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俊辅的那一天,悠一从早上起便无所事事地过了一天。康子父亲百货公司的就职考试迫近了,定在一星期后。’就职一事承岳父的关照,其实已经定下了。考试是必须做做的形式。为了碰头,有必要顺便去和岳父打个招呼。应该更早一点去,他扼拖拉拉,正好用母亲病情恶化作为借口。
’今天,悠一去拜访岳父也是心血来溯。50万元的支票藏在内侧衣袋的夹子里。
都营电车停在数寄屋桥站,不能再往前开了。一看,原来人群都泛滥到电车道上来,都往尾张街方向疾跑着。清澈的秋天天空中,黑烟滚滚向上。
悠一下了电车,夹杂在人群里,也许裹着往那边急赶。尾张街的十字路口,已挤满了人。三辆大红的消防车停在人群之中,细细的几条长大的水龙,朝向黑烟升起的地方。
火灾发生在一个大酒吧里。从这边君,眼前的二层楼房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高高升起的火焰的尖头在黑烟中闪动。要是夜里的话,应该可以看见含着无数火粉的烟,现在则是一副无表情的黑乎乎。火已经移到周围的商店,眼前的二层楼房也被火侵犯,像是只留下外边的轮廓似的。外墙涂着蛋青色涂料,鲜艳,平静,并末失去平常的色彩。屋顶一半着了火,一个消防员爬上了屋顶,用消防钩拼命切断火源,他那勇敢的样子,让观战的群众交口赞誉。看着与自然力殊死拼搏的小小黑色人影,给予了群众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像偷窥末意识到被看的真挚的人时的快乐,是与那
种卑狠相似的快乐。
接近火灾现场的大楼,周围搭着检修用脚手架。几个人站在脚手架上,警戒着火势。
火灾意外地没发出声响。爆炸声,梁木倒塌声等等这里一点听不见。传下来低低而倦怠轰鸣声的,是报社红色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
悠一脸颊上感到了飘来的雾水,往后退了几步。从路旁消防龙头拉过来的消防车上老朽的水龙带,修补过的小洞里溅起飞沫,像下雨般喷到马路上。那喷水没有放过“和服店”的橱窗,一子全打湿了;看不清店里的人们,他们正蹲着围住拿出来的手提金库和身边的物品。
消防水龙带里的水常常中断。冲天的水柱眼看着退却,耷拉下来。这时,保持按风向倾斜的黑烟,没看到一点减弱的势头。
“预备队!—预备队!”
群众叫起来。
卡车紧挨着群众停下来,看见从车尾巴上下来许多带白头盔的队员。只是过来一队专门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官,在群众中竞引起如此的恐怖,真让人可笑。也许群众们自己的心里感到了值得调动预备队前来的骚乱本能。队员们还没有抡起警棍,车道上溢满的人群,像知道失败的革命群众似的,溃散后退了。
那盲目的力可是非同小可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意志,让动力的传播,拨弄着身子。往人行道上推的那股压力,把站在店铺前的人们挤向橱窗。
店门口,一个年轻人在一块高价橱窗玻璃前,两手高举拼命摆动,他叫着:.
“玻璃当心!玻璃当心!”
像一只小飞娥,唤起了没看到玻璃人群的注意。
悠一让人群推着,听到了爆竹似的声音。队孩子手中挣脱的二三只气球被踩破了。另外,悠一又看到,杂乱的脚下,;只蓝色的木凉鞋,像个漂流物似的,一会儿被推到那边,一会儿被推到这边。
悠一好容易才摆脱了人群的支配,他发现自己站在万没想到的方位上,赶快正了正领带,突出重围。火灾那边还是看不到。可是这场骚乱异样的能量,却移到他的体内,酿成难以说清的快活。
没地方可去,悠一从那儿走了几步,走进了一家剧院,上映的影片,他并不想看。
俊辅将红铅笔搁在旁边。
肩膀很酸。他站起来捶捶肩,去了书房隔壁七坪大小的书库。一个月前,俊辅把藏书的一半以上都处理掉了。和一般老人相反,他越上年纪,越觉得书籍毫无用处。他只留下些他特别喜爱的书,把空着的书架都拆了,在长久挡住光线的墙上开了窗子。以前与泰山树丛相接的只有北窗,现在又新增加了两个窗子。书房里搁着的临时睡睡的小床也搬到书库去了。在这儿,俊辅可以舒展自己的身体,随手翻几页小桌上并列的许多书籍。
来到书库,俊辅从相当高的格子里,找着法国文学的原著。想找的书一下就找到了。用日本纸印制的特别版,娶童诗神的法译本。姆萨帕依迪凯是哈特里阿努斯时代罗马诗人斯特拉通的诗集,他效颦哈特里阿努斯帝宠爱安迪诺斯的复古趣味,—歌咏美丽的少年。
白哲亦美,
烽黄亦佳;
揭发令人疼,
黑发亦动人;
袖里清云生,褐色眸子亮,
哦,我更爱呀,
灿灿晶亮的黑眼球。
蜂黄色肌肤、黑发、漆黑眼珠的持有者,这恐怕是出名的奴隶安迪诺斯故乡小亚细亚的特产吧。二世纪罗马人所憧憬的青春美的理想是亚细亚式的。,
俊辅又从书架上抽出济兹的安德米翁,扫了一眼几乎能背诵出来的诗句。
“已经没多少了。”老作家心里嘀咕着:“幻影的素材一个也不缺,再有一会就完成了。金刚不毁的青春塑像塑好了。我很久没有体味过作品完成之前这般的心跳了,很久没有体味过不知原因的恐怖了;完成的瞬间,那最高的瞬间将会出现什么呢?”、
俊辅斜躺在床上,无心地翻看书页。他清清耳朵,倾听着花园里秋虫叨叨。
书架的一角并排放着终于在上个月出齐了的桔俊辅全集12卷。那些烫金文字的罗列,模糊单调地闪着光。12卷,寂寞无聊嘲笑的反复。老作家像人们亲切抚摸丑孩子的脸蛋一样,用指腹毫无感动地擦过书脊上的文字。
床周围二三个小桌上,许多读了一半的书,像死去的翅膀般摊开洁白的书页放着。二条派诗人顿阿的诗集,翻到志贺寺德才兼备僧人那一页的平记“花山院退”那一段的大镜,古旧的装订严谨的记纪。记纪一书里,执拗地反复着一个主题:许多年轻貌美的王子,随着不正经恋爱和叛乱谋反的挫折一起,年少气盛之时丧了命,或者自绝了生命。轻王子如此,大律王子也是如此。俊
辅喜爱古代许多遭受挫折的青春。
他听到了书斋门有响动。已是夜里十点了。这么晚不会有客人来的,一定是女佣端茶来了。俊辅没有回过头去望书房,只是“喔”了一声。进来的不是女佣人。
“还在工作吗?我直闯上楼来,您家里人楞着也没拦我。”
悠一说。俊辅从书库出来看到站在书房正中的悠一。美青年出现得也太唐突了,俊辅甚至觉得他是从摊开的书本中走出来似
两人互道久别。俊辅把悠一领到安乐椅上,自己去书库架子上拿款待客人的洋酒瓶。
悠一在书房的一角听到了蟋蟀的叫声。书房跟上次来看到的一样。围着窗台三方的装饰架上位置一点没变地放着好些古陶器,古朴美丽的陶俑人也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什么地方也没放四季之花。只有黑色大理石的座钟,沉郁地搬运着时刻。如果女拥懒得上发条的话,与日常生活不沾边的老主人是不会去碰的,那么几天里钟就会停掉吧。
悠一又巡视了一番,这个书房对他来说省着不可思议的因缘:他最初体会到快乐后,来拜访过这个家;俊辅读给他听儿酒顶的一节是在这个房间,让“生”的恐怖击垮,跑来与俊辅商量康子堕胎的事也是在这个房间。现在,悠一没有让过度的高兴攫住,也没让苦恼给攫住。他怀着没有感动的晴朗之心。过一会儿,他要把50万元还给俊捕。由此免除重负,从他人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他可以没有必要再来这问屋子,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俊辅端着银色的盘子出来了,上面放着白葡萄酒瓶和杯子;他把盘子端到年轻客人面前;自己在放着瑙础球染布靠垫的长椅子上坐下,往悠一的杯子里倒酒。他手抖得厉害,酒都泼撤在杯子外面,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就在几天前他看到过的河田的手。
“这个老人见我突然来了,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悠一想,”刚开始看来不便说钱的事。”
老作家与年轻人干了杯。俊辅直到刚才还不敢正面瞧一眼年轻人,总算开始把眼睛朝向年轻人的脸了。“怎么样,现实怎么样哇?挺满意吧。”
悠一露出了暖昧的微笑。那虎虎有生气的嘴唇,学会了嘲讽,歪了歪。
还没等悠一回答,俊辅又接着往下说:
“这个那个的忙不过来吧。不能同我说的事,不痛快的事,该吃惊的事,十分漂亮的事都有吧。可归根结底,一文价值也没有。这在你脸上写着呢。、你的内心也许有了变化。可你的外表,与我刚开始见到你时,一点变化也没有。你的外表没受什么影响,这东西如同现实,绝不会被征服的。”
“我与河田分手了。”
年轻人说。
“那可太好了。那家伙让他自己制造出来的观念论给吃掉了。
你给那家伙的影响可怕着呢。”
“说什么?我的影响?”
“是呀,你绝不会受现实的影响,但却不断给予现实以影院。你的影响把那人的现实改变成了他所可怕的观念。”
因这种说教的缘故,尽管特地提出河田的名字,悠一还是失去了说50万元的机会。“这个老人在和谁说话呢?对我吗?”青年纳闷地想“如果什么都还不知道,那么我会很卖力地去理解桔先生的奇怪理论吧。可是对我?对着让这个老人的人工热情触发起来,什么热情也不带的我吗?”.
悠一不觉又回头瞧了一眼屋子里幽暗的一角,他觉得老作家是在对悠一身后站着的另外什么人说话似的。
夜深人静。除了秋虫卿卿声以外,万籁俱寂。白葡萄酒从瓶里倒进杯子,水珠般滑爽的重感,让人清清楚楚地听到“铛朗朗”的声音。车料玻璃的杯子闪闪发光。
“快,喝吧。”俊捕说“凉秋之夜,你在这里;葡萄酒在这里,这世上一样都不缺了。苏格拉底曾经一边听着知了叫声,一边在清晨的小河边,和美少年帕依特罗说着话。苏格拉底且两且答。依据‘问’到达真理,是他发明的迂回方法。然而,从作为自然的肉体绝对的美,决不可能得到回答。问答只能在相同范
畴中才能交换。精神和肉体决不能问答。
“精神只能问,绝不能应答。,除了回声以外。
“我没有选择且问且答那样的对象。‘问’是我的命运。那儿有你,美丽的自然;这儿有我,’丑陋的精神;这是永远的模式,任何数字也不能互换的项。尤其是现在,我并不打算故意贬低我的精神,精神也有它特别出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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