极,后更有元妃省亲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谁真去办这些事?直到那忠顺王奉旨管制荣国府前,才临时抱佛脚,撤了京里私塾,派贾敕来此,只带了三百两银子,买下些许薄田,修整了围墙和原有的房子,又另盖起几间新房,总算将那秦可卿遗嘱兑现了几分。

    贾敕见宝玉寻来,悲喜交集,宝玉跪下请安后,报告京里情况,伯侄二人不胜唏嘘。贾敕道,金陵同宗十二房,眼下多已失却音信,有几房的人虽知下落,想是都畏惧此番圣上震怒,无人来祖茔祭拜;所设私塾,也只有数个附近村庄里的异姓子弟,来拜他为师。

    贾敕便带宝玉去往祖茔深处,跪拜那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及贾代化、贾代善、贾代儒、贾敷、贾敬、贾珠等的坟墓。想到那贾赦、贾珍尚不能葬于祖茔,不胜悲伤。忽又看见墙边有老仆焦大之墓,不禁肃然拜揖。

    贾敕的意思,是宝玉就留下与他一起生活,协助他收租课徒,道:“我老妻亡故,儿孙不孝,京城里已无可留恋;你则已被勒令不允回京;如此我们伯侄二人正好在此相依为命。”

    宝玉便道:“我且在这里休憩几日。但我不想收租作八股,我还是要寄情山水间,在这江南四处徜徉,任性恣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愿伯父莫勉强我则个。”

    贾敕听了便不高兴,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让我说什么好。”

    宝玉拿出三十两纹银来,递给贾敕道:“伯父且先收下。是朋友赠的。只怕以后还有朋友相赠,我还会给伯父送些来。”

    贾敕又面露喜色,道:“正好可以再打口井,如此再开个菜园,请农夫来操持,我连四季的菜蔬亦不愁了。”

    那三十两银子是王短腿、茜雪夫妇给他的银票,他不知到那里如何兑,靛儿夫妇就给他三十两纹银,道他们拿去兑就是了。如是宝玉暂在那祖茔房中歇息。

    几日后,忽有人进得陵园,呼唤:“宝二爷在此么?”

    宝玉出屋观看,竟是焙茗寻来,两人抱住,都忍不住流泪。焙茗就从怀里掏出那金麒麟,交到宝玉手中,将与柳湘莲相遇的事告诉宝玉,宝玉方知是卫若兰牺牲时,亲自交给柳湘莲,托付柳湘莲再转交宝玉,希望宝玉以后能照顾史湘云,并与史湘云白头偕老。宝玉手托那金麒麟,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盯看,心潮难平。只是家破族衰,亲戚同运,混乱世道,茫茫人海,那里去寻觅史湘云?焙茗又转述柳湘莲营救史湘云未果,宝玉听了更撕心裂肺。宝玉将那金麒麟郑重的带在大衣服里面掩住。焙茗既到,宝玉便欲早离阴气弥漫的坟园,去见识活泼的人间。

    焙茗道:“二爷恐怕还须躲藏。昨日王爷的船队到了瓜州,他押来了一个宝玉,连柳二爷原来听说也以为是你,其实是那甄宝玉。王爷下了告示,道谁将那贾宝玉逮住押到他那里,他就放了甄宝玉。”

    宝玉听了一头雾水:“王爷不是发给我令牌了吗?我若回到京城,他逮我还有道理,怎的我到了原籍,还要逮我?”

    焙茗道:“听人们议论纷纷,道是有人又揭发你新的反文,题目里有‘芙蓉’字样,属于大逆不道,故罪行加重,要将你关进金陵这边牢房。”

    宝玉道:“我从无忤逆圣上的想法,他当他的皇帝,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的。我不干涉朝政,也只盼朝政莫来干涉我。我写诗作文,无非抒发一己的情怀,别无深意啊。”

    焙茗道:“是啊。我们设招谁没惹谁,怎的总来欺侮?如此,我们更须赶快离开这里,躲得远些。那柳二爷说了,可以到他那里去。我这就带你前往。”

    宝玉道:“只是那甄宝玉怎么办?”

    焙茗道:“甄的贾不了,早晚王爷还得放了他吧。难道就让他顶替你进监狱不成?”

    宝玉道:“那甄宝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许多苦楚,焉能再让他给我顶缸?我须去瓜州王爷那里自首,先将他解救出来!”

    焙茗道:“二爷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二爷牢房还没蹲够?”

    宝玉道:“先将甄宝玉换出,再与那王爷辩理。”

    焙茗道:“二爷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爷走的。”

    宝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这就去跪别一下伯父,然后起身。”

    那时贾敕正在私塾中授课,焙茗拉住宝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么别。你非要那样,我且随你就是。”

    宝玉就进屋取出装有银子制钱的褡裢,给焙茗搭在肩上,二人离开了那贾氏祖茔,出得大门,在石牌坊前,宝玉转身拜了数拜,落下几滴眼泪。

    宝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离镇江不远,路过一处村镇,只见镇外搭出一座戏台,台上有人唱戏,台下站满观众,也不知那日当地有个什么民俗,要请草台班唱戏。他们无心看戏,绕过那戏台走,又只见台后有人搭起野灶,在那里野炊,想是戏班子的厨子在为戏子们烧饭。焙茗先觉得那烧饭的妇人眼熟,仔细一辨,忍不住说:“那不是柳嫂子么?”宝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儿他妈。

    那柳嫂子曾在荣国府梨香院与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相处,后来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因与芳官扳厚,戏班子解散后,芳官分到怡红院当丫头,柳嫂子就总到芳官处活动,谋求将柳五儿补进怡红院,还闹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官司。后来柳五儿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在抄检大观园后被迫去尼庵当了尼姑,再后来,那柳嫂子将自己赎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邂逅。宝玉对焙茗道:“莫去问话,莫让他认出,我们且转到那边台下看看。”于是转到台下,挤在人群里,只见在台上唱戏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只是那伴奏、唱腔与京里演唱时大有不同,道白亦是当地声口。

    宝玉便点头感叹:“我知芳官他们绝不甘在庵里让那些老姑子驱使。他们如今自组草台班子,四处流动演唱,苦虽苦些,毕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卖力,台下叫好声不绝。

    宝玉便又和焙茗离开戏台,继续往北,到了镇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顺王的船队,在瓜州渡口占据好大一片江面,王爷的那只大舡居中,好不神气。那时平民渡船,只能停泊到另一小码头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爷此刻改主意还来得及。我跟社卍儿开的卍福居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且到我们那里住下。”

    宝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错不少事情,然多是无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将那甄宝玉解救出来,那就是头一回故意作错事,且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够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须也不忍。”焙茗便低头无语。宝玉便拍拍焙茗肩头,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暂时别过。你回家去,替我问田儿好,就跟他说,我再关不进监牢的,我会跟王爷据理力争,再获自由。”

    那宝玉转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宝玉也不挣脱,只望着焙茗,微微笑着。焙茗终于松开手,宝玉便再跟他笑笑,转过身,再不回头,朝忠顺王船队停泊处大步走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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