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贺曙光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七叔公,所以,曾经想象过七叔公面对他时候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出是这样一种态度。
贺曙光跟随戚福珍进入七叔公家的堂屋之后,发现他家的摆设基本上没变。正对大门的依然是一幅巨大的画,画面是松鹤延年,但两边的对联明显有相当年头。这从内容就能判断。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惜”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就见过这幅对联,并且知道是毛主席诗词里面的两句话。令他惊奇的是,这两句话到现在也没有过时,用来形容今天的罗沙村再贴切不过了。
画和对联下面是一条案台,贺曙光记得以前这个案台是宝书台,中间一尊毛主席石膏像,两边是毛泽东选集和马、恩、列、思的著作,背后是一幅毛主席站在北戴河海边的巨幅画像。如今既然毛主席画像换成了松鹤延年画,石膏像和选集自然也就没有了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分别代表着福、绿、寿的三尊陶瓷菩萨。贺曙光不知道七叔公把菩萨像与毛主席诗词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是毛主席保佑菩萨,还是菩萨保佑毛主席?或者是他们互相保佑?
紧挨案台是一张八仙桌。这种八仙桌现在很少见了。有抽屉肚子。把任何一个抽屉抽出来之后,两边都有暗箱,暗箱就是抽屉肚子。当年贺曙光来的时候,戚福珍把抽屉抽出来,手伸到抽屉肚子里面,取出一条折叠在一起的红领巾,红领巾展开,上面别着许多毛主席纪念章,金光闪闪。那年月,纪念章的多少反映一个人的身份,贺曙光只有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像宝贝一样一天到晚别在左胸口,而戚福珍却有满满一红领巾的纪念章,除了金属的之外,还有陶瓷的,甚至还有夜光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见,那时候戚福珍比贺曙光有身份。
八仙桌的两旁各有一把太师椅。红木做的,由于年代久远,变成了暗色。靠背上镶有大理石,白底黑花,古色古香。贺曙光小时候用手摸过,冰凉。现在七叔公和七叔婆就坐在太师椅上。七叔公坐得比较正,七叔婆坐得有点斜,并且在戚福珍领着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她还起身打了个招呼,再坐下去的时候,只坐了半边,要随时再站起来的样子,身后的白色大理石就露了出来。
看着这些,贺曙光就有些惶惑,更感觉亲切,仿佛是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
贺曙光没有自己的家,韶关那边的家早已不存在,留给他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而现在的这个家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以前是继父贺三的,以后是弟弟贺子强的,总之都不是他的,况且最先来的时候他们住二伯伯家的厢房,后来虽然有了属于他们家的房子,但去年刚刚对老房子进行了彻底的翻建,除了地点没有变动外,其他一切都破旧立新了,就是想追寻当年的记忆,也找不到坐标,倒是七叔公这个家,由于一开始就起点很高,并且这些年没有添丁进口,所以一直没有翻建,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最多就是在堂屋的左边多了一台电视机,右边多了一个硬沙发而已,所以,尚能勾起贺曙光对过去的某些回忆。
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先对两位老人打招呼。“七叔公好!七叔婆好!”七叔公点点头,算是应承。七叔婆则本能地起身让座,但站起来之后,又发觉不妥,想到自己是长辈,没有理由把座位让给晚辈,于是就指着旁边的硬沙发请贺曙光坐,等贺曙光在硬沙发上坐下后,七叔婆才重新坐下,但由于比较紧张,所以没有坐踏实,只坐了一半。
贺曙光坐下后,发觉明显自己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一头。这倒并不是贺曙光本身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而是硬沙发比太师椅矮,所以,贺曙光必须仰着头看着七叔公,等待七叔公的发问。
七叔公的脸上透着笑。这一点与贺曙光脑海中的七叔公形象有差异。在贺曙光的脑海中,七叔公总是严肃的,无论是过去的社员还是今日的村民,一看见七叔公这样,就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错误了,于是不管有事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但今天今天七叔公脸上透着笑,这让贺曙光更加不知所措。
“听说你要买车?”七叔公问。
“是的。”贺曙光回答。
“怎么样了?”七叔公又问。
“有点麻烦。”贺曙光说。
“什么麻烦?”七叔公再问。
“私人不让买车。”贺曙光说。
七叔公先是“哦”一声,然后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贺曙光于是就把自己想以村里的名义买车的情况说了。
说得比较小心,一面做好了被七叔公打断的准备,一面想好了万一被七叔公否定,他就说这本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村里有那么多人打算买车,村里应该支持大家。
但是,七叔公的态度完全出乎贺曙光所料。不仅一直那样略微透着笑地听贺曙光把话说完,而且在贺曙光说完之后,立刻就表示支持。最后,七叔公甚至向贺曙光建议,最好能专门成立一个运输公司“村”毕竟不是一个企业,暂时挂靠一下可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建议完之后,七叔公还担心贺曙光误解,又做了进一步解释。说村里并不是每一家都买车,这样,如果你们赚不到钱还好说,如果将来赚到钱了,那些现在没有投资买车的村民一定会眼红,说怪话找茬子是小事情,要是一口咬定你们的汽车是集体财产,还真麻烦。
贺曙光把头点的像鸡啄米,他是从心里点头,佩服七叔公考虑问题比他周到。
“公司仍然挂靠在村里,”七叔公说“但是公司负责人就由你担任,村里委派你担任。”
贺曙光没想到七叔公这么开通,当场就有些被感动了,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将来自己与戚福珍结婚了,那么这个七叔公就是自己的岳父,自己能摊上这么一个开通的岳父真是值得庆幸的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贺曙光说:“不好吧?运输公司具体负责人最好由大家选举产生,报村里批准比较好。”
七叔公略微思量了一下,说好,就这样。
18
村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灵验。正当成立运输公司的事情进行到最后关头,管理区要抽调贺曙光去工作。而且,果然如村民所料,是王寿桃点的名。但此时的王寿桃已经不是原来的罗湖区办公室副主任,而是新成立的上步管理区主任了。
原来,深圳特区内从一个区拆分成五个管理区后,王寿桃一步登天,不是从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正主任,而是直接提拔到其中的一个管理区当了主任。但是,光有主任还不够,还必须有一大批做具体工作的普通干部,甚至还要有一般的机关工作人员,贺曙光就是调上去做工作人员的。比如当小车司机,比如做后勤,还比如做收发等等。不过,在罗沙村的村民看来,这就是上去当干部,而且是当大干部。
村民的看法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事实上,当时深圳确实缺干部,为此,市里制定了三套补充干部的方案。第一是向省委要干部,第二是从内地调干部,第三是从本地提拔干部。向省委要干部不容易,广州的干部不愿意来深圳,觉得从广州调往深圳就跟过去“下放”一样,不情愿,而省内其他地方也改革开放加快发展,县改市的情况比较多,各地的人民公社刚刚改成乡,就马不停蹄地再改成镇,自己都缺干部,哪里有多余的支持深圳。从内地调干部也不像现在这样顺利,除了一些广东籍的干部响应外,其他干部响应的并不多,于是,提拔培养本地干部就成了扩充干部队伍的一个重要渠道。如果贺曙光这时候去了管理区,可能一开始做搞收发当司机这样的工作,但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加上主任王寿桃对他印象不错,有朝一日获得某个学习进修的机会,被提拔培养成干部也可能的。
消息传来,全村兴奋。村民不是为贺曙光高兴,而是为他们自己高兴,因为他们早就认为王寿桃是贺曙光的后台,现在果然被猜中了,村民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先见之明高兴。
但有两个人不高兴。一个是戚福珍,另一个是贺曙光。
戚福珍担心贺曙光抽调到管理区工作之后会变心。这种担心并非多余。前几年村里有人谈恋爱,已经谈到结婚嫁妆了,可突然男的去了香港,黄了。关键是他们俩的事情刚刚有些明朗,在这个节骨眼上,经不起折腾。福珍虽然个子不高,但智商不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贺曙光的事情注定要经过磨难,能走到现在已经不容易。那天七叔公主动让她出去把贺曙光叫回来,戚福珍就知道老豆打算接受曙光了。由于七叔公在贺曙光他们买车的问题上非常开明,使贺曙光增加了对七叔公的好感和将来当他女婿的信心,所以,在后来谈到具体问题时,双方也都主动做了让步。七叔婆对赵兰香说,七叔公知道光仔是你们家顶梁柱,可以先按入门礼节做,光仔还继续留在你们家,他跑运输挣的钱也归你们家。而赵兰香则说,曙光已经跟她商量了,先在这边过几年,等阿强大了,他一定到你家做入门女婿,好好孝顺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一席话,把七叔婆说得年轻几岁,回家学给七叔公听,七叔公脸上的皱纹立刻平展不少。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冒出贺曙光到管理区的事情,福珍能不担心吗?
贺曙光不高兴的原因在他的责任心。以前他只是感到对这个家有责任,现在他感到对跟他一起买车跑运输的人也有责任。如果单从对他家里人角度考虑,去管理区工作不一定是坏事情。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他已经有驾驶执照,如果他去,就争取给王寿桃任开小车。他估计王主任会答应。听大佬张说,在司机当中,最好是给首长当开车,连长见到团长的司机都点头哈腰。所以,如果单从他家里考虑,他到管理区工作说不定还能照顾得更好一些。但是,一想到村里那么多年轻人信任他,在他的鼓动下专门去考了驾驶执照,已经把钱准备好,甚至有人把已经买到手的建筑材料再低价兑出去,筹钱买汽车,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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