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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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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陈天彪一个紧急电话,让李木楠火速赶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转机,邻市的金化集团临时决定退出,把名额空了出来,省经贸委新来的孙副主任对河化很感兴趣,在他的全力运作下,已经被北京有关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挤了进去。

    李木楠赶到省城,河化的预审已通过,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后修改,孙副主任亲自把关。

    “汪小丽咋没来?”陈天彪问。

    “她她说她不愿来。”

    “都啥时候了,开什么玩笑!”陈天彪有些生气,电话里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让财务部的汪小丽一同来,没汪小丽,账上的事谁也没法处理,而处理账务是当务之急。

    “马上打电话,叫她现在动身。”

    李木楠犹豫着,像是有难言之隐,陈天彪叹气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码事,怎么老往一起搅?”说着掏出电话,打给了汪小丽。汪小丽却说,李木楠压根就没跟她说。陈天彪气得合上手机,愤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开陈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真没跟汪小丽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怕。具体怕什么,李木楠说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现在。不但没通知汪小丽,就连他自己,接到电话后也不想动身。

    李木楠想逃。这是一个秘密,半年前他就开始密谋。大风前几乎就成了,可一场大风,又把他刮动摇了。他很痛苦。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对陈天彪,更不敢面对河化集团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犹豫,在斗争。斗争的结果,还是一狠心回绝了对方。

    他不能做对不住陈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陈天彪没再多说什么,要求李木楠马上开展工作。时间不等人,尤其这节骨眼上。

    经过几天紧张运作,河化的材料基本达到要求,陈天彪决定让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长住北京的林子强共同负责,做最后一次冲刺。这个时候,陈天彪也只有豁出来一搏了。

    汪小丽作为财务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临出发前,陈天彪特意将汪小丽单独叫到房间,做了一番嘱咐。

    本来陈天彪对河化上市是持反对意见的,他的态度一向很明朗,无奈上上下下合着力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他又能奈何!兴许孙副主任说得对,河化能否走出困境,这次冲刺很关键。考虑到河化面临的一系列危机,陈天彪也开始对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过危机,那是再好不过。不过内心深处,他仍然不敢乐观,再三叮嘱李木楠,去了之后一定要跟林子强讲清楚,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搏了。林子强一直在北京,关于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这人毛病不少,基于种种担心,陈天彪才决定让李木楠去。

    关于河化上市,说来话长。两年前河化遇到组建后的第一次危机,一向热销的产品突然有了积压,价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几个月时间,河化惊人地出现了亏损。

    偏在这时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构想,市长夏鸿远多次找陈天彪,要他解放思想,开拓思路,只有进入资本市场,企业才能迅速做大做强,做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企业。

    夏鸿远激情高涨,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鸿远是从省直机关派来的,那个时候,夏鸿远到河阳并不久,确切点说才五个多月。五个多月里他提出了不少颇具创意的构想,可惜一件也没落实,他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有次去省城开会,他意外得知别的地市都在极力争取企业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专门机构,研究和运作这件事。夏鸿远是个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马上判断出企业上市不只是企业的事,它关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场经济面前的敏感度和应变力,当然,更深层次的,夏鸿远不想说,许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从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点点先于别人的灵性。有些话你比别人早提出来几分钟,它就是属于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尽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后尘,没啥实际意义。

    主张和意识越来越被叫响,一个官员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超前的意识,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张和意识如何才能表现出来,那就是抢先,谁率先谁就成了焦点。

    夏鸿远渴望成为焦点。

    好在别的市都还在暗中活动,就上市而言,大家还在一个起跑线上。

    夏鸿远立即召开听证会,向方方面面公开了自己的态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赢得河阳大部分官员的响应,连续五次听证会,得到的都是众口一词的支持。不多时间,夏鸿远神不知鬼不觉从省上弄来了名额。

    被动的只有陈天彪。平心而论,陈天彪对上市一无所知,对资本市场更是听天书般陌生。陈天彪是个没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发展,已大大超过了他的驾驭能力,他都有些后悔把河化做大做强了,原来大和强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太费事。陈天彪要的不是这样的企业,河阳有句土话,叫马的能耐马知道,驴的劲儿驴晓得。一匹马能拉多大的车,是有定数的,你要无节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马挣死,一个是把车撂下。

    可现在是马和车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别人拿着,硬要你拉有啥办法?

    陈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紧跟着就抽来了。

    河化的危机已经暴露,企业过速扩张,多行业并举埋下的隐患,如同肿瘤,开始发作。而潜伏在河化这个河阳巨人身上的肿瘤,决不只一块,说危险些,它貌似庞大的外表下,隐藏着千疮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么发展来的,那你就不该对它抱太大幻想。谁让他当年头脑发热,捡便宜似的一气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个半死不活的厂子!

    难怪老城里人黄风要站在广场骂,破烂儿就是破烂儿,啥时候都忘不了捡破烂!

    都说老城里人黄风长着乌鸦嘴,他说谁谁倒霉。陈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陈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实际情况讲给夏鸿远,夏鸿远根本听不进去,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狂热激情的市长,他怎能容忍一个全省叫得响的企业无节制地给他哭穷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阳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业企业的骨干,是全省的十强。你陈天彪是啥,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大企业家!你给我哭穷,不是成心拆我台吗?

    大凡当领导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绩,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鸿远在台上激情呐喊,陈天彪却在台下畏缩不前,河阳就有热闹看了。

    果然,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在街上唱开了:

    东家长西家短

    我来说说陈破烂

    陈破烂,是模范

    一气把破烂全收完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掰着指头把账算

    一年纳税几千万

    养活工人过了万

    没有钱儿搞生产

    还要上市装门面

    人们嘿嘿笑着,觉得邸玉兰胡唱。邸玉兰一甩袖子,刷地进入了正题:

    来个新官耍精明

    屁股还没坐太稳

    又吹上市又扩城

    天天开会描前景

    纸上谈兵不脸红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个洞

    老城里人黄风远远地站在广场里,目光冷如刀子,这一次他破天荒没骂邸玉兰。可是不巧得很,邸玉兰骂街的话传到了夏鸿远耳朵里,夏鸿远暴跳如雷,来河阳才几天,就让傻婆娘编排着骂了,他这个市长还怎么当!

    夏鸿远迅速召见陈天彪,他只要陈天彪一句话,到底上不上?

    面对比自己年轻十多岁,有着硕士学历和让河阳人纷纷猜测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长,陈天彪脸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让年轻的代市长禁不住疑惑,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怎么交给这么一个萎靡不振,不具有开拓创新精神的人来管理?他甚至已在脑子里动一个可怕的念头。

    “夏市长,河化情况复杂,您能不能先调查研究一番再让我表态?”陈天彪抑制住内心的波澜,语气婉转地说。

    “你说我没有调查研究?”夏鸿远眉头一紧,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在陈天彪脸上,近乎动怒地说“那我说一串数字,河化集团组建于一九九二年五月,现有资产9。68个亿,年产值过亿元,自一九九四年起,连续五年居全市工业企业规模效益之冠。”

    “这这只是过去,河化目前确实遇到一些困难。”陈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业没困难?正因为有困难,才要争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着什么吗?是二次腾飞!大量的资金募集到位,河化产业结构调整的步子就会加快,开拓市场的能力将大大增强。现在是资本运营时代,不进入资本市场,企业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天彪呆若木鸡,一提资本市场,他越发没了信心。尽管他相信市长说的是真,可让自己驾着这么一辆大车,贸然踩进压根不熟悉的雷区,他还是心惊胆战。他已经迈错一步了,再错下去,河化就要毁在他手里。

    “市长,河化现在不是求进的时候,它需要喘口气,需要调整,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行不?”陈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或者五年?我们能等起吗?你知不知道争取一个名额有多难,你不上,人家还抢着上呢。”

    夏鸿远的口气不只是批评了,他的脸上已经浮出一层对眼前这个冥顽不化的农民企业家的蔑视,说完这句,他不打算再跟陈天彪争论下去,他迅速做着另一种考虑,一种有可能彻底改变河化命运的考虑。在他看来,谁阻挠河化上市,就是阻挠河阳前进的脚步,不换思想就换人,这一点夏鸿远说得到做得到。

    半个月后,因为陈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报忧不报喜,河阳市做出调整河化集团董事会的决定。市国资局以国有资产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强,专业知识丰富的林子强出任股东代表。股东会开了一天,先是林子强和河化集团企划部长李木楠新当选为董事,董事会上,陈天彪又一次当选为董事长,林子强当选为副董事长。

    一股莫大的压力朝他压来,陈天彪预感到形势不妙,但又没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尽管他最后以两票的微弱优势超出林子强,保住了董事长的位子,但在随后召开的董事会上,林子强完全以国有资产代言人的身份,以强硬的态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下,陈天彪选择了妥协。

    妥协是一门艺术,但妥协更出于无奈。

    这些年,在事关河化往哪走,走多远的重大决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选择妥协。

    河化上市的步子终于迈开,林子强作为此项事宜的全权负责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将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后就麻烦迭出。一次次地退审,一次次地补充,没完没了的钱流水一样滚向北京。

    陈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觉自己是罪人。

    好在现在希望又有了。

    悬念随之产生,希望最终能成真吗?

    陈天彪拿起电话,他要跟儿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电话响半天,终于接了起来,那头传来一声“喂”

    陈天彪猛地摁了电话,想不到又是她接电话!

    接电话的是麻大姑。陈天彪跟麻大姑离婚后,麻大姑先是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来儿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许是想通了,也许是受不了乡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说来残酷得很,陈天彪竟然没跟大姑通过一次电话,只要是大姑接线,他立马惶惶地挂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陈天彪像是把这恩全给忘了。

    这日刚回到家,二车间的王大虎敲开了门,一进门就扑通给他跪下,陈天彪一把扶起他:“怎么了老王,有话慢慢说。”

    王大虎泣不成声,半天才说:“我老婆没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苏连梅,才四十三岁,以前是河阳饮料厂的工人,饮料厂倒闭后,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不多时日因为那一片拆迁,小摊摆不成了,六神无主地困在家里。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王中河曾是河阳城最早的“红色”成员,后来跟西路军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时受了伤,一只眼没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阳区委,因为没文化,自己要求不干了,主动到了街道工厂,干起了苦活儿。如今那工厂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处上访,要求解决他的养老,时至今日事情也没个着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

    陈天彪赶到王大虎家时,不少工人都来了,忙活着搭帐篷,设灵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点二十落的气,肿瘤医院的医生曾经夸海口,手术做得很成功,没想术后还没半月,人便没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空洞着,跟谁也不说话,样子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陈天彪略略问了些情况,王大虎说,家里没一分钱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到现在还欠医院一千多块,今早抬人时医院死活不让人走,说是办清手续再走,厂里几个工人火了,要砸医院的收费室,惊动了110,后来得知是王中河的儿媳妇,才把他们放了出来。

    陈天彪掏出电话,给财务部和工会办做了安排,要求他们先帮着王大虎办理丧事,医院的事,完了再说。

    帐篷搭好了,工人们帮着把苏连梅抬到帐篷里。天气太热,人又是长期输过液体的,怕是很快就会有异味。有个老工人出主意,拉来了一车沙,拿开水浇湿了,把苏连梅直接放沙上。陈天彪又打电话让办公室弄来几瓶液氮,帐篷里的空气一下凉下来。

    因为陈天彪亲自指挥,事情很快有了条理,不大工夫,灵堂设了起来,花圈、纱帐衬托得气氛一片子悲凉。王大虎的女儿灵灵在几个妇女的陪同下,趴在灵堂前哭了起来。

    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岁,一天好日子也还没过。望望这个家,陈天彪的泪水禁不住下来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迁区,河阳人称这一片子叫“贫民窟”大约是陈天彪亲自为死者张罗丧事“贫民窟”的人很快跑来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围了一大堆,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穿过厚厚的人群,陈天彪触到一双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点毒,有点狠。他一动不动地盯住陈天彪,鹰一样尖锐。

    是老城里人黄风。

    陈天彪躲开他,交代了几句,然后就离开王大虎家。

    回到家里,见岳丈苏万财来了,跷着二郎腿坐沙发上,正腾云驾雾地抽烟。苏小玉没想他这么快回来,一时有些尴尬,脸色涨红,想说什么,又结舌得说不出。

    “回来了?”苏万财放下腿,嚯嚯笑了笑。

    苏万财跟陈天彪年龄差不多大,面相却老出许多,加上这些年一直不干正事,尤其女儿苏小玉嫁给陈天彪后,更像是当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个人啥时都是牛气冲天的样子。

    陈天彪眉毛一扬,没说话,目光却狠狠地瞅了苏小玉一眼。他曾郑重地跟苏小玉交代过,请她父亲以后少来这个家。

    苏万财并不拿陈天彪的冷脸当回事,习惯了。啥东西一习惯,就变得无所谓。他大大咧咧抽口烟道:“厂里死了人?”

    陈天彪仍旧不说话,后悔回来之前没打电话问清楚。正欲转身出门,又听苏万财说:“这种事儿你也亲自去?手下那么多人,随便打发几个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紧人。”

    “你少说两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烟,堵不住你的嘴?”苏小玉见父亲不识眼色,恨恨抢白了句。

    陈天彪扫一眼他们父女,没做任何表示,上了楼。刚在床上躺下,就听楼下响起父女俩的吵架声。

    “他是董事长,冷脸子我受,你是我丫头,跟我凶个啥?”

    “我替你脸红!”苏小玉像是把啥东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事少往这跑,欠你的还是少你的,三天两头跑来丢人?”

    “是我欠你们的,行了吧。”苏万财口气软下来,对这个女儿,苏万财还是很怕的,再怎么着也是他的摇钱树,女儿不高兴,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苏小玉的声音也小下来。

    陈天彪关上门,想让楼下的声音离他远点,他还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么难,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产合起来也超不过万元。女儿灵灵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听说在一家私人食品厂打工,一个月挣几百块。想着想着,他掏出电话,问财务部,王大虎的集资款退清没?会计说,退清了,都交了医药费,厂里还垫了近一万呢。

    “以工会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两千,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合上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号,对方一听是他,马上态度好起来。陈天彪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有个亲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儿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陈董的亲戚,我哪敢推辞,明天就让来,坐办公室。”

    “办公室就不必了,给安排个挣钱多的岗位,她家境不好,年纪又小,还望多照顾。”

    对方说:“没问题,到打字室打字去,一个月发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陈天彪表示感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挂断了电话。这时楼下又吵了起来,陈天彪出来冲楼下发火:“你们有完没完?”

    苏万财霍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给评评理,我来一回她甩一回脸子,好像我这个老子是讨饭的,俗话说子不嫌娘丑,她这是把我当老子吗?”

    苏小玉紧跟着道:“有你这种老子吗,你做的那些个丢人事,天下哪个老子做得出来?”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还是抢了,你说个明白!”

    “我说不出口!”苏小玉猛地将手里东西掼了一下,楼下发出很响的一声。苏小玉给父亲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苏小玉这样做,一大半原因是陈天彪。陈天彪跟苏万财,关系紧张着呢。

    陈天彪装作啥也没听到,冲楼下的苏万财说:“你尽管喝,茶有的是。”

    苏万财这次是来卖兔子的,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殖场,办厂的时候找过陈天彪,陈天彪没支持也没反对,事实上从苏万财的面粉厂倒闭后,他的事陈天彪都采取这态度。苏万财却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因此办厂时三番五次找陈天彪借款。陈天彪自然不会借给他,苏万财最终还是从女儿苏小玉那儿弄到了钱。此后,苏万财三天两头跑来,不让进家他就找到厂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反正河北集团后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陈天彪发话,人家照样给他面子,按高出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收了。后来陈天彪知道了,把后勤部长狠狠批了一顿,还在相关会议上专门强调,以后凡是苏万财的东西,白给也不能要。

    苏万财并不计较,世上的猪羊一个样,脸上又没刻我苏万财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从哪儿知晓。

    苏万财现在不养猪羊了,那东西尽赔钱,赔得他都认不得人了。事实上这两年他啥也没养,厂子早不像厂子,前几天他从别人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兔子,他想赚一把。苏万财最近开销大,手头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后勤部长,后勤部长很为难地说,实在不好办,厂里现在资金紧,工资都按时开不了,哪还有钱搞福利?苏万财软缠硬磨,部长就是不敢答应,一口一个没钱。苏万财哪能信,河化没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阳眼红,甭说几百只兔子,就是拉来几火车牦牛,也给分了。可惜那时自个傻,没抓住机会。苏万财认定是陈天彪作梗,这才提了两只兔子来探口风,没想又让陈天彪甩了冷脸子。

    陈天彪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发黑,从楼上下来,见苏小玉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厨房里转一圈,本是想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就看见了两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恨,陈天彪弄醒了沙发上的苏小玉,质问:“是他提来的?”

    苏小玉揉着两只眼睛,慌慌张张说:“是他提来的,我不让放,他”

    陈天彪没再多说,操起兔子,出门扔进垃圾道。进门还见苏小玉愣怔在沙发边,陈天彪感觉到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舒服?”这时他才关心起年轻的妻子来。

    “不,不,我没事。”苏小玉惶惶地跑进厨房,想给陈天彪做点吃的,一紧张被热水烫着了,疼得她跳起来。

    陈天彪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盘。是磨盘,圆圆的,转啊转,不停地转

    他的双眼一下就湿润。

    三车间再次停产,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几乎同时,兼并过来的三个分厂也相继停产。

    陈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对找上门来的几个分厂厂长说,停产不见得是坏事,你们生产了这些年,赚过钱没有?

    几个厂长让他问的低下了头。

    自兼并过来,河化的分厂几乎都靠大厂这边贴损,陈天彪一直期望他们能自己扭亏,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愚蠢。

    “工人们嚷着要工资呀?”有个厂长说。

    “要?”陈天彪控制住情绪“你告诉他们,工资不是要的。”

    “董事长,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们的纸箱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稍稍贵一点,可市里的企业都从外地订货。”纸箱厂厂长带着情绪说。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当不了婆婆。”陈天彪哭笑不得。纸箱厂的产品是不错,可成本居高不下,设备老化,耗材高,加上要养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没了竞争力。去年陈天彪就想让他们停产,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项政策,把纸箱厂列在了必保单位。就是这种必保,让这些人认为,市里企业订他们的货是天经地义。听听刚才那口气,价格稍稍贵点,好像价格贵还成他声讨别人的理由了。

    必保单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说是面子单位。在下岗铺天盖地,失业这个词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国人面前时,能保住一些单位是很得人心的。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温情措施,包括协调贷款,包括市长包点,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纸箱厂积压产品卖给了本市几家小厂。

    在强大的市场面前,市上也显得很被动,很无奈,有时的举措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滑稽得很。

    一听陈天彪口气不好,纸箱厂厂长不敢再多嘴,闷声抽起了烟。

    几个人围了一上午,没从陈天彪嘴里听到一句想听的话。陈天彪这次看起来是心硬了,铁了,非要让河化经历一场痛变了。

    陈天彪扔下黔驴技穷的一帮人,独自下了楼,在厂区里转悠片刻,发现自己现在也有点黔驴技穷。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难题,从没这么烦躁,更没这么悲观,这次,真不一样。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当心情堵塞,烦闷解不开时,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很,五十岁的陈天彪在通往乡间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这个词,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他仿佛看见自己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赤着脚,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条永远被汗浸湿的毛巾。他的身后,是一条高高斜斜的影子,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都那么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饿他也挨饿,他栽跟斗他也会趴下。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个洒满辛酸和耻辱的乡下小村落,炊烟和牛屎混合着的雾腾腾的天空下,两双眼睛正穿透麦田和苞谷地构成的重重障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路正是在这毫无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们神往的河阳城,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许多时候,陈天彪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生就跟做梦一般,有时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触摸这已到手的成功和辉煌。有时夜半醒来,他会突然地恐惧、害怕,仿佛掉进一个陷阱,自己正被许多陌生的、狰狞的、充满贪欲的声音包围,无数双手从陷阱里伸出来,有贪婪的,有霸道的,有绝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满了邪恶的,他们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远找不到麦田和炊烟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

    陈天彪泪流满面,呜咽如嘶,醒过神后才发现有一双手牢牢拽着他,不让他迷失。他感动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车子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有点颠簸,陈天彪的心起伏难静。车窗外的大地苍苍茫茫,麦收已经结束,成熟的苞谷业已收割,太阳灼烤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波一波的风在不停地诉说。

    过去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许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进了人们的心田。

    蓦地,陈天彪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乡间小道,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停车!陈天彪喝了一声,快快地跳下车,声音还在,缭绕在天地间,那么悠长,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风吼吼,天茫茫,那个影儿一拐一拐地远去了

    久久,陈天彪都迷茫得醒不过神,等他重新走上车时,眼里已是一片泪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离河阳城几十里路的这个名叫下四坝的村庄,人们看陈天彪的目光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远望见陈天彪的奥迪开进村子,婆姨们搂紧娃蛋,老汉们牵好牲口,自觉站到村巷两边的院墙下,给陈天彪腾出一条宽展的车道。瞅着小车停到墩子家门口,有几个婆姨心里升腾起对招弟的一片热羡,目光从庄门里硬挤进去,想探出今儿个河阳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给招弟又带来啥好礼。那个牵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汉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竟在神经兮兮的乱想中丢开了牛缰绳,花犍牛望着自己的主人孤独地远去,打个沙哑的喷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动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几只母鸡在巷道里觅食,不时惊起脖子,冲墩子家“咯咯”叫上几声。村子沉浸在宁静的安详中,蓝色的天空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陈天彪进门的时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见陈天彪进来,墩子手忙脚乱,取碟时差点将花瓶打翻。陈天彪见他慌慌张张,诧异地问:“搞什么鬼哩,张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没啥,一个人闷得慌,乱打发时间。”

    墩子办了一家砖厂,生意也不好做。陈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团剪彩时的录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放上一起看,我也闷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点犹豫。陈天彪又说:“舍不得啊,怕费了你家电?”

    墩子不好意思了,赶忙将影碟放了进去。

    两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离地盯住画面。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将他们的记忆拉出老远

    那是陈天彪出狱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上苍有意垂青这位多灾多难的人,仅仅四年,小小的乡办化工厂便让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这个已经关门大吉的小厂交陈天彪手里时,只剩两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堆烂铁一样的废弃设备,几间破砖房,再就是将近八十万的外债。谁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跃成为河阳经济的新宠,生产的碳酸钙远销西北、西南十二个省市,塑料薄膜覆盖千里陇原,主厂年产值达八千多万,效益指数排名河阳工业企业第五,辅助产业如雨后春笋,活力四射。这还不算,它所创造的陈天彪新经济模式像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波,刺激着河阳人的神经,陈天彪及其河阳化工厂正被演绎成一个新经济神话,令河阳人津津乐道。

    当时河阳刚刚撤地建市,一切机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长王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正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抒写激情,陈天彪瞅准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宏伟构想谈了出来。王明一听,激动地握住陈天彪的手说:“干,老陈!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一个创建现代化企业集团的构想很快摆在了河阳高层的桌面上。

    陈天彪清楚地记得,从论证到批复,从征地到贷款,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呀,那是怎样的速度!搁在别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这个机遇硬是让陈天彪抓住了。两年后,当一座大型的现代化工业厂房摆在河阳人面前时,整个河阳城惊呆了!

    河化集团正式挂牌剪彩的这天,河阳城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队把河阳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陈天彪洗去身上积攒了两年的尘垢,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市长王明更是容光满面,眉飞色舞。为示隆重,省上专门派一位要员前来剪彩,这样的阵势,把河阳城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给吸引来了。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那个日子注定要让人们传诵、怀念,并永久地写进河阳城的历史。

    画面上,人头攒动,鼓乐齐鸣,万里晴空,空气里布满甜甜的诱人味儿。剪彩仪式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切都在热烈的气氛中欢快进行。陈天彪跟省市领导还有嘉宾们笑容可掬地站在摄像机前,等着礼仪小姐捧上剪刀,庄严而神圣的剪彩仪式马上开始。

    突然,会场秩序出现骚乱,尽管很细微,陈天彪和墩子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袅袅婷婷捧着银色盘子的小姐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兴奋,竟稀里糊涂错走了方向。本来她捧的剪刀是递给陈天彪的,谁知她越过陈天彪,腾腾腾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一乱,后面的小姐全乱了方寸!

    画面上的陈天彪急得直眨眼,这场面哪能乱,乱不得啊!陈天彪脸上的表情骇急了,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恨不得一把夺过剪子!

    墩子啪地关了电视:“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们哥俩还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却见陈天彪脸色肃然,表情凝重。

    “怎么了,不舒服?”墩子悄声问。

    陈天彪痴痴的,目光死死盯住电视,不说话。

    墩子垂下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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