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伦凝视着霍司特。
他们是在波多尔的房间里。若伦支直身子坐在床里,听着铁匠说话:“你还指望我做什么呢?你昏了过去,我们无法再发起攻击,而且,大家都无心恋战。你也不能怪他们。我一见那几个恶魔,差一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霍司特晃了晃乱蓬蓬的头发“还是那句老话,若伦,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若伦仍然脸无表情“瞧,你可以把那些士兵杀死,要是你愿
意的话,但你先得恢复体力。你会有好多自愿帮忙的人,大家都相信你能打仗,尤其是昨天晚上你在这儿打败了那些士兵以后。”若伦仍然闷声不响,于是霍司特叹了口气,拍拍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若伦连眼睛也没有眨一眨。迄今为止,他一生中真正在乎的只有三件事:他的家人、他在帕兰卡谷的家以及凯特琳娜。他的家人去年给杀害了,他的农场给破坏了,焚毁了,虽然土地还在。这其实是最重要的。
但是,如今凯特琳娜也给劫走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哭泣般的声音。他面临无所适从的困境,真是伤心透顶。若要搭救凯特琳娜,唯一的办法是设法跟踪蛇人,离开帕兰卡谷。但是,他不能听任那些士兵蹂躏卡沃荷。他又忘不了凯特琳娜。
要爱情,还是要家园。他痛苦地思索着。他们是彼此不可缺少的。杀了士兵,蛇人回不来了——也许凯特琳娜也回不来了。要是援兵就在近处,杀士兵反正是毫无意义的,援兵一到,势必意味着卡沃荷的完蛋。
扎着绷带的肩膀又一阵疼痛,若伦咬紧了牙齿。他闭上眼睛。但愿史洛恩会像昆比那样给吃掉,这是叛徒应有的下场。若伦以一切恶毒的语言将他骂了一阵子。
即使我能放心地离开卡沃荷,我怎么才能找到蛇人呢?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谁敢说出加巴多里克斯的奴仆的去向呢?他越是考虑这个问题,心里越是觉得绝望。他想象自己在帝国的一个大城市里,挤在肮脏不堪的房子和成群结队的陌生人中间,毫无目标地寻找他心上人的线索。
简直毫无希望。
他又痛苦又害怕,弯下了腰,泪水哗哗直流。他来回晃动着身子,对周围的事物已经失去知觉,只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凄凉。
过了好长时间,若伦才停止哭泣,只是有气无力地鸣冤叫屈。他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肺里好像塞满了玻璃碴子。
我不得不动动脑筋。他对自己说。
他完全凭着意志力靠到墙上,慢慢地压制住他那失去控制的感情。只有一种办法才能防止自己发疯:那就是恢复理智。他的脖子和肩膀因费力而抖个不停。
若伦控制住感情以后,仔细地清理了一番自己的思想,就像木匠师傅把工具整理成行那样。只要我开动脑筋,肯定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他没有本事从空中跟踪蛇人,这一点是明摆着的。非得要有人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在他所能打听的人当中,沃顿人很可能是最知情的。然而,沃顿人就像那两个亵渎圣明的蛇人一样难以找到。他不能为了找蛇人而浪费时间。虽然他耳朵里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想起了从猎人和商人那里听到的谣言:色达国暗中支持沃顿国。
色达国。这个国家位于帝国的最南端,反正若伦是这么听说的,他自己可是从来没有看过阿拉加西亚的地图。在理想的情况下,骑马要花几个星期才能抵达那里;如果不得不躲避士兵,时间还要长一些。当然,最快的办法是乘船沿着海岸往南驶去。可是,这意味着先得一直走到图厄克河,然后再到台姆找一条船。这样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了,而且,他仍有可能落到士兵的手里。
“如果,可能,将会,也许。”他喃喃地说,不停地紧握左手。台姆以北,他唯一知道的港口是那达城。而要到那达城,你非得横跨斯拜因山脉——这样的事是闻所未闻的,连猎人也没有这么干过。
若伦轻轻地咒骂一声。这样的推测是毫无意义的。我应当努力拯救卡沃荷,而不是放弃它。问题是,他已经认为,这个村子和村里的一切是注定要完蛋的。他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所有留下的人
要是要是卡沃荷的人都跟我去那达城,然后去色达,那会怎么样呢?两个愿望他都想要实现。
他对这个大胆的主意感到很吃惊。
说服农夫放弃土地,商人放弃铺子,这个想法是离经叛道的,亵渎神明的然而然而除了当奴隶或死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只有沃顿国愿意收留帝国的难民。若伦很有把握,叛逆者们会很高兴地接收一个村的新成员,尤其是这一些已经是经过战斗考验的新成员。而且,要是他把村民们带到那里,他会赢得沃顿国的信任,他们便会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也许,他们会向他解释加巴多里克斯拼命想要抓住我的原因。
不过,这个计划若要取得成功,非得赶在增援部队抵达卡沃荷之前付诸实施。如果那样,那么只有几天时间来安排大约三百个人的撤离工作。这方面的后勤工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若伦知道,光凭理智是说不服任何人离开的,还需要以热情来激发大家的感情,让大家在内心深处觉得有必要放弃独立和生活的羁绊。光大谈特谈害怕也是不够的——他知道,害怕往往会使处于险境中的人背水一战。倒不如让大家懂得意义和命运,让村民们像他自己一样相信:加入沃顿国,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军队是世界上最高尚的行动。
(2)
这么做需要一种激情,一种困难吓不倒、痛苦挡不住、死亡扑不灭的激情。
他脑海里浮现出凯特琳娜的形象。她立在他的面前,脸色苍白,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的神情。他想起了她热乎乎的皮肤,香喷喷的头发,以及跟她在黑暗的保护下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卡沃荷村里他所熟悉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要不是因为伊拉龙和我蛇人永远不会闯到这儿来。我一定要从
帝国的魔爪中搭救这个村子,就像我一定要从那些亵渎圣明的人手中救出凯特琳娜一样。
这个前景给了若伦很大的力量。他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那个受伤的肩膀痛不堪言。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往墙上一靠。我的右臂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派得上用场?他等着疼痛消退下去。但是没有消退。他龇着牙齿,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出了房间。
伊莱恩在走廊里叠毛巾。她吃惊地喊了一声:“若伦!你这是在”
“快来!”他吼着说,从她的身边蹒跚着走了过去。
波多尔走出房门,一脸担心的表情。“若伦,你不该到处走动。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来帮”
“快来!”
若伦下了楼梯,朝大门走去,耳朵里听得见他们跟在后面。霍司特和艾伯瑞正立在门口说话。他们吃惊地抬起头来。
“快来!”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一连串问题,打开大门,踏进了苍茫的夜色。头顶,飘浮着一大片带有金色和紫色镶边的云彩。
若伦走到卡沃荷边缘,逢人便说“快来”后面跟着那几个人。他从土里拔起一个火把,转身重新沿着通向村中心的小路走去。到了那里,他用双脚夹住火把,然后抬起左臂大叫一声:“快来!”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他不停地这么大声叫喊。人们从家里、从大街小巷走出来,聚集在他的身边。许多人感到好奇,有的很同情,有的很吃惊,还有的很生气。若伦的喊声一次又一次在山谷里回响。洛林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了;伯吉特、德尔温从对面走来;菲斯克也从对面走来,还带着他的妻子伊索尔;莫恩和塔拉一起出了酒店,加入了围观者的行列。
卡沃荷的大多数村民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这时候,若伦不说话了,他左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里。凯特琳娜。他抬起并张开手,让大家看到一滴滴鲜血在从胳膊上流下来。“今天我这么痛,”他说“大家看清楚了。明天你们也会这么痛,要是我们不战胜该死的命运的话。你们的朋友和家人将会戴上铁镣,势必在异国他乡做奴隶,或者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遭到杀害,被士兵们用无情的刀剑开膛破肚。加巴多里克斯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撒满盐,让我们的土地永远不会再生长庄稼。这是我所看到过的,这是我所知道的。”他像笼中的一只狼那样走来走去,怒气冲冲,晃着脑袋。大家都注意听着他说话。现在,他不得不煽动他们,让他们变得和他自己一样狂热。
“我的父亲给亵渎神明的人杀害了。我的表弟逃走了。我的农场给捣毁了。我的未婚妻也被她自己的父亲绑架了。史洛恩害死了伯德,背叛了我们!昆比给吃掉了,干草仓连同菲斯克的和德尔温的房子给烧掉了。帕尔、威格利夫、格德、巴德里克、法罗德、海尔、加纳、凯尔比、梅尔科夫、阿尔本和埃尔蒙,他们都给杀害了。你们许多人和我一样受了伤,再也无法抚养家庭。我们每天在地里辛勤劳作,听凭大自然的摆布,勉强维持生活,难道这还不够吗?我们即使不受这番毫无意义的折磨,也不得不向加巴多里克斯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难道这还不够吗?”若伦仰天大叫,狂笑起来,听着自己疯狂的声音。人群中没有人动弹。
“现在,我已经看清帝国和加巴多里克斯的真面目,他们是十恶不赦的人。加巴多里克斯是世界上的灾星。他消灭了龙骑士,破坏了我们经历过的最安宁和最繁荣的时期。他的奴仆都是阴沟洞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然而,把我们踩到脚底下以后,加巴多里克斯就满足了吗?没有!他要毒害整个阿拉加西亚,把我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变成奴隶,蛆虫,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成为他倒行逆施的牺牲品,直到世界的末日。除非”
若伦盯着村民们睁大的眼睛,意识到他已经控制了局面。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自己打算干什么。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除非我们有勇气跟邪恶作斗争。
“我们已经跟士兵和蛇人打过仗。但是,光我们一个村子的人死去,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或者我们被送去当奴隶,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能留在这儿,我不能容忍加巴多里克斯毁灭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我宁可自己的眼睛给挖掉,手被砍掉,也不愿意看到他的阴谋得逞!我情愿战斗!我情愿跳出自己的坟墓,让我的敌人把自己埋葬在里面!
“我情愿离开卡沃荷。我情愿翻越斯拜恩山,从那达乘船去色达,加入沃顿国。他们为了使我们摆脱这种压迫已经奋斗了几十年。”村民们听到这个建议都大惊失色“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大家跟我一块儿去吧。跟我一块儿去,抓住这个为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机会吧。抛弃把你们束缚在这儿的枷锁。”若伦指指他的听众,指指一个人,又指指另一个人“一百年之后,诗人们会歌唱谁的名字来着?霍司特伯吉特基塞尔特泰恩。他们将吟诵我们的故事,他们将唱卡沃荷赞歌,因为我们是唯一敢藐视帝国的村子。”
(3)
若伦的眼睛里流出了豪迈的泪水“还有哪个事业比荡涤加巴多里克斯在阿拉加西亚的污泥浊水更高尚的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用不着再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担心自己的农场会给捣毁,担心会被杀害或被吃掉。我们的收成将是自己的收成,除了留出多余部分作为礼物交给那位合法的国王。河流小溪将流淌着金子。我们将安全、快活、健壮地生活!”
“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若伦在面前张开一只手,慢慢地用指头捂住了流血的伤口。他站在那里,身体弯向受伤的胳膊——在几十双目光前面经受折磨——等着大家的反应。毫无反应。最后,他意识到,大家要他接着往下讲,大家想听听关于他所描绘的这个事业和这个未来的更多内容。
凯特琳娜。
接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若伦直起身子接着讲下去。他什么也不隐瞒,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解释清楚,以便让大家都具有那个成为他的动力的事业感。“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果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想要过自由生活的话,我们必须往前迈一步,和沃顿国同甘苦,共命运。”他时而咆哮如雷,时而低声细语,但总是怀有炽热的信念,使他的听众听得如痴似醉。
他把未来生动地描述完了以后,望着他朋友们和邻居们的脸,说道:“我要走两天时间。你们愿意的话就和我同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他鞠了个躬,走进了黑暗里。
头顶,月亮从云层里射出微弱的光。一阵微风掠过卡沃荷。谁家房顶上的铁风标朝气流的方向转动一下,发出嘎吱一声。
人群中走出伯吉特。她一手抓住裙子,走到火把光的底下,她闷闷不乐,整了整披巾。“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她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不像若伦那样能说会道。我不喜欢他的计划,但我认为这是很必要的,尽管出于不同的理由。我要去跟踪蛇人,为我的丈夫报仇。我愿意跟他一块儿去。我还要带着我的孩子们。”她也从火把边上走了下去。
有一分钟时间,大家鸦雀无声。接着,德尔温和他的妻子丽娜手挽手地走上前来。丽娜朝伯吉特看了一眼,说:“我理解你的做法,姐姐。我们也要报仇雪恨,但又不仅如此。我们要让我们活着的孩子们过太平日子。因此,我们也愿意去。”几个死了丈夫的妇女走到前面,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村民们议论纷纷,接着又一动不动,沉静下来。没有别人再愿意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关系重大了。若伦表示理解。他自己也仍在努力搞清这么做的全部含意。
最后,霍司特大步走到火把跟前。他脸色憔悴,眼睛盯着熊熊的火焰。“再说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拿定主意。明天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到了明天,事情也许会清楚一点。”他摇了摇头,然后把火把倒置过来,在地上把火熄灭。大家借着月光踏上了回家之路。
艾伯瑞和波多尔走在他们父母后面,保持一段距离,好让他们说说悄悄话。若伦跟上了艾伯瑞和波多尔。兄弟俩谁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若伦见他们没有表示,便问:“你们认为还有人愿意离开吗?我的话讲得好不好?”
艾伯瑞哈哈大笑。“好极了!”
“若伦,”波多尔以古怪的声调说“你今晚简直能说服一个巨人当农夫。”
“不至于吧!”
“你讲完以后,我真想抓起长矛跟着你上斯拜因山。现在不是谁愿意离开的问题,而是谁不愿意离开的问题。你说的话我以前从没有听见过谁说过这样的话。”
若伦皱了皱眉头。他的目标是说服大家接受他的计划,不是让他们跟随他本人。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他耸了耸肩,心里转念。不过,他对这种前景仍然感到措手不及。早些时候,这会令他感到不安,而现在,凡是能帮助他搭救凯特琳娜和村民们的办法,他都欣然接受。
波多尔凑向他的哥哥。“父亲会失去他的大部分工具。”艾伯瑞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若伦知道,铁匠总是根据任务把需要用的工具放在手边,这些常用的工具成了一种遗产,由父亲传给儿子,师傅传给徒弟。衡量铁匠的财富和技术的一个标准,就是他拥有多少工具。让霍司特扔掉他的工具并不会并不会比任何别人非得这么做要难,若伦心里认为。他只是感到很遗憾,这么做的结果,会剥夺艾伯瑞和波多尔的合法遗产。
到家以后,若伦回到波多尔的房中,往床上一躺。他隔着墙仍听得见霍司特和伊莱恩轻轻的说话声音。他觉得,整个卡沃荷都在进行类似的讨论,决定他的——和大家的——命运。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反响
在发表演说后的第二天早晨,若伦从窗里望出去,看见有十二个人离开卡沃荷,朝着伊瓜达瀑布走去。他打了个呵欠,一瘸一拐地下楼来到厨房。
霍司特独自一人坐在餐桌边,两手捧着一杯啤酒。“早上好。”他说。
若伦咕哝一声,从柜子上取下一片面包,然后在餐桌对面坐下来。他一边吃,一边注意着霍司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乱蓬蓬的胡子。若伦估计铁匠一夜没有睡着觉。“你知不知道,有一批人上山了”
(4)
“他们得跟家人商量商量,”霍司特突然说“他们从凌晨起就在往斯拜因山里跑。”他啪的一声放下酒杯。你要我们离开,若伦,你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整个村子都乱套了。你把我们逼到了绝境,只有一条出路:你的路。有的人因此很恨你,当然,有好多人已经恨你给大家带来了这场灾难。”
若伦心里怨得要命,嘴里的面包吃上去像是木屑。给大家带来这场灾难的是伊拉龙,不
是我。“那么,别的人呢?”
霍司特喝了一口酒,做了个鬼脸。“别的人都对你崇拜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加罗的儿子会以他的话打动我的心,但是你办到了,孩子,你办到了。”他把手朝头顶一挥“看到这一切了吗?这都是我为伊莱恩和我的两个儿子盖的。我花了七年时间才完工!看见那边门上方的梁了吗?我弄破了三个脚趾才把它安放到位。而你知道怎么来着?由于你昨晚说的那番话,我要把它放弃了。”
若伦没有吭声,这正是他所希望发生的事。离开卡沃荷是正确的选择。他已经铁下了心要走这条路,他觉得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为此感到内疚和遗憾。决定已经做出。我决心无怨无悔地接受后果,无论这个后果多么可怕,因为这是逃脱帝国魔掌的唯一办法。
“但是,”霍司特说,一手支着凑过身来,眉毛底下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你千万要记住,万一现实和你的痴心梦想脱节,你就会欠下一笔债。你给了大家希望,而这个希望又不能实现,那么他们会揍死你的。”
若伦对这种前景并不担心。只要我们能抵达色达城,叛逆者们就会把我们当作英雄来欢迎。要是我们抵达不了色达城,死亡便能还清全部债务。铁匠显然已经讲完,若伦便问:“伊莱恩呢?”
霍司特听见若伦转了话题,沉下了脸。“在外面。”他立起身,把衣服拉一拉直“我得去清理一下铺子,看看我该带什么工具。剩下的要么埋掉,要么毁掉。帝国不会从我的手里捞到什么便宜。”
“我去帮忙。”若伦推开椅子。
“不要,”霍司特粗暴地说“这项任务只得由我跟艾伯瑞和波多尔去完成。铁匠铺一直是我的整个生命,他们的整个生命。反正你的胳膊受了伤,你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伊莱恩要派你的用场。”
铁匠走了以后,若伦打开边门,看到伊莱恩和葛楚德在一大堆柴火旁边说话。霍司特一年四季都在那里堆着柴火。郎中走到若伦面前,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啊,你昨天那么激动,我担心你会发烧呢。你家的人病好得特别快。伊拉龙腿上擦破了皮,在床上躺了两天,然而很快就能到处走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伦一听见提到他的表弟,身体陡然发僵,但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来看看你的肩膀怎么样了,好吗?”
若伦弯下脖子。葛楚德把手伸到他的背后,解开了吊带的结子。结子解开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上着夹板的右前臂,最后把手臂伸直。葛楚德用手指捏住并撕掉了贴在伤口上的膏药。
“哦,天哪。”她说。
伤口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臭味。若伦觉得快要吐出来,便咬紧牙齿,低下了头。膏药底下的皮肤已经发白,变软,犹如一块巨大的胎记。伤口本身已经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缝合,因此他看到的只是肩膀上方一条锯齿状的粉色线条,上面结满了血块。由于红肿和发炎,缝合伤口的肠线已经掐进肉里。伤口里还在流出一滴滴清澈的汁水。
葛楚德一边看着,一边咂咂舌头,然后重新扎好绷带,盯着若伦的眼睛。“你恢复得挺不错,但部分软组织有可能坏死。目前我也说不清楚。果真那样的话,我们不得不烧灼你的肩膀。”
若伦点点头。“我的手臂好了以后还能派用场吗?”
“只要肌肉能愈合得好,而且要看你想派它的什么样用场了。你——”
“我能不能再打仗?”
“要是你想打仗,”葛楚德慢悠悠地说“我建议你学会用左手。”她拍拍他的脸颊,然后匆匆回她的小屋去了。
我的手臂。若伦盯着他那条系着绷带的手臂,仿佛那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心灵和他的身体状况是密不可分的。伤了皮肉就伤了心灵,反过来也是一样。若伦一直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如今看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而且永远不会痊愈,他心里痛苦万分。即使他能重新使用那条手臂,也会永久带着个大伤疤,令他想起自己的伤痛。
伊莱恩拉起若伦的手,把他带回屋里。她在水壶里放了些碾碎的薄荷,搁在炉子上烧开。“你真的爱她,对吗?”
“什么?”他吃惊地望着她。
伊莱恩一手搁在腹部。“凯特琳娜。”她微微一笑“你别以为我是瞎子。我知道你为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为你感到骄傲,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要是我不能把她救出来,说什么也没有用。”
水壶开始发出咝咝的刺耳响声。“你能的,我很有把握——以这种方式或者以那种方式。”伊莱恩冲了茶“我们还是准备好上路。我先来把厨房清理一下,我在这儿干活的时候,你能不能上楼去,把所有的衣服、寝具以及一切你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帮我拿下来?”
(5)
“放在哪儿?”若伦问。
“放在餐厅里吧。”
若伦意识到,一路上山高林密,马车是用不上的,他们的行李不能太重,只能限于自己背得动的东西,以及霍司特的两匹马驮得动的东西。而且,有一匹马还得留有余地,伊莱恩
怀着孕,路上走不动的时候还要骑着马走。
更麻烦的是,卡沃荷有的家庭马匹不多,不够既驮粮食又驮步行无法跟上队伍的妇幼老小。大家不得不分享资源,然而,问题是跟谁去分享?除了伯吉特和德尔温以外,他们不知道还有谁准备离开。
因此,伊莱恩把她认为必要的物品——主要是吃的东西和遮风挡雨的东西——打完包以后,便派若伦去看看谁家的东西还装得下,要是有人有多余地方的话,她也想借点地方,她还想带上许多不大必要的东西,否则她就准备扔了。
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卡沃荷悄然无声。这是很不自然的,说明大家都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人人都默不作声,低着头走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若伦来到奥瓦尔家。他敲了半天那个农夫才出来开门。“哦,是你呀,铁锤。”奥瓦尔走到门廊里“对不起,让你等了。我很忙呀。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他在手心里叩了叩一根长烟管,然后神经质地用指头使劲搓着。若伦听到屋里传来椅子拖过地面和锅盆瓢儿碰击的声音。
若伦很快解释了伊莱恩的提议和要求。奥瓦尔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我想我的地方刚好放得下自己的东西,你再到别人家去问问吧。要是你还想要地方,我倒有两头牛可以装点儿东西。”
“这样说来,你打算离开了?”
奥瓦尔不安地变换着姿势。“哎呀,我不愿意说那个话。我们只是在做准备,应付另一次袭击。”
“喔。”若伦感到迷惑不解,接着来到基塞尔特家。他很快发现,谁也不愿意明说自己是不是决定离开——即使看到他们显然在做准备工作。
大家都对若伦怀有敬意,这令他深感不安。这从他们细小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不幸表示慰问呀,他一张口大家就毕恭毕敬地默默听着呀,他说话时大家都低声表示赞同呀,仿佛他的行为使得他忽然身价百倍,镇住了他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人,疏远了同他们的关系。
我变样了。若伦心里想,一瘸一拐地在泥浆里走着。他停在一个水坑边,弯下身去望着自己的映像,看看能不能发现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与众不同。
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衣衫褴褛,衣服上血迹斑斑,背部弓着,胳膊吊在胸口,脖子和脸颊上满是胡子,头发乱作一团,在头上盘成一个圆圈。不过,尤其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陷入眼窝,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那两道忧郁的目光犹如沸腾的钢水,充满了失意、怒火和期望。
若伦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骇人。他喜欢他的这副模样。这和他的心情很相称。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对村民们产生影响的原因。他龇了龇牙齿。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去消灭蛇人。
他昂起脑袋,自鸣得意地顺街走去。泰恩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前臂。“铁锤!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有多么高兴。”
“是吗?”若伦真不知道整个世界是不是在一夜之间倒了个儿了。
泰恩不停地拼命点头。“自从我们进攻士兵以后,我对一切都似乎绝望了。我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的心老是跳得厉害,好像我快要掉进一口井里;我的手抖个不停;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以为有人对我下了毒!这比死还要难受。但是,我昨天听了你的一席活,我的病马上好了,你让我又看到了活在世界上的目的和意义!我我甚至说不清内心的恐惧,是你搭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你。要是你需要或想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若伦深受感动,也抓住了那位农夫的前臂,说:“谢谢你,泰恩。谢谢你。”泰恩热泪盈眶,微微点头,然后松开若伦的手,走了。若伦一个人站在街中央。
我干了什么来着?告别卡沃荷
若伦踏进莫恩的“七束花酒店”只见里面烟雾腾腾。他停在钉在门上方的巨人角下面,让眼睛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有人吗?”他喊了一声。
后屋的门砰地开了。塔拉走上前来,后面跟着莫恩。两个人都怒视着若伦。塔拉把两个粗大的拳头往臀部一搁,问道:“你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若伦朝她看了片刻,要搞清楚她为什么对他怀有敌意。“你们定了没有,是不是跟我一块儿上斯拜因山?”
“这跟你没有关系。”塔拉厉声说。
哦,有关系呀。不过,他克制住自己,转而说:“无论你们有什么想法,要是你们打算离开,伊莱恩想要知道,你们的包里有没有地方再放几件东西,或者你们自己想不想再要点地方。她有——”
“再要地方!”莫恩大喊一声。他朝酒吧后面的墙壁挥了挥手。墙壁边上排满了栎木酒桶。“我在稻草里埋着十二桶上等啤酒,在最合适的温度里已经保存了五个月。这是昆比的最后一批啤酒。这几桶酒我该怎么办?还有好几桶陈啤酒和黑啤酒该怎么办?要是我把这酒留下来,士兵们一个礼拜就能喝个精光,要不然他们也会把酒桶捅破,让酒流在地上,只有蛆虫和蚯蚓能享受到喽。哦!”莫恩坐下来,拧着手,摇着头“十二年的辛苦化为泡影!自从我父亲去世以来,我一直以他的方式经营这家酒店,日复一日。然后,你和伊拉龙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麻烦。这”他上气不接下气,没有说下去,用袖子抹了抹泪水纵横的脸。
(6)
“好了,好了,”塔拉说。她一手搂住莫恩,一个指头指着若伦“谁给你这个权利用花言巧言来煽动卡沃荷的村民?要是我们离开这儿,我的丈夫以什么来养家糊口?他与霍司特和加得瑞克不一样,他的生意是带不走呀。他也不像你那样还有本事种地!不行!大家离开,我们就会挨饿。我们离开,我们还会挨饿。你把我们毁了!”
若伦看看她那气得通红的脸,又看看莫恩那心烦意乱的脸,然后转过身去打开门。他在
门槛边停下来,低声说:“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们被帝国杀害。”他走出门去,把身上的背心裹紧,离开了酒店,一路上思潮澎湃。
他来到菲斯克的井边,停下来喝口水。伯吉特朝他走过来。她见到他在用一只手摇动曲柄,便替他把水桶摇出井口,没有喝就递给了他。他喝了一口清凉的水,然后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他把桶还给了她。
伯吉特朝他看了一眼。“我发现你的能量真不小,连我也动起来了。我们俩都希望找到蛇人。不过,等这件事办完以后,我仍要为昆比之死跟你算账,千万别忘记这一点。”她把盛满水的桶往井里一推,任其落下去,曲柄猛转了一阵子。一秒钟以后,井里回响着水花乱溅的声音。
若伦微微一笑,望着她走开了。至于她的算账之词,他与其说是觉得不快,不如说是感到高兴。他知道,即使卡沃荷村的别人都放弃了这个事业或者死了,伯吉特仍会愿意帮助他寻找蛇人。不过,在此之后——如果有在此之后的话——他不得不还她这笔债,或者不得不把她杀了。这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唯一办法。
到了晚上,霍司特和他的两个儿子拿着两个小小的油布包回到家里。“就这么一些?”伊莱恩问。霍司特只是点了点头。他把包往餐桌上一放,解开了给她看。包里放着四个锤子、三把钳子、一个夹头、一台中号的风箱以及一个三磅重的铁砧。
他们五个人坐下来吃晚饭。艾伯瑞和波多尔谈起了他们看到哪些人显然是在做准备工作。若伦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记着谁把驴子借给了谁,谁没有露出打算离开的迹象,谁在离开的时候可能需要帮助。
“最大的问题,”波多尔说“是粮食。我们只能带那么多。在斯拜因山里很难通过打猎来为二三百口人提供食物。”
“嗯。”霍司特摇摇一个指头,嘴里嚼着豆子,然后咽了下去“不行,光靠打猎不行。我们得带上我们的羊群。有了羊,再加上打猎,就够我们吃一个多月了。”
若伦举起刀子。“狼怎么办?”
“我更担心的是羊往森林里乱跑,”霍司特说“照管羊群倒是挺费事的。”
第二天,若伦很少说话,只是到处帮忙,让大家看到他这么干是为了村里的利益。他直到深夜才倒在床里睡觉,虽然精疲力竭,但充满了希望。
天亮时,若伦从梦中醒来,心里满怀着期望。他立起身,踮着脚尖下了楼,然后来到外面,望着雾霭沉沉的大山,注意到清晨一片宁静。他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了白色的雾气,但他觉得很暖和,因为他心跳得很厉害,既感到担心,又满怀着期望。
大家闷声不响地吃了早饭。然后,霍司特把马牵到房子前面,若伦帮艾伯瑞和波多尔装上鞍袋和几包东西。接着,若伦背起自己的行李。皮背带压在伤口上,他痛得哼了几声。
霍司特关上大门,手指在门把上停了片刻,然后拉起伊莱恩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卡沃荷村里走过。若伦看到了人们带着沮丧的神情聚集自己的家门口,身边堆放着物品,还有哇哇乱叫的牲口。他看到了羊群,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狗,驮着哭丧着脸的孩子们的驴,拉着权充雪橇用的木架子的马,两边挂着一箱箱不停扑腾的鸡。他看到了自己的胜利果实,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们停在卡沃荷北头,等着看看谁还愿意和他们同行。过了片刻,伯吉特来了,带着诺尔法雷尔以及他的小兄弟。伯吉特向霍司特和伊莱恩打了招呼,然后在附近站着。
里德利一家人来到树障外面,从帕兰卡谷东面赶来一百多头羊。“我想,这些羊还是带走的好。”里德利朝羊群吆喝一声。
“好主意!”霍司特回答说。
接着来了德尔温、莉娜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奥瓦尔一家人;洛林和他的几个儿子;卡利莎和泰恩——他们朝若伦咧开大嘴笑了笑;接着是基塞尔特一家人。那几个最近死了丈夫的妇女围在伯吉特身边,其中有诺拉。在太阳驱散山顶上的迷雾之前,村里的大部分人已经在树障旁边集合完毕。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来了。
莫恩、塔拉和几个别的人还没有露面。伊伏来了,但是没有带行李。“你打算留下?”若伦问。葛楚德赶着一群不服管的山羊来了,若伦连忙让到一边。
“是的,”伊伏没精打采地承认说。他打了个哆嗦,交叉着两条瘦小的胳膊暖暖身子,转过脸来对着正在升起的太阳,这样可以晒着阳光。“斯瓦特不肯走。嗨!要他进斯拜因山真是难极了。总得有人来照管他吧,而且我也没有孩子,所以”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丢不下那个农场。”
“士兵来了你怎么办?”
(7)
“跟他们拼一下,让他们永远也忘不了。”
若伦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拍了拍伊伏的手臂,尽量不谈等待着留下的人将是什么命运,虽然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一个名叫埃思尔伯特的瘦个子中年人大步走到这一行人跟前,喊着说:“你们都是些傻瓜!”大家回过身来望着那个人“你们都在发疯似的忙碌的时候,我一直按兵不动,我不想追随一个夸夸其谈的疯子!要是你们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蒙住眼睛的话,你们会看清,他会领着你们走上一条死路!哎呀,我可不愿意离开!我要冒冒险从士兵们的身边溜出去,到特林斯福德去避难。他们至少是自己人,而不是你们会在色达看到的野蛮人。”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大步走了。
若伦担心别人听了埃恩尔伯特的话会打退堂鼓,便朝大家看了一眼。他看到大家只是在低声议论,没有别的反应,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他不想再磨磨蹭蹭,给大家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他轻轻地问霍司特:“我们还要等多久?”
“艾伯瑞,你和波多尔快到村里去转一圈,看看还有谁打算要离开的。要不然我们就出发了。”兄弟俩朝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波多尔带着菲斯克、伊索尔德和他们借来的马回来了。伊索尔德离开丈夫朝霍司特走过来,一面推开挡住她路的人。她头发蓬乱,但她显然浑然不觉。她停下脚步,吁吁地喘着气。“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菲斯克关掉铺子遇上了一点儿麻烦。他不知道该带上哪几把刨子或凿子。”她尖着嗓门笑了笑,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这就好比一只猫的身边有好多老鼠,它不知道该去追哪一只,于是就先去追这一只,后又去追那一只。”
霍司特的嘴唇上浮起一丝苦笑。“我完全理解。”
若伦伸长脖子寻找艾伯瑞,但是没有找到。他咬紧牙齿。“他上哪儿去了?”
霍司特拍拍他的肩膀。“他肯定在那儿。”
艾伯瑞背着三桶啤酒来了。他累得一副苦相,引得波多尔和几个别人哈哈大笑。走在艾伯瑞两边的是莫恩和塔拉。他们扛着几大包行李,后面还牵着驴子和两头山羊,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令若伦吃惊的是,驴子和山羊也都驮着酒桶,也是走得摇摇晃晃的。
“他们走不了一英里路,”若伦说,见了那对夫妻的愚蠢行为心里直发火“粮食倒是没有带够,难道指望我们来为他们提供吃的,还是”
霍司特咯咯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倒不担心吃的东西。莫恩带的酒可以给大家提提精神,那要比多带几顿饭还要值得。你等着瞧吧。”
艾伯瑞一放下酒桶,若伦就问他和他的弟弟:“是不是大家都到齐了?”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若伦骂了一声,握紧的拳头敲了一下大腿。除了伊伏以外,有三家人决定留在帕兰卡谷:埃思尔伯特家、帕尔家和纽特家。我不能强迫他们走。他叹了口气。“好吧。再等就毫无意义了。”
村民们感到一阵激动,出发的时间终于到了。霍司特和其他五个人拖开树障,然后把木板横在壕沟上面,让人和牲口从上面走过去。
霍司特做了个手势。“我想,你应当走在前面,若伦。”
“等一等!”菲斯克神气活现地跑上前来,递给若伦一根六英尺长的黑色山楂木手杖。手仗顶端是一团磨光的树根,末端有个不大尖利的蓝色钢箍。“这是我昨天晚上做出来的,”那位木匠说“我想,你或许会用得着。”
若伦用左手在木头上摸了一遍,深为其做工之平滑而感到惊异。“这正是我最需要的东西。你的技术真高超谢谢你。”菲斯克咧嘴一笑,走开了。
若伦意识到大家都在望着他,便转过脸去对着大山和伊瓜达瀑布。皮背带压得他的肩膀一阵阵地抽痛。他的背后,留下的是他父亲的遗骨和他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前面,高耸入云的崎岖山峰挡住了他的去路和他的目的地。但是,什么也挡不住他。他不会走回头路。
凯特琳娜。
若伦抬起下巴,大步往前走去。随着手杖叩击坚硬的木板发出的清脆声,他越过壕沟,出了卡沃荷,领着村民们走进了漫无边际的荒原。
迢内尔乱崖
轰!像熊熊燃烧的太阳一样光辉夺目,一条龙腾空出现在伊拉龙和聚集于迢内尔乱崖上的众人眼前,强劲的双翼掀起气浪,扑打着他们。那龙通体像着了火,映着灿烂的晨光,金色鳞甲流光溢彩,向地面、树丛飞溅星星点点的碎影,耀眼生辉。他比蓝儿大得多,大得足有几百岁的年纪,脖颈、四肢和尾巴相应地更粗大。一位骑士端坐龙背,身上的长袍在龙鳞的绚烂光彩中白得耀目。
伊拉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举头仰望。不是只有我一个敬慕和轻松之感传遍全身。沃顿族和加巴多里克斯之战的责任不再只由他独自承担,一位历史的守卫者就在眼前,复出于时间的深处,给他以指引,是一个活的象征,是从他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那些传说的证明,是他的导师。他就是传奇!
龙降落地面,伊拉龙吃了一惊。这个生灵的左前肢曾受到可怕的打击,过去强大的肢体上只剩一截可怜的白色残余。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
(8)
龙收拢双翼,在长满三叶槿的地面上停定,扇起的枯枝败叶飞卷在整个山头。骑士小心地沿着龙完好的右前足下到地面,向伊拉龙走来,双手互握在身前。他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精灵,年纪之大超乎想象,岁月落在他面孔上的唯一痕迹只是一种悲悯与沉痛的神情。
“奥斯塔托切托瓦,”伊拉龙说“悲悼圣人听从你的召唤,我来了。”他呆了一下,想起该有的礼节,伸手碰了碰嘴唇“atraesternionothelduin(原注:愿您吉祥如意)。”
骑士露出微笑。他握住伊拉龙的肩膀,将他扶起,凝视着他,眼光里带着深厚的慈爱。伊拉龙无法移开双眼,他融化在精灵深远得无边无际的双眼中。“俄拉米斯是我常用的名字,鬼魂杀手伊拉龙。”
“原来你早就知道,”伊丝兰查蒂小声地说,脸上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转眼间又变成雷霆之怒“你知道伊拉龙的存在,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欺骗我,瑟图戈?”
俄拉米斯移开凝视伊拉龙的眼睛,看向王后。“我没有说是因为,伊拉龙和阿丽娅是否能活着来到这儿,还是个未知之数。我不想给你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脆弱的希望。”
伊丝兰查蒂一转身,天鹅羽毛织成的斗篷如翅膀飞翔。“你无权对我隐瞒这个消息!我可以派武士到垡藤杜尔去保护阿丽娅、伊拉龙和蓝儿,并护送他们安全抵达此地。”
俄拉米斯悲哀地一笑。“我没对你隐瞒任何事,伊丝兰查蒂,除了你自己不愿去看的那些。如果你占卜一下——这是你的责任——就会洞悉横扫阿拉加西亚的混乱的底细,就会了解有关阿丽娅和伊拉龙的真相。也许你在哀痛中忘记了沃顿族和矮人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布鲁姆呢?威尔阿尔法肯呢?精灵族最后的朋友们呢?你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伊丝兰查蒂,你在王位上形同虚设。我不敢再用另一个损失让你去得更远。”
伊丝兰查蒂的怒火消失了,只是脸色苍白,双肩微沉。“我竟然沦落至此。”她喃喃说道。
一股炽热潮湿的气浪袭向伊拉龙,金色的龙低下头颅,用他那双神光闪烁的眼睛打量他。幸会,鬼魂杀手伊拉龙。我叫葛勒多。他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雄性——隆隆作响,响彻伊拉龙的脑海,像高山雪崩的轰鸣。
伊拉龙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碰碰嘴唇,说声:“我很荣幸。”
然后葛勒多便将注意力转向了蓝儿。他嗅嗅她的脸颊,再沿着她翅膀的边缘一直嗅下去。她定定地一动不动,脖子僵硬地弓着。伊拉龙看到蓝儿绷紧的腿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轻轻跳动。你闻起来一股人味儿,葛勒多说,关于自己的族类,你所了解的只是本能告诉你的那些,但你有一颗真正的龙的心。
这无声的交流正在进行的时候,奥利克来到俄拉米斯面前。“说真的,我以前从来不敢想,也从没指望过会这样。你是这个黑暗时代的大惊喜,骑士。”他握起拳头,砰的一声打在胸口上“请恕我放肆,按照我们的习俗,我想代表我的国王和族人,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俄拉米斯点点头。“我会同意,只要在我能力之内。”
“那么就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隐匿不出?大家极其需要你,阿吉兰。”
“唉,”俄拉米斯说“世间有无数悲苦,至大者之一就是不能帮助痛苦中的人们。我不能冒险走出这个避难所,因为如果我在加巴多里克斯手里的一枚龙蛋孵化以前死去,就没人能向后起的骑士传递我们的秘密,那么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你的理由?”奥利克脱口而出“你这是懦夫的托词!也许龙蛋永远都不孵化呢!”
所有人都静默如死,只有葛勒多齿间传出隐隐的咆哮。“如果你不是我的客人,”伊丝兰查蒂说“为了这番大不敬的话,我会亲自出手将你打翻在地。”
俄拉米斯伸出双手。“不,他没有冒犯我。他的问题很有道理。你要知道,奥利克,葛勒多和我已经没有战斗能力。葛勒多有残疾,而我,”他指着脑袋一侧“我也废了。被捕期间,变节者在我体内造成了某种破坏,我还能传授和学习魔法,但却无力控制它,除了最最简单的一些咒语。能力从身上消失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在战场上,我比无用之人更糟糕,会成为一个弱者,一个负担,一个束手就擒并被用来对付你们的人。所以我为了大家好,远远避开加巴多里克斯的势力范围,虽然我更渴望与他当面对决。”
“瘸子完人。”伊拉龙低声念道。
“原谅我。”奥利克说,他似乎大为震动。
“这没什么。”俄拉米斯将一只手放在伊拉龙肩上“伊丝兰查蒂多罗特宁,现在可否容我们告退?”
“走吧,”她意兴阑珊地说道“走了倒好。”
葛勒多伏下身,俄拉米斯敏捷地攀上他的腿,坐进他背上的鞍里。“来,伊拉龙和蓝儿。我们有很多话要说。”金龙从悬崖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乘着上升气流扶摇直上。
伊拉龙庄重地和奥利克互相拥抱。“为你的族人争光。”小矮人说道。
伊拉龙跨上蓝儿,感觉自己即将展开一段漫长的旅程,应该向留在身后的人们道个别。可是,他仅仅是看着阿丽娅,让心里的惊奇和欣慰表露无遗。她眉尖半蹙,显得心事重重,但转瞬间他已经乘蓝儿热切扑打的翅膀冲上云霄。
(9)
两条龙一起沿着白色的崖壁向北飞行数里,一路上只闻龙翼的掠风之声。蓝儿与葛勒多比翼而飞,她心中的昂扬振奋在伊拉龙胸中激荡,让他的情绪也随之高涨。
他们降落在山崖边的另一处空地,风化的岩壁受到震荡随即塌向地面。一条光秃秃的小路从崖边伸出,通向一间天然形成的小屋门口。小屋倚靠四棵树干搭建而成,其中一棵树跨过一道小溪,溪流淙淙,从森林幽深之处涌出。葛勒多留在外面,棚屋太小,摆在他的肚皮上都不嫌大。
“欢迎光临寒舍,”俄拉米斯踏上地面时,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神态“我就住在这儿,在迢内尔乱崖边上,这地方清静,便于思考。远离埃勒丝梅拉和人们的打扰,我的脑子会更好用些。”
他走进棚屋,出来时带着两张凳子,还为自己和伊拉龙拿来了两壶清凉明澈的水。伊拉龙略饮一口,对杜维敦森林的壮阔景象大加赞美,以此掩饰心中的敬畏和惴惴不安。另一位龙骑士近在眼前!在他身旁,蓝儿蜷伏着,双眼紧盯葛勒多,趾爪轻轻刨着地上的泥土。
他们谈话的中断越来越久。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到后来伊拉龙开始通过太阳的位置来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开始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疑问和想法,但最后都平息下来,只剩安心的等待。他只是静静观察天光的变化,乐在其中。
到这时,俄拉米斯才开了口:“你已经深深懂得耐心的重要,这很好。”
要过了一会儿伊拉龙才说得出话:“心急火燎是猎不到鹿的。”
俄拉米斯放下水壶:“太对了。让我看看你的双手。我发现手能让我很好地了解一个人。”伊拉龙脱下手套,让精灵用他枯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腕。他审视伊拉龙手上的老茧,然后说:“说错了就提醒我。你以前更多地是抓镰刀和犁铧,而不是剑,你最习惯用的武器是弩。”
“对。”
“你很少写和画,也许从来都没有过。”
“布鲁姆在台姆城教过我认字。”
“嗯。除了你选择使用的工具,还明显可见你做事往往不计后果,不顾一己之安危。”
“为什么会这样说,俄拉米斯前辈?”伊拉龙问道。他使用了自己能想出来的最尊重、最正式的敬称。
“不要叫前辈,”俄拉米斯纠正道“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叫我老师,或者用古语的‘艾伯休’,不要叫别的。对葛勒多也可持同样的礼节。我们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们的弟子。你的言行要有相应的谦恭和顺。”俄拉米斯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违抗的权威。
“是,俄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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