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也不叫送。
当地的江雨斋是最大的制伞作坊,方清辉常常应约去替江雨斋所制的素面油纸伞或绸伞上作画,借以补贴家计。有画的伞,会比素面的伞卖得更高的价钱。
东家优礼读书人,拿一两把伞自用,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所以丁家与方家的伞,都是方清辉自江雨斋中拿回。
这一把伞,是方清辉特意拿给丁香用的,那伞面上的画就是他亲手绘制。题那一句"丁香空结雨中愁"时,只是他读书人的兴趣使然,用了嵌着丁香名字的一句诗。他没有想到,这一句诗,就是他与她的箴语。
他没有想到,丁香被抢进游府,还带着这把伞。或者,她被抢的那一日,是雨天?
一切,都不可知。那一天,是他与丁香生离死别。
方清辉记得那天。丁香憔悴的一张脸,悲苦不禁的神情,全印在他的心里,那是最深刻的记忆。
她不再穿家常的粗布衣服了,穿一身淡青的绵缎。可是她的神色里,一点儿也不见得喜欢。她清减了许多,脸颊微微的凹陷,脸色灰败神情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反而显得更大更深,里面有脉脉的愁思。
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缓缓把伞递到他手里,然后她泪盈于睫。
她哭着对他说:"辉哥哥,丁香此生已毁,但求允我来生。"
方清辉心如刀绞。他说:"妹妹,我们逃吧。我决不嫌弃你,只望你也不要嫌弃跟着我会吃苦受罪。"
丁香的眼睛,刹那间那样明亮,好像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透出惊喜神色。
可是随即,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又暗了下去。她轻轻的摇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辉哥哥,但求你替我奉养家中双亲,带他们离开这里。我我一死报你。"
"不可以。"方清辉情急的拉住丁香的手。
就在这时,柴门被踢开,一群家丁佣妇闯了进来。不过转眼光景,他与丁香被各自禁锢在家丁佣妇手中。
然后,贺游之也出现在柴房里。
那是方清辉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可是方清辉相信,一直到他神形俱灭那一天,他都不会忘记这个他的宿敌。
贺游之脸色铁青,一进来,就重重的给丁香一个耳光。
"过门两天就给我偷人?"他喝骂,然后又是重重一脚向丁香的小腹踢去。
方清辉心胆欲裂。这个时候他听到贺游之下令:"给我打,把这奸夫打个半死。"
棍棒如雨,中间杂着贺游之的狂笑,与丁香痛呼的声音。方清辉想挣扎,想拼命,可是他只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斗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丁?
又一支棒子在他头上重重一击。方清辉昏迷过去。
家丁把满身是血的他拖起来,往后门一扔了事。
他被相熟的好心人抬回家中,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样过了三天,就此去世。
他知道自己死了,身子轻飘飘的,而鬼差的链子往他颈上一索,便要把他带了去。
死去,原本万事成空。可是方清辉心里,仍然牵挂,他放心不下丁香。
那日恶少那样待她,他他一定要确定,丁香是不是没事,才可以放心的前往奈河桥去。他苦苦的哀求鬼差。
鬼差终于心软。他说:"好吧,看在今天要索的魂不多的份上,便对你容情一二。"
他带着方清辉的魂魄,轻飘飘的掠过一重又一重屋脊。
他们来到贺家的后院。
找了几处地方,都没有找到丁香。
鬼差指着花园一角的一幢小楼说:"若是这里也没有,也不找了,我还要带你回去复命。"
方清辉没有说话。他只是急切的飘近小楼。
然后,这一晚,成了他心里最深最痛的一夜。
小楼之中的情形,特别诡异。许多烛火布成圆圆的一个圈子,烛光摇曳不定。
方清辉首先看到一个人:贺游之。
他站在房里,脸色阴沉。不,不光是阴沉,还有狠厉、冷绝、切齿、恶毒,种种神色。
明灭不定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有一刹那,方清辉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一只鬼。
他的旁边,站了一个和尚。可是这个和尚,又跟方清辉平时所见的和尚不太一样。
他穿的是红袍。头上有半寸长短的头发,颈上戴一串大大长长珠子。手里拿着一把伞。是,就是那把方清辉给丁香的伞,原来并没被扔在柴房,又出现在这个和尚手里。
方清辉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此人是和尚。他实在打扮得不像寻常和尚的样子。
他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可是方清辉一看到他,就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他胆颤心惊。
移开视线,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丁香。
她躺在床上。那边的光线暗淡。不过方清辉已经渐渐可以在这样的光线下清晰视物。他心痛的凝视丁香。
那还是丁香吗?或者,只是丁香的躯体?
她较他几天之前看到她时,又瘦了许多,躺在床上,着一件素白衣裙。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额上围着一圈白布。白布包扎下的应该是额角的地方,隐隐渗出血迹。方清辉心酸。她是寻了短见吧?不知那个伤口,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或者,不会痊愈了?
不是方清辉心狠,要想拉丁香一起同赴阴司。实在是现在床上躺着的丁香,气息那样微弱,几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而她的眼神,那样呆滞绝望的凝视着床顶。方清辉盯了她一柱香时分,没有看到她眼珠转动少许。
她这个样子,实在像一个死人。
然后,那名红衣和尚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毒蛇的咝咝声,让方清辉听得头皮发麻。他问:"贺公子,你真的决定了?这事可不是儿戏。"
他们要干什么?方清辉疑惑。
贺游之恶狠狠的开口:"她既一心想死,我便叫她连鬼也当不成。她想变成鬼与那小子双宿双飞?做梦!"
这恶少在说什么?方清辉一头雾水。
贺游之脸上露出森冷邪恶的笑意:"她不是顶看重这把伞吗?哼,订情信物是吧?给我把她封在伞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咬牙切齿。
方清辉陡然明白,他们是要伤害丁香,要把她的魂魄活生生的封在这把伞里。
心胆俱裂!
他和身向房间里扑上去。虽然不知道一个孤魂如何可以阻止这件罪行发生,可是他一定要阻止。
这个时候和尚已经开始在手里画一个印结,食指遥指丁香。
丁香的身子,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下子坐起。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怖欲死的情绪,眼睛一下子睁至大无可大的地步。
方清辉冲向和尚的身子。
他的身子虚缈的穿过和尚的身子。呵,原来他已经身死,不再具有身体,可以阻挡这些恶行。
他和身去摇撼烛火。第一次他发现,他能形成小小的气场,在空气里产生微风,让烛火摇曳,眼看就要熄灭。
这时,时间不过才过去一眨眼功夫。鬼差也跟着冲进房间里。
也许鬼差是来擒拿他的。方清辉想。他又向贺游之冲过去,想扼住他的脖子。
事实上方清辉不清楚自己能够对活着的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这全是他情急之下的行为。鬼差向方清辉追过来。
而这个时候,和尚微一蹙眉:"有异物入侵。"他说,手里结个印结,嘴里念念有词。
情形一片混乱。突然一股大力涌来,方清辉感觉到他这个虚无的形体被撕裂开来,一股刺痛入脑,痛不可当,他被震出楼外去。
他的气场被震散,几乎凝聚不回魂魄。而念着楼下丁香的安危,方清辉又倍觉心急如焚。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女子长长的惨呼:"老天爷呀——"这一声凄厉的呼声,划破夜空,接下来,楼上再无响动,一片死寂。
又隔了许久,低低的念诵声响起。那是和尚作法的声音。
方清辉的魂魄仍无力动弹。他悲愤的,无奈的听着楼上的动静,一颗心,渐渐的,沉往极深极黑的深渊里去。
这一刻,心如死灰。
这一个晚上,过得那样漫长。几乎喧攘了整夜,小楼上的灯烛,终于熄灭。
最后,方清辉看着贺游之与和尚并肩下楼。贺游之手里持着那把伞,脸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阴毒神色。
方清辉几乎要被排山倒海的痛苦所撕裂。他已经猜到了丁香的命运。
永远被禁闭在黑暗的伞内作一抹幽魂,寂寞痛苦的独个度个千百年的岁月。丁香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她从小便那样怕黑。
现在,那把伞,一点一点的,随着贺游之的走远,从方清辉的视线里消失。
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数百年。这把伞,他一直苦寻不得。
白月的脸上,出现了同情神色。她说:"于是你就不肯转世投胎,坚持要寻找出这把伞,对不对?然后,容融拍了mtv,想来你无意中看到,于是就找来了这里?"方清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说:"你推论得不错。我当时,一心想要报仇,于是努力的拖着已经几乎要灰飞烟灭的魂魄,藏到了花坛下的一个缝隙里。当日来索我的鬼差,不知道是不是让那恶和尚打得形神俱灭了,一直没有人再来拿我去阴司,我就一直那里缝隙里凝聚精力。""后来,我也学懂了如何操纵自己精力的方法。到我足够强大了,我就去找那恶少报仇仇是报了,可是我始终找不到那把伞,于是我一年一年的在人间呆了下来。"
白月想到了一个疑点:"可是你对容融出手?你不是说只对恶少一家报复吗?"
方清辉眼睛里露出怨毒神色:"她她是贺游之的夫人转世我认得!"
白月不耻:"贺游之的作为,管贺夫人什么事?你还搞株连?真是不分是非。"
方清辉辩说:"不是,我找她,是因为我在报复贺家期间,听到她那贺夫人跟贴身侍婢说话,原来当初那佣妇安排我到柴房与丁香相会,全是这*****的主意,故意设下圈套,然后再通知贺游之来捉奸,好让她除掉丁香这样一个可能跟她争宠的人。"
原来如此。白月再问:"那你昨天并没有杀死容融,又是什么原因?"
方清辉的身子一抖。他轻声说:"那是因为她的惨叫那声惨叫,跟当初丁香死前那一声惨叫,那样像,都是充满绝望惊怖"他用手掩住脸。
白月在心里替容融庆幸。若不是方清辉临时想到丁香,这上下,容融早已香消玉殒。
她说:"那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就算容融的前世是贺夫人,可是这一世她已经转世为人,哪有这样生生世世追着要报仇的?再说,这个女子,大有可能只是容貌相似,你就要对她出手,有伤天德。"
方清辉显然不服。他的眼光对着床上那蒙头大睡的人扫过去,眼睛里露出冷冽之极的神情。跟着他像想起了什么,颓然的叹了口气。"罢罢罢,"他说,"我反正已经落入你手,说什么也没有意思。你故事也听完了,要动手便动吧。只不过"他迟疑一下,放软了声音:"若是你日后有缘,发现丁香被封印在某地,请你高抬贵手解救她,让她再入轮回。"
白月扬起眉:"你在伞里没有发现丁香?""没有。"方清辉懊丧至极点的样子。
这才是他今天晚上会再出现在这里的主因吧?白月推测。在发现数百年的寻觅是一场空之后,他自然会寻找迁怒的对像。而容融,符合他的条件。
昨天放过容融,也是因为他数百年的寻觅有了结果,得回那把伞,所以他心软了一下。
白月一下子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她闲闲的说:"可是,据我分析,丁香应该就封印在这把伞里。"
方清辉一下子瞪大眼睛。他呐呐的说:"可是,我查验了整晚,也没有发现"
白月打断他的话:"既然贺游之决定了要把丁香封印在伞里,那么没有特殊原因,他该不会中途改变主意。而你又十分确定是这把伞卖伞人装伞的铁箱子与伞囊,上面都有符文,用于封印灵体。所以,可以推测,丁香的魂如果被封,那么一定是在这把伞里。"
方清辉的身子,突然簌簌的颤抖起来。
无数次的失望之后,突然,一线希望又出现在眼前。
他恳求的望着白月。
白月仔细的检查手里的油纸伞。
气息很干净。唯一一丝可疑的邪气也跟方清辉身上的怨气一脉相承,应该是这两天方清辉一直持着伞沾上去的。
难道她的推测有误?白月的神色变得凝重,她逐分逐寸细细检查。
气氛异样的凝重。方清辉的视线一直跟着白月抚在伞上的那只手移动。
白月突然笑了。
她轻轻的转动伞柄。
伞柄转开了。里面,居然是中空的。
方清辉看得目瞪口呆。他呐呐的说:"什么时候,这伞里有了这样的机关?"白月答他:"要在伞上做这么一个小小的暗格,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暗格里塞着明黄的丝绢。白月小心的拉着丝绢拉出来,丝绢里,有一块小小石头,淡青色,上面几道红痕,似血丝。"我想这个,才真是丁香寄生的所在。"白月把这块小小石头托在掌里,轻声的说。
方清辉双目炯炯的盯着这枚小小石头,神情悲伤不胜。"他们竟然这样待她。"他低语。然后,满怀希望的看着白月:"上仙,您可能破除这样禁制?"白月笑了。这怨灵病急乱投医,居然叫起她上仙来了。
"何前倨而后恭也?"她笑着问。
"求求你!"方清辉居然一下子跪倒在白月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呜咽。
吓,这来自封建时代的男鬼居然为个女鬼向一个女人屈膝!白月跳起身。"快起来。"她叫,"我可不想折寿。起来,我马上帮你。"方清辉这才站起。
白月把这枚小小石头托在左掌中,然后右手结出印结,喃喃念起一段咒语。
好像没有作用?白月开始想另外一个解除禁制的咒语。
试了三个,总算在最后一次成功了。随着咒语结束,眼前突然幻出淡青色的烟雾。然后白月与方清辉的眼前突然一花,烟雾一下子散尽,一个古装的美女已经俏生生站在原地。穿一身素白的衣裙,她果然如方清辉所说,是一名深具古典美态的女子。眉如远山,眼似春水,只不过眉目间有着暴戾怨毒神色。
她怔怔的站在这里,脸上神情迷惘,像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她看到面前的白月,也不打话,一拧眉,就伸出纤纤十指向白月抓过来。
好强的怨气!那样冰寒的气息。
白月在心里想,她这样解救一个怨气极深的怨灵出来,是否做错了?
"妹妹!"这时方清辉冲上前来,拦住丁香。
她一怔,侧头看着方清辉,然后身子剧震,眉目间戾色渐渐散去,颤声问:"辉哥哥?""是的,我是清辉。"方清辉激动得声音发颤。"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了你!"自然,接下来是话说别来情事的时段。白月自管自倒了杯水,坐在一边旁听。
他们俩都激动得颠三倒四,说了良久才说完整件事情。
丁香过来对白月裣福一礼:"多谢这位小姐。全靠你,我才能脱出生天,与辉哥哥重聚。"白月微笑。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俗是俗,可是由她一手促成,还是令她欣喜。她问:"你们准备何去何从?"方清辉怔了怔:"原本已落在小姐手里,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怨灵,人人得而诛之。可是现在找到了丁香"隔了这么长的时光才见到丁香,要他束手就死,他实在不甘心!
丁香则是脸色大变。
她一下子衣袂飘飘掠到方清辉身前。"你要让辉哥哥神形俱灭,除非先把我杀死!"尖尖的指甲,眼看就要划上白月的面颊。白月微笑。丁香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虽然怨气强大,可是比方清辉好对付多了。她轻轻一个侧身,反手已经扣住丁香的脉门。
"上仙留情!"方清辉身形甫动,也不知是想拦住丁香还是与丁香合攻白月,这时一看胜负已分,急急的顿住身形。他急急的说:"我我愿意赴死上仙,求你放过丁香,她才自伞中出来,什么事也不懂"
丁香哭了。她呜咽着说:"不,辉哥哥,你若不在了,我也跟着你去。"
好像电视连续剧里常见的那种催人泪下情节,恶人正在对苦情鸳鸯紧紧逼迫。白月哭笑不得。她说:"难道你们以为我是法海?只要你们答应不伤害生灵,除魔卫道又不是我的职责。"方清辉与丁香的声音一下子停顿。他们静静的消化了两分钟,方清辉才向白月跪倒:"多谢小姐怜悯。"白月放开丁香的手,侧身闪到一边去:"少多礼了。我传你们一篇经文,让你们慢慢化去怨气吧。要不就算我放过你们,怕哪一天你们又遇到那些声称要为世人除害的高人,来把你们化个神形不剩。"她念出经文给他们听。
方清辉与丁香都凝神细听。听完了,他们对望一眼,心有灵犀般一起对白月施礼:"多谢小姐,我们再无什么可怨恨的事了。"然后他们直起身,脉脉对望,眼中都流露出喜悦甜蜜神情。眼前一花,这两人已经在空中飘起,跟着他们手拉着手,衣袂飘飘的从窗户里飘了出去。接着,两个人的身影变得透明,融入了深黯夜色里。
白月望着转眼间空空如也的窗子,露出一丝温暖笑意。
室内的温度已回复正常。白月收回她施加于容融与江昶身上的符咒,这两名青年也醒了过来。眼睛一睁开,他们都一下子站起身。无视白月,他们眼睛里只看见彼此。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对方奔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
隔了许久,容融才转过脸来,问白月:"现在,是否一切都已过去?"
白月答:"是的,没事了。"
容融满足的低叹一声,再把脸埋到江昶的怀里。
白月趁江昶与容融沉浸在甜蜜二人世界中时,悄悄离去。
现在,那把伞放在白月的房里做摆设。这是容融坚持要送给她的谢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