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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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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俄拉米斯老师。”

    “你也一样,蓝儿。”

    伊拉龙能感受到蓝儿费了多大努力,才能按下心中的骄傲,说一声,是,老师。

    俄拉米斯点点头。“好了。一个有这么多的伤疤的人,若非不幸到极点,便是像狂暴的伯萨克战士一样赤膊上阵,主动自蹈险地。你是像伯萨克战士那样作战的吗?”

    “不是。”

    “你看上去也不像特别背运的样子,而且完全相反。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或者你有什么别的说法?”

    伊拉龙回顾在家和旅途的经历,试图对自己的行为做一分析。“我会说,一旦我全力以赴去做某件事,或者选择了某条道路,就不会放弃,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特别是当我爱的人处境危险时。”他向蓝儿瞥了一眼。

    “你愿意承担具有挑战意味的事情吗?”

    “我喜欢接受挑战。”

    “那么你乐意与逆境相抗衡,为的是检验自己的能力。”

    “我喜欢克服困难,但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我知道刻意把事情弄得更难是很愚蠢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按它本来的样子面对它,而后战胜它。”

    “但是你却选择追踪蛇人,而留在帕伦卡谷则容易得多。然后你又到了这里。”

    “那是应该做的正确的事老师。”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伊拉龙想猜出精灵正在想什么,但从他面具一般的脸孔上难见端倪。终于,俄拉米斯有了动静。“你是否出于偶然,在塔纳哥接受过某种小饰品,伊拉龙?珠宝,甲壳,甚至钱币?”

    “对,”伊拉龙从外衣里掏出带有小银锤的项链“甘内尔按罗特加的吩咐为我打了这条项链,防止任何人占卜我或蓝儿。他们担心加巴多里克斯会知道我的长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俄拉米斯说“我再也感觉不到你。”

    “大约一个星期前,在希尔希梅有人试图卜算我。是你吗?”

    俄拉米斯摇摇头。“当你和阿丽娅在一起,我第一次卜算你之后,就再也用不着这个笨法子了。我能用意念与你相联,就像你在垡藤杜尔受伤时我做的那样,”他拿起水壶,用古语念念有词,然后又放下它“我没发现它还有别的魔力。永远带着它,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他细长的手指指尖互抵,指甲又圆又亮,就像鱼的鳞片。他从手指搭成的拱形中向白色的地平线眺望。“你为什么来这儿,伊拉龙?”

    “来完成我的训练。”

    “在你想象中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伊拉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继续学习魔法和作战技能。布鲁姆没来得及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我。”

    (10)

    “魔法,剑术,以及其他类似技能,如果不懂得使用的恰当时机,都将毫无用处。这些我会教你。但是,加巴多里克斯前车可鉴,缺乏道义指引的能力是世上最危险的力量。所以,我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伊拉龙和蓝儿,让你们了解行动的宗旨,这样你们的正确抉择便不会基于错误的原因。你必须更多地了解自己,你是谁,你能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来此的原因所在。”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蓝儿问。

    俄拉米斯正想回答,突然间僵直了身子,放下手中的水壶。他的脸涨成深红色,手指紧张地弯曲,如钩如爪,像一枚粘衣的苍耳一般紧紧揪住自己的长袍。这个变化来得仓猝而又骇人,伊拉龙畏缩一旁,没等有所行动,精灵又放松下来,但是整个身体疲态毕露。

    伊拉龙心中关切,大胆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一丝戏谑之色牵动俄拉米斯的嘴角。“没我希望的好。我们精灵自诩长生不老,但就连我们也逃不掉某些身体的疾患,魔法无计可施,除了拖延一些时日。不,别担心它不传染,只是我无法根治。”他轻叹一口气“我穷数十年之力,用数百个力量微弱的小咒语治疗自已,将它们一个一个迭加,扩大我已力所不能及的魔咒的效力。我就这样给自己治病,以求能亲眼见到最后的龙的诞生,并从我们的过失造成的废墟里复兴龙骑士。”

    “还有多久”

    俄拉米斯剑眉一扬。“离我的死期还有多久?我们有时间,但对你我都弥足珍贵,尤其沃顿族也许还要寻求你的帮助。因此——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蓝儿——我们要立即开始训练,而且进度要比过去未来所有龙骑士接受的都快,因为我必须将历时数十年才能掌握的知识浓缩在几个月甚至几周内。”

    “你已经知道,”伊拉龙说,极力克制让他双颊滚烫的尴尬和羞惭“关于我我的缺陷。”他含糊地说出最后一个词,很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和你一样有残疾。”

    一抹同情之色柔和了俄拉米斯的眼光,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严肃。“伊拉龙,只有当你自认残废,你才真的残废。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必须保持乐观,因为消极的态度比任何肉体的伤病危害更大。这是我个人的体会。自怜自伤对你和蓝儿都没有好处。我和其他魔法师会研究你的伤患,看看有没有一个缓解的法子,但在这期间,你的训练照常进行。”

    伊拉龙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嘴里发苦,他咀嚼着这番话的意味。俄拉米斯千万不能让我再忍受那样的折磨!“那种痛苦叫人无法忍受,”他狂乱地说“这会杀了我,我”

    “不,伊拉龙,它不会要你的命。我很清楚你受的罪。但是,我们俩都重任在肩。你要对沃顿族负责,我要对你负责。我们不能单纯因为痛苦而逃避,后果太严重,我们承担不起。”惊慌恐惧快要将他压垮,伊拉龙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很想反驳俄拉米斯的话,但其中的道理坚不可摧。“伊拉龙,你必须心甘情愿地承担起这一切。有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是让你甘愿为之献身的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蓝儿,但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她才做的。也不是为了娜绥妲,甚至也不为阿丽娅。那么,是什么在推动着他?当他向娜绥妲宣誓效忠时,他是为了若伦以及其他受帝国压迫的人们。但他们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他置自己于这样的痛苦之中?是的,他得出结论,是的,他们值得,因为我是唯一有机会能帮助他们的人,因为我永远不能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阴影,除非他们也获得解脱。因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志向。我还能有什么选择?他在战栗中庄重地许下可怕的诺言:“我愿意,为了我为之奋斗的人:阿拉加西亚的人民——不论任何种族——那些为加巴多里克斯暴政所迫害的人。不管有多么痛苦,我发誓会比你此前的任何弟子更努力地接受训练。”

    俄拉米斯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我除此别无所求。”他看了一会葛勒多,然后说:“站起来,脱下外衣。让我看看你的体格。”

    等等,蓝儿说道,布鲁姆知道你在这儿吗,老师?伊拉龙呆了呆,对这个可能性心头一震。

    “当然,”俄拉米斯说“在尤利瑞,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我的学生。我很高兴你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葬礼。他命运多舛,一生少遇温情。我希望他在躺进那空穴前能获得安宁。”

    伊拉龙慢慢皱上眉头:“那你也认识莫赞吗?”

    “他在布鲁姆之前入我门下。”

    “还有加巴多里克斯?”

    “我是当时的长老之一,我们在他的第一条龙被杀后拒绝再给他一条,但是,非也,我没有那个坏运气去教他。他肯定已经亲手追击并杀害了所有向他传授过技艺的人。”

    伊拉龙还想追问下去,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再等一等。于是他站起来,开始解开束腰外衣。看来,他对蓝儿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穷尽布鲁姆一生的秘密。他脱下衣服,在寒冷的空气里发着抖,然后挺直双肩,抬起胸膛。

    俄拉米斯围着他转了一圈,看到贯穿伊拉龙整个后背的伤疤时,他震惊地停下来仔细观察。“难道阿丽娅或者沃顿族的郎中没有为你疗伤?它本来是可以去掉的。”

    (11)

    “阿丽娅治过,但”伊拉龙住了口,无法清晰地表达出他的感受“现在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像穆塔的伤疤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穆塔的伤疤?”

    “穆塔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疤痕,是他的父亲莫赞施虐造成的。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

    候,他用萨若克向他劈去。”

    俄拉米斯严肃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继续下去。“你肌肉发达,而且不像大部分的剑客那样不匀称。你两只手一样好用吗?”

    “不完全是,不过在台姆城伤了手腕后,我自己学着用左手击剑。”

    “很好。这样会节省一些时间。在背后合上双掌,尽可能地举高。”伊拉龙按他说的去做,但这个姿势让他的双肩疼痛难当,他几乎无法让双手互抵。“现在挺直膝盖,向前弯腰,试着碰到地面。”这对伊拉龙来说更加困难。他站在那儿像个驼背一样地弯着腰,两条胳膊无助地垂在脑袋两边,腿窝里火烧火燎地刺痛,手指离地面还有九到十寸的距离。“至少你身子挺直的时候不觉得疼,我从没指望有这么好。你能在适度用力的情况下做一些增加柔韧度的体操,没错。”

    然后,俄拉米斯又对蓝儿说道:“我还要了解你的能力,龙。”他向她说出若干复杂的姿势,让她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扭曲了柔软身躯上的每一处筋肉,一些在空中的高难度动作尤为古怪,伊拉龙见所未见。其中只有少数几个动作超出了她的能力,比如在空中作螺旋式前进时来一个后滚翻。

    当她回到地面时,发话的是葛勒多,恐怕我们过多地照顾骑士了。如果雏龙都被迫在野地里自寻生路——就像你一样,我们的祖先也是如此——那么也许他们也能有你这样的本事。

    “不然,”俄拉米斯说“就算蓝儿在伏鸾迦岛(第一部也作伏龙加德岛)按常规的方式长大,她也还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飞行家。我很少见到这么有飞行天赋的龙。”蓝儿眨眨眼睛,扑了扑翅膀,看似忙于清洁一只爪子,实则将头藏起来不让人看。“你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但很少了,非常少。”精灵重新落座,后背挺得笔直。

    接下来大约有五个小时,照伊拉龙的估计,俄拉米斯盘问了他和蓝儿在各个方面的知识,从植物学到木工从冶炼到医药,不过主要还是关注他们对历史和古语的掌握。这些查问让伊拉龙得到慰藉,因为他想起了在去台姆和雷欧那城的艰苦跋涉中,布鲁姆常常这样地考教于他。

    他们停下来吃午饭,俄拉米斯请伊拉龙进了他的家,两条龙留在外面。精灵的住处非常简陋,只有最基本的设施,满足食物、清洁,以及追求精神生活的需要。整整两面墙上布满了小格,装有数百卷轴。桌旁挂着一把金色的剑鞘——和葛勒多鳞片的颜色一致——以及相配的一把宝剑,剑锋呈斑斓的青铜色。

    在门扇的内面,有一块平板深深镶嵌在木头里,一掌高,两掌宽。上面绘有一座巍然屹立的美丽城市,背靠危崖,沐浴在满月初升时淡红的月光下。嵌刻的月亮半露于地平线,仿若落在地面的一座灰影斑驳的穹顶,大如山峦。这幅画如此清晰而精细,伊拉龙一眼看上去还以为那儿有一面魔幻的窗户。直到他发现眼前景象实际静止不动,才相信这不过是一幅艺术品。

    “这是哪里?”他问。

    俄拉米斯倾斜的身体立即绷紧。“你该好好记住这片景色,伊拉龙,因为这儿是造成你不幸的源泉所在。你所看到的曾经是我们的城市尤利瑞,在dufyrnskulblaka(原注:古语,龙族之战)中,它被烧为废墟,而后又成为波德林王国的首都。现在它是黑暗之城乌鲁邦。在和众人一起被迫赶在加巴多里克斯到来前逃离家乡的那个晚上,我做了这幅菲尔斯。”

    “你画了这幅菲尔斯?”

    “不,不是画的。菲尔斯是预先在一方打磨好的石板上涂上层层颜料,然后用魔法聚成像。而在门上的景物,完全就是在念出咒语的那一刻,尤利瑞呈现于我眼前的真实图景。”

    “还有,”伊拉龙说,停不住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波德林王国是什么?”

    俄拉米斯惊讶而失望地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伊拉龙摇摇头。“你怎么会不知道?考虑到你出生的环境,和加巴多里克斯给你周围的人带来的恐惧,我能理解你在黑暗中成长,对传统一无所知。但我不能相信布鲁姆对你的训练会如此懈怠,忽视了这连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都了解的常识。关于过去,沃顿族的一个孩子都知道得更多。”

    “相比传授关于已经死去的人的知识,布鲁姆更注重设法让我活下去。”伊拉龙回击道。

    这话让俄拉米斯陷入沉默。终于,他说:“原谅我。我不是想非议布鲁姆的判断,只是心急得过了头。我们的时间太紧迫,你新学的每一样东西,都会挤占你在这儿的受训时间。”他打开弧形墙上的几个食橱,拿出面包卷和几碗水果,罗列在桌面上。他埋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吃。“波德林是龙骑士衰落以前的人类国家。加巴多里克斯杀害维瑞尔(第一部又作弗拉尔)之后,伙同变节者飞到尤利瑞,废除国王安格任诺斯特,篡夺了他的王位。从此波德林王国成为加巴多里克斯领地的中心。他又向东、向南将伏鸾迦岛和其他土地纳入其版图,建立了你所知道的帝国。从理论上说,波德林王国依然存在,尽管我怀疑它目前顶多不过是皇家敕令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12)

    唯恐太多的问题会让精灵不胜其烦,伊拉龙专心地吃他的食物。然而,他的表情一定出卖了他,因为俄拉米斯说:“你让我想起布鲁姆刚被我收为弟子的时候。他那时比你还年轻,只有十岁,但和你一样充满好奇。我怀疑足有一年时间,从他那儿听到的只有怎样、什么、何时,但最多的还是为什么。不要羞于提出心里的问题。”

    “我想知道的好多,”伊拉龙小声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布鲁姆从哪里来?莫赞长什么样?怎样,什么,何时,为什么?我还想知道关于伏鸾迦岛和龙骑士的一切。也许这样我脚下的路才会清楚一些。”

    一阵沉默,俄拉米斯在专心致志地剥黑莓,一次撬出一颗饱满的果仁。直到最后一小颗消失在红色的双唇之间,他才搓了搓手——用加罗常用的话说,就是“打磨他的手掌”——然后说道:“关于我记住这些:若干世纪以前,我出生在我们的卢西威若城,它坐落于图多斯坦湖边的丛林中。二十岁的时候,和所有精灵族的孩子们一样,我被带到送给龙骑士的那些龙蛋面前,葛勒多为我破壳而出。我们受训为龙骑士,将近一个世纪内,我俩听从维瑞尔的差遣,足迹踏遍世界各地。最后,这一天终于到来,我们到了应该引退并培育下一代的时候,于是我们在尤利瑞找了个地方训练新的龙骑士,一次一到两名,直到加巴多里克斯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

    “布鲁姆呢?”

    “布鲁姆来自克瓦斯塔一个为书籍绘制图案的家庭,母亲叫奈尔达,父亲叫霍肯布。克瓦斯塔与世隔绝,被斯拜恩山脉重重拦阻,在阿拉加西亚境内独据一隅,是个民风独特的地方,充满了古怪的风俗和迷信。初到尤利瑞时,布鲁姆进出房间,总要在门框上敲三下,为此还受到人族学生的揶揄取笑,直到后来他将之与其他一些习惯一起戒除。

    “莫赞是我平生最大的失败。布鲁姆崇拜他,从不离他左右,从不违背他的意愿,也从不以为自己在哪个方面能胜过他。我羞于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本来可以改变这个局面——将此看在眼里,对布鲁姆的热情百般利用。他变得如此狂傲和冷酷,我考虑着要将布鲁姆与他分开。但没等我做到,莫赞已经帮助加巴多里克斯偷走了幼龙苏瑞坎,以取代加巴多里克斯失去的那一条,并在此过程中杀害了龙的原主。然后莫赞和加巴多里克斯结伴逃逸,就此注定了我们的灭亡。

    “如果不了解布鲁姆对莫赞抱有的友情的深度,你就无法体会莫赞的背叛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等到加巴多里克斯暴露出他的狰狞面目,变节者杀害了布鲁姆的龙,他满腔的愤怒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认为他是毁灭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的罪魁祸首:莫赞。”

    俄拉米斯停下来,脸色凝重。“你知道吗,为什么骑士失去龙,或者反过来,龙失去骑士,幸存的那一个往往也不能独活?”

    “我能想象。”伊拉龙说着,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仅仅那痛苦的打击就已足够——虽然原因往往并不是它——但造成致命伤害的,是你会感觉到你的一部分意志,一部分自我,已经死了。当布鲁姆遭此惨变,我恐怕他曾一度疯狂。在我被捕而又逃亡之后,我为安全计将他带到埃勒斯梅拉,但他不肯留下,而是随同我们的军队一起向尤利瑞平原进发,那是埃文达国王被杀害的地方。

    “当时局势的混乱一言难尽。加巴多里克斯忙于巩固自己的势力;矮人族节节败退;西南方一片混战,人类奋起反抗,建立了色达城;而我们则刚刚痛失自己的国王。在复仇心理的驱使下,布鲁姆利用了这些动乱的因素。他召集了许多流放者,并解救了一些囚徒,带领他们建立了沃顿族。他领导了他们若干年,后来将位置传给别人,脱身继续实现他心底最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终结莫赞的生命。布鲁姆亲手杀死了三名变节者,其中包括莫赞,另外五人的死亡也和他有关。他一生郁郁寡欢,但他是一名好骑士,一个好人,我以认识他为荣。”

    “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和变节者的死联系在一起。”伊拉龙提出疑问。

    “加巴多里克斯不愿让外界知道现存于世的人里,还有谁能打败他的侍从。他的威势很大程度便是建立在无敌于天下的假象上。”

    布鲁姆在伊拉龙心目中的印象,再一次面临改变。从他最初以为的乡村说书人,到结伴旅行的武士和魔术师,到他最后表露的龙骑士身份,再到现在的叛军领袖、起义首领,以及变节者杀手。想将这所有角色归于一人颇为不易。我觉得几乎不认识他。真希望至少有一次,能与他一起谈谈这一切。“他是个好人。”伊拉龙也说道。

    伊拉龙向窗外望去。圆形窗户面朝悬崖,下午和煦的阳光透窗而入,洒满一室。他看着蓝儿,留意她和葛勒多在一起表现如何,看起来他们俩好像都有些害羞腼腆。她一时扭来扭去,查看空地上的什么影子;一时又拖着翅膀,迈起碎步靠近大龙,一边摇头晃脑,拍打着尾巴尖,好像要对一头鹿发起突然袭击的样子。她让伊拉龙想起一只想逗老猫一起玩耍的小猫咪。而葛勒多在她的小花招面前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蓝儿。他叫道。她的反应只是一点心不在焉的意识的波动,简直对他无知无觉。蓝儿,回答我。

    (13)

    干吗?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别这么傻头傻脑的。

    你才总是傻头傻脑的!她飞快地反唇相讥。

    她的回答是那么出乎意料,他一下子蒙了。这是人类常有的那种粗鲁不文明的表达,但他从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最后他只能说上一句,这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哼了一声,将意识向他封闭起来,他只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一点点情绪。

    伊拉龙回过身去,发现俄拉米斯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精灵的眼光是那么敏锐,伊拉龙相信他知道了刚才的事。伊拉龙挤出一个微笑,指了指蓝儿。“虽然我们紧密相联,但我永远都无法预知她的行动。我对她了解得越深,越觉得我们不一样。”

    于是俄拉米斯说了一番话,第一次让伊拉龙觉得其中包含了真正的智慧。“我们爱的往往是自己的异类。”精灵顿了顿,接着说道“她很年轻,你也一样。我和葛勒多花了数十年的工夫,才完全了解对方。骑士与龙的相处和所有别的关系一样——那就是说,是一个过程。你信任她吗?”

    “可以以性命相托。”

    “她可信任你?”

    “是的。”

    “那就适应她。你作为孤儿被抚养长大,而她成长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本族中唯一健全的血脉。现在她发现这是错的。如果她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不再围着葛勒多转,把注意力放回到你身上来,你不要感到惊讶。”

    伊拉龙拈起一只蓝莓,将它在拇指和食指间滚动,胃口顿失。“为什么精灵不吃肉?”

    “为什么我们要吃呢?”俄拉米斯举起一颗草莓,让它在指间轻轻转动,阳光闪烁在它颗粒状的表面,上面微细的须子清晰可见“我们需要或者想要的一切都取自植物,包括食物。为了让餐桌上多一道菜而让动物受苦,是很野蛮的行为你很快就会更多地理解我们的选择。”

    伊拉龙皱起眉头。他一向吃肉食,并不热心于在埃勒斯梅拉单靠水果和蔬菜过活。“你难道不馋肉的味道吗?”

    “人不会渴望他从没有过的东西。”

    “那,葛勒多怎么办?他可不能光吃素。”

    “是的,但他也不会滥杀。各人按照自己的天性,尽力而为就是。天赋自然的事物无可更改。”

    “那伊丝兰查蒂又怎么说,她的斗篷可是天鹅羽毛织成的哩。”

    “那是穷多年之功收集的从天鹅身上脱落的羽毛。替她缝制衣物从不曾伤害任何一只飞鸟。”

    他们吃完饭,伊拉龙帮着俄拉米斯用沙子清洁碗盘。精灵将食具在碗橱里叠放好,一边问道:“今天早上你洗澡了吗?”这个问题让伊拉龙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说没有,他没有洗澡。“那么请你明天早上洗,以后天天都洗。”

    “每天都洗?!水太冷啦,我会发抖的!”

    俄拉米斯奇怪地看着他。“那就弄热它。”

    这回伊拉龙满脸不高兴。“我还没有厉害到能用魔法把整条溪水弄热呢。”他抗议道。

    俄拉米斯哈哈大笑,笑声在屋内回荡。屋外,葛勒多把头转向窗口,看了看精灵,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我以为你昨晚看过自己的住处了。”伊拉龙点点头。“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地上有个小池子?”

    “我想那可能是用来洗衣服或洗亚麻的。”

    “那是洗你的。池子旁边的墙上藏着两个管口,打开它们就可以洗澡,水温可以随你喜欢而自由调节。还有,”他指指伊拉龙的下巴“作为我的学生,我希望你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直到能留起一副真正的胡须——如果你喜欢的话——而不是看上去像一棵被吹掉一半叶子的树。精灵不用刮胡子,但我会找到一把剃刀和一面镜子送过去给你。”

    伊拉龙感到很没面子,泄气地同意了。他们来到屋外,俄拉米斯看着葛勒多。龙说道,我们为蓝儿和你安排了课程。

    精灵说:“开始时间是”

    明天日出一个小时之后,红百合时辰,准时回到这儿。

    “带上布鲁姆为你做的鞍,蓝儿,”俄拉米斯接下去道“在这之前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埃勒斯梅拉对外来者而言有许多美景,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记住了。”伊拉龙低头行礼,说道“走之前,老师,我想感谢你在崇吉海姆我杀掉杜尔查之后给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无法幸存。你于我有恩。”

    于我俩有恩。蓝儿加了一句。

    俄拉米斯微微一笑,俯首回礼。蚂蚁的秘密生活

    等俄拉米斯和葛勒多一从面前消失,蓝儿就说,伊拉龙,还有一条龙!你能相信吗?

    他拍拍她的肩。真是太好了。从杜维敦森林的高空俯瞰,密林中唯一的人迹,就是一股偶尔可见的轻烟,从某处的树顶上飘出,消散在明净的空气中。

    我从没想过会见到另一条龙,除了苏瑞坎。也许有一天会从加巴多里克斯手里救出另外两枚龙蛋,没错,我顶多就想到这儿了。可结果你看!她负着他欢快地蜿蜒前进,葛勒多真是神奇啊,不是吗?他那么老,那么强壮,他的鳞片闪闪发亮!他一定有两个,不,三个我那么大。你看到他的爪子了吗?他的爪子

    她这个样儿有好一会,对葛勒多的风采越说越来劲。但比她的言语更强烈的是在她心中激荡的情绪,伊拉龙感觉得到:激情和狂热,再者相叠加,他只能将之归结为一种热切的倾慕之情。

    (14)

    伊拉龙想把从俄拉米斯那儿听到的事情跟蓝儿说一说——他知道她没有留心——但他发现想改变话题是不可能的。他沉默无语地坐在她背上,脚下的世界是一片翡翠绿的海洋。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回到他们的住处,伊拉龙不想做任何观光:今天发生的事,连续数周的奔波,他实在太累了。而蓝儿也求之不得,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叽叽呱呱地谈论葛勒多。伊拉龙则到精灵神

    秘的浴室里一探究竟。

    清晨来到,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个葱皮纸的包裹,里面装着俄拉米斯答应过的剃刀和镜子。剃刀是小精灵的杰作,因此用不着在皮条上磨快。伊拉龙愁眉苦脸,先到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浴,然后举起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我显得老了,老而憔悴。不仅如此,他的身材也棱角分明得多了,给了他一副鹰隼般的苦行面貌。他不是精灵,但任何人在近处仔细地观察他之后,绝不会将他当成一个只有人类血统的人。他把头发向后拢,露出耳朵。他的耳朵如今已经变尖,更加显露出与蓝儿的亲密接触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他轻抚一只耳朵,用手指划过那陌生的轮廓。

    让他接受身体上的变化是一件困难的事,就算他早就知道它会发生——有时对未来这种龙骑士身份的最后确定还带着期待——可是一旦变为现实,他心里还是很乱。他为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作何变化而愤愤不平,同时又对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满心好奇。还有,他清楚自己同时还处于某个阶段,人类的青春期,有着它特定的神秘和困境。

    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

    他学着加罗的样子,将刀锋轻按在下巴上,然后滑过皮肤。胡须纷纷落下,但还留下长而乱的茬儿。他调整了一下刀锋的角度,再试一次,这回好了一些。

    可是他伸了伸下巴,这时剃刀在手里一滑,在他脸上拉了一道口子,从嘴角一直伸到下巴底下。他大叫一声,扔下剃刀,伸手按住伤口,鲜血一直流到脖子上。他龇牙咧嘴地说出咒语:“waiseheill(原注:愈合)。”疼痛迅速消失,魔法愈合了伤口,可是他的心脏还是受惊狂跳不止。

    伊拉龙!蓝儿大叫一声。她将头和肩挤进前厅,用鼻子撞开浴室的门。看到流血场面,她的鼻翼不安地翕动。

    我活下来了。他安慰她。

    她看看染成微红的水。多加小心。我宁愿你乱蓬蓬地像只换毛的鹿,也好过为了剃胡子把头削下来。

    我也一样,去吧,我没事。

    蓝儿咕哝一声,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伊拉龙坐着,瞪着那剃刀。最后,他嘟囔一句:“还是算了吧。”他定了定神,回顾所有学会的古语词汇,挑出要用的,然后让自己发明的咒语滚过舌尖。胡茬的碎末化成一股淡淡的黑烟从脸上落下,下巴上一片平滑。

    伊拉龙很满意,出去为蓝儿上鞍。蓝儿急不可耐地冲上天空,朝迢内尔乱崖笔直飞去。他们在棚屋前降落,见到了俄拉米斯和葛勒多。

    俄拉米斯检查了蓝儿的鞍。他的手指摸过每一条皮带,在针脚和搭扣上稍作停留,然后说考虑到制造它的时间和条件,它算是个过得去的手工活儿。“布鲁姆一向心灵手巧。在需要急速前进时可以用这个鞍。不过在有条件讲求舒适时,”他走进屋内,过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固定成型的鞍,座位和支撑上有镀金的图案。“就用这个。这是伏鸾迦岛的手艺,上面施了许多咒语,所以在你需要时永远不会辜负你。”

    伊拉龙从俄拉米斯手里接过它,却被它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它大体上的形状和布鲁姆做的那个一样,有一排搭扣——以固定在她腿上——从每一侧垂下。皮制的座位很深,能让他舒服地飞行数小时,端正而宽敞地支在蓝儿颈上。还有,绑缚在蓝儿胸脯上的皮带打着活结,能调节以适应若干年内体形的增长。鞍的前部两侧各有一些宽宽的带子,引起了伊拉龙的注意。他询问这些带子的用途。

    葛勒多隆隆作答。这些用来固定你的手腕和胳膊,让你在蓝儿做出复杂的飞行动作时,不至于像发抖的老鼠一样吓死过去。

    俄拉米斯帮着伊拉龙解下蓝儿背上的鞍。“蓝儿,你今天跟着葛勒多,我和伊拉龙在这里上课。”

    遵命。她说着,发出兴奋的欢叫。葛勒多奋起金色的身躯,拔地向北方飞去。蓝儿紧随其后。

    俄拉米斯没给伊拉龙太多时间去想,蓝儿就这样走了。精灵叫他走到空地对面一棵柳树下,那儿有一方压实的泥地。俄拉米斯在硬泥地上站在伊拉龙的对面,说:“我要给你展示的叫做‘润迦’,又叫‘蛇鹤戏’。这是身体摆出的一系列姿势,为了战士们的格斗而创,不过现在所有精灵都在用,目的是为了强身健体。润迦包括四重进程,一重难于一重。我们从第一重开始。”

    伊拉龙对即将来临的考验满怀忧惧,几乎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他收紧拳头,双肩上耸,两眼紧盯双脚之间的地面,背部的伤疤撕扯着肌肤。

    “放松。”俄拉米斯劝道。伊拉龙猛地松开拳头,让双手无力地垂在僵硬的胳膊上。“我叫你放松,再这么紧绷绷的像一块生牛皮,你做不了润迦。”

    (15)

    “是,老师。”伊拉龙一脸苦相,不情愿地放松浑身的肌肉和关节,但是胃里还是塞着一个硬结。

    “两脚并拢,双手下垂,两眼直视前方。现在深吸一口气,伸手过头,手掌相抵对,就是这样。呼气,尽量弯腰,手掌按上地面,再深呼吸挺身直立。好。吸气,向后弯腰,两眼看天呼气,提臀,让身体形成一个三角形。深深地吸一口气呼气。吸气

    呼气。吸气”

    伊拉龙完全放下心来,这些动作足够轻柔,没有引起背部的疼痛,但是也有足够的难度,让他前额缀满汗珠,喘起粗气。苦刑暂缓,他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他解除了戒备心,连贯地做出各种姿势——其中大部分远远超出他的柔韧程度——带着比垡藤杜尔之战前更多的活力和信心。也许我已经痊愈了!

    俄拉米斯和他一起做润迦,表现出让伊拉龙震惊的力量和柔韧性,尤其是考虑到他的年岁如此之高。精灵的前额能碰上脚趾。整个过程中,精灵始终保持沉静的气度,好像不过是漫步于花园小径。他的指导比起布鲁姆更为冷静也更为耐心,但完全不容违抗,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让我们洗净身上的汗水。”结束后,俄拉米斯说道。

    他们来到棚屋旁的小溪边,迅速脱下衣物。伊拉龙偷眼打量精灵,对他不穿衣服是什么模样大为好奇。俄拉米斯非常瘦削,然而却肌肉分明,在皮肤下雕凿出仿如木刻画般的粗砺线条。他的胸膛和腿上完全没有毛发,甚至连鼠蹊部周围也是如此。对伊拉龙而言,相比他在卡沃荷见惯的男人,他的身体几乎有些怪异——虽然他带着某种精致的优雅,就像在野猫身上可见的那种气质。

    洗浴完毕,俄拉米斯将伊拉龙带到杜维敦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山谷,这儿黑压压的树木全都向内倾斜生长,树枝和纠结的青苔遮得不见天日,脚下的苔藓直没脚踝。四周一片寂静。

    山谷中间有一个白色的大树桩,打磨过的表面直径有三码。俄拉米斯指着它说:“坐上去。”伊拉龙依言而行。“盘起双腿,闭上眼睛。”周围的世界沉入黑暗。俄拉米斯的低语从右侧传来“打开你的心灵,伊拉龙。打开你的心灵,听听周围的世界,倾听这个空地上一切生灵的思想,从树丛里的蚂蚁,到泥土中的虫豸。直到你能听到它们的全部动静,并且了解它们的意图和天性。听吧,等听到的已无新意,再来告诉我你懂得了什么。”

    随后森林里再无声息。

    不知道俄拉米斯是否已经离去,伊拉龙试着放低意识的屏障,并向外探索,就像与蓝儿作远距离的联络那样。起初身边只有一片空白,随后就有些微的光和热开始出现于黑暗之中,并且越来越强,到后来他仿如身处旋涡状的星座中心,每一个亮点代表一个生命。不管何时,当他用意志与其他生物接触,比如和卡多克、雪焰或者索伦明,意识总是聚焦在对方身上。而这一回这一回就像他身处人群,一开始听不到动静,随后大量的交谈声便像水流汹涌而至,在身边回绕。

    他突然间觉得没有安全感。他完全暴露在外界面前,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都想闯进他的脑中控制他,现在正当其时。他不觉有些紧张,退了回来,对山谷的感觉消失了。伊拉龙想起俄拉米斯教的课,放缓呼吸,调整肺部的开阖,直到自己足够放松,然后重新打开意识。

    在他能感应到的所有生物中,目前为止,以昆虫居多。它们的数量让他大为震惊。一片一尺见方的苔藓下有成千上万只,整个山谷里则数以百万,而在山谷外更是不计其数。它们的数量之多完全吓坏了伊拉龙。他一向知道人的数量稀少,在阿拉加西亚全境可谓势单力薄,但从没想到就连小虫子也声势浩大,其数目让人难以企及。

    伊拉龙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小队穿过空地,沿着一株野蔷薇攀援而上的红蚂蚁身上,因为它们是他认识的仅有的几种昆虫之一,而且俄拉米斯也提到过。他收集到的想法不太多——它们的大脑太原始——主要是本能:寻找食物、避免伤害的本能,保卫领地的本能和交配的本能。通过研究蚂蚁的本能,他就能开始探索它们的行为。

    他着迷地发现——除了个别跑出领地之外——大部分蚂蚁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不知道它们靠的是什么方法,但它们沿着清晰的路径在巢穴和食物之间来回。它们的食物来源是另一个惊奇。如他所料,蚂蚁猎取其他昆虫,或者吃死去的昆虫,但它们的找食工作主要还是直接冲着某种养殖物某种分布在蔷薇上的生物而去。无论那是什么生物,反正它小得仅能让他勉强感应到。他集中所有力量,试图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答案如此简单,一旦弄明白之后,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蚜虫。蚂蚁对蚜虫扮演着牧羊人的角色,控制并保护着它们,并且通过用触角的尖端在蚜虫腹部按摩的方式,从它们体内榨取营养。伊拉龙简直难以置信,但观察得越久,越相信这是真的。

    他跟踪蚂蚁来到它们位于地下的迷宫般的巢穴,研究它们如何照料一位体积大于寻常蚂蚁数倍的蚁族成员。然而,他不能确知这些昆虫的意图。能看到的只是它身边的仆从们蜂拥着它,围着它团团转,并搬走它每隔一定时间就排出的一些很小的东西。

    (16)

    过了一会儿,伊拉龙认为他已经从蚂蚁身上得到了尽可能多的信息——除非他愿意一直坐下去——正打算退回去,这时有一只松鼠跳到了空地上。它的出现对他来说好比一道强光,尽管他的意识正集中在蚂蚁上。他头晕眼花,那只小动物的知觉和感受向他劈头盖脑地压过来。他通过它的鼻子闻到了森林的气息,感觉到了它屈起的爪子下树皮的弹性,感觉到它尾部蓬松的长毛间空气的流动。相比一只蚂蚁,松鼠充满丰沛的活力,并且拥有无可置疑的智能。

    然后,它跳上一根树枝,从他的知觉中消失了。

    伊拉龙睁开眼睛,树林显得更幽暗也更寂静。他深深呼吸,看看周围,第一次为世间生命的多彩多姿衷心赞叹。他伸开又麻又痛的双腿,趋前俯身于那丛野蔷薇。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它的枝干和细条。错不了,那儿有许多蚜虫和它们紧贴不放的红色护卫。这株植物的根部附近有一小堆松针,标记了蚁穴的入口所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感觉很奇怪。蚂蚁和蚜虫间被他发现的那些丰富而微妙的关系,在眼前完全不露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路沉浸在思考中,伊拉龙回到空地上,想着自己每一举步,脚下踏碎的会是些什么。当他从遮天蔽日的树林中走出后,才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落得那么低。我一定在那儿坐了至少有三个小时。

    俄拉米斯在屋里,用鹅毛笔写着什么。精灵写完后,拭净笔尖,盖好墨水,问道:“你听到了什么,伊拉龙?”

    伊拉龙急于分享心得。他描述自己的感受,讲到蚁族社会的点点滴滴,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热情而高扬。他细数所有能回想起来的体会,一直到最细微和最出人意表的发现,为自己的收获感到自豪。

    他讲完以后,俄拉米斯扬起一道眉毛。“就这些?”

    “我”沮丧抓住了伊拉龙的心,他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没有抓住这次训练的要点“是的,艾伯休。”

    “那土地里、空气中的其他生物呢?你能告诉我,当你的蚂蚁在放牧畜群时,它们在做什么?”

    “不能,艾伯休。”

    “你的错误便在于此。你必须对周围一切事物保持同样的感觉,而不是只及一点,漠视其余。这是一项长期的课程,在你掌握以前,每天要到树桩上冥思一个小时。”

    “我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算是掌握了?”

    “当你能既见树木,又见森林。”

    俄拉米斯将伊拉龙招到书桌前,在他面前摆上一张空白的纸,还有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到目前为止,你的古语知识还不完备。不是说我们有谁能通晓这门语言中的一切词汇,但你必须了解它的语法和结构,这样才不会因为错用动词或类似错误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我并不指望你能像精灵一样说我们的语言——这得穷一生之力才做得到——但我确实希望你在运用中能随心所欲,也就是说,达到不假思索的水平。”

    “还有,对古语你还要能读能写。这不仅能帮助你记忆词汇,它还是一项基本的能力,在你需要组合一条特别长的咒语,或者看到某处载有你想用的这样的咒语,又对自己的记忆力不太放心的时候,它可以发挥作用。

    “每一个族类都有它自己的古代语言书写体系。矮人族使用他们的如尼字母,人类也是如此。然而那只是一种粗浅的方式,不能表达这门语言真正的精妙之处,而我们的丽雯薇荻——‘诗化文字’,却做得到。丽雯薇荻在制定时尽可能地做到优雅、美丽而精确。它由四十二个不同的符号组成,代表了不同的音节。这些符号能组成无穷无尽的图案,以代表单个的词汇和完整的短语。你戒指上的标记就是这些图案之一,萨若克上的是另一个现在让我们开始:古语中最基本的元音是什么?”

    “什么?”

    伊拉龙在古语基础知识上的无知很快就暴露出来。在他与布鲁姆结伴同行的日子里,老说书人着重于让伊拉龙背下许多可能会有救命之用的单词,并严格训练他的发音。在这两个方面,他很优秀,但他甚至不能说出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他在教育上的欠缺曾让俄拉米斯感到沮丧,那他也不曾在言语或行动中有所流露,只是坚持不懈地去弥补这一点。

    上课的时候,伊拉龙发表意见说:“我讲的咒语从来用不着太多的词汇。布鲁姆说我很有天赋,单单一个‘brisingr’(原注:火)就能派上那么多的用场。我想我用古语说得最多的时候,就是我进入阿丽娅的意识和她交谈,以及在垡藤杜尔为一个孤儿祝福的时候。”

    “你用古语为孩子祝福?”俄拉米斯问道,突然间神情警觉“你还记得祝福是怎么说的吗?”

    “记得啊。”

    “给我重说一遍。”伊拉龙照办了,而后俄拉米斯脸上全然一幅惊骇的表情。他失声道:“你用了sklir!你确定吗?不会真的是sklir吧?”

    伊拉龙皱起眉头。“是的,是sklir。为什么不能用它?sklir的意思是‘被庇佑’。‘让幸运和幸福紧随你,愿你受到庇佑,远离不幸。’这是好话呀。”

    “这不是祝福,而是诅咒。”伊拉龙从没见过俄拉米斯如此焦虑“以r和i结尾的单词,加上后缀字母o,便构成被动式。skliro才是指“被庇佑”而sklir是指‘庇佑’。你说的是‘愿你庇佑不幸,幸运和幸福紧随在你身后’,而不是庇佑这个孩子不交厄运。她被你判为他人的牺牲品,承担他们的不幸和痛苦,让他们可得幸福快乐。”

    (17)

    不,不!不可能!但它的可能性让伊拉龙为之深感畏惧。“咒语的实际效力不仅取决于词义,也在于你的意图,我没有恶意”

    “可是你不能无视一个词固有的含义。扭曲它,可以;引申它,也可以,但不能违反它的原义去表达相反的意义。”俄拉米斯捏紧自己的手指,两眼盯着桌面,嘴唇抿成了一条白线“我相信你确实没有恶意,不然我将拒绝继续训练你。如果你是诚实的,而你的心灵是

    纯洁的,那么这个祝福带来的厄运也许会比我所害怕的要少,然而它依然是超出我们设想的痛苦的起点。”

    剧烈的颤抖向伊拉龙袭来,他这才明白自己对那孩子的生活造成了什么恶果。“有件事,也许不能抵消我的错误,”他说“但可能会有所缓和吧。蓝儿在那女孩额头上打了个标记,就和她把闪灵符印在我的掌心一样。”

    生平头一次,伊拉龙见识了一位精灵惊呆了的样子。俄拉米斯瞪起一双灰色的眼睛,张大了嘴,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弄得木头嘎吱嘎吱地发出不满的呻吟。“一个带着龙骑士标志,却不是龙骑士的人。”他喃喃地道“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们俩这样的。你的一举一动好像都会造成谁都远远无法预计的后果。就为一时心血来潮,你改变了世界。”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者都不算,就是这么一件事。这婴儿现在在哪里?”

    伊拉龙花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和沃顿人在一起,不是在垡藤杜尔,就是在色达。你觉得蓝儿的标记会对她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俄拉米斯说“没有先例可循。”

    “一定有办法取消这个祝福,解除咒语的。”伊拉龙几乎是在哀求。

    “有,但为了让它发挥最大效力,必须由你去施行,而且你也无可推托。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你魔法的残余力量也会对这个女孩永远纠缠不放。这就是古语的威力。”他顿了顿“我看到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只说这一次:你对这个女孩的悲惨命运负有全责,而且,由于你对她所做的错事,一旦机会出现,帮助她便是你应尽的义务。按照龙骑士的律例,她是你的耻辱,这不亚于假设她是你的私生女,在人类社会中给你带来的羞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嗯,”伊拉龙小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我迫使一个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婴儿追随某种既定的命运,丝毫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做坏事的机会,他能算是个真正的好人吗?我将她变成了一个命运的囚徒。他还知道,如果他在自己未曾同意的情况下也如此这般地受命运所困,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憎恨他的看守人。

    “这件事我们以后不要再提。”

    “是,艾伯休。”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伊拉龙的心情还是非常抑郁,甚至可以说是消沉。他们到屋外迎接回来的蓝儿和葛勒多,他几乎连头都不曾抬起来。两条龙的翅膀带起疾风,吹得树木乱摇。蓝儿显得非常自豪,她弓起脖子,昂首阔步走向伊拉龙,张开大嘴露出一个恶形恶状的笑。

    一块石头被葛勒多的体重压得四分五裂。这条古老的龙转过一只巨大眼睛——足有吃饭的浅盘那么大——看着伊拉龙问道,下沉气流辨别法则第三条,以及逃脱它的方法第五条是什么?

    伊拉龙从沉思中惊醒,只能哑口无言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

    俄拉米斯走到蓝儿面前问道:“蚂蚁养的动物是什么,它们如何从它身上挤出食物?”

    我怎么会知道。蓝儿朗声说道,听起来好像受到了冒犯。

    俄拉米斯眼里闪出一丝怒意,双臂抱在胸前,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你们俩共同完成了那许多事,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掌握成为瑟图戈的最基本课程:与同伴分享一切。你会斩下自己的右臂吗?你会只用一只翅膀飞翔吗?永远不会。那么为什么你们会忽视双方之间联系的纽带?这样一来,你们等于在所有敌人面前放弃了最大的天赋和优势。不要仅仅用意识交谈,而是要分享大家的意识,直到你们在思考和行动中浑然一体。我希望你们不管谁学到了什么,对方也要懂。”

    “那我们的隐私呢?”伊拉龙抗议道。

    隐私?葛勒多说。离开这儿以后你尽可以将自己的思想视为已有,如果这样让你高兴的话,但在受训期间,你没有隐私。

    伊拉龙看看蓝儿,感觉更糟糕了。她避开他的眼光,然后跺了跺脚,面对着他。怎么?

    他们说的对。我们大意了。

    这不是我的错。

    我没这么说。不过,她猜到了他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太多地放在了葛勒多身上,这疏远了她和伊拉龙,这让他心中不忿。我们会改进的,对吗?

    当然!她厉声说道。

    她拒绝向俄拉米斯和葛勒多道歉,不过,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伊拉龙。“我们不会再让你们失望的。”

    “知道你们不会。明天早上将向你们提问对方学到的知识。”俄拉米斯亮出手心里一个圆形的木质小东西“只要记得常常给它上发条,这个装置能让你每天早上准时来到。沐浴和早餐完毕后立即回到这儿来。”

    伊拉龙接过它,这个小玩意儿出乎意料地沉,大小与核桃相仿,在一个小旋纽周围,按照蔷薇花的形状,深深地刻着螺旋纹样。他试探着扭了扭中间的旋钮,听到三下嘀嗒的轻响,好像有看不见的齿轮在转动。“谢谢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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