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个模糊的点,一道光跃入我眼帘。“那是鬼火,”是我第一个想法,我估计它会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继续亮着,显得很稳定,既不后退,也不前进。“难道是刚点燃的篝火?”我产生了疑问。我注视着,看它会不会扩散。但没有,它既不缩小,也不扩大。“这也许是一间房子里的烛光。”我随后揣想着“即便那样,我也永远到不了那儿了。它离这儿太远,可就是离我一码远,又有什么用?我只会敲,开门,又当着我面关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颓然倒下,把头埋进地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夜风刮过小山,吹过我身上,呜咽着在远处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浇透。要是这么冻成了冰块一—那么友好地麻木而死——雨点也许还会那么敲击着;而我毫无感觉。可是我依然活着的肉体,在寒气的侵袭下颤抖,不久我便站了起来。
那光仍在那边,在雨中显得朦胧和遥远。我试着再走,拖着疲乏的双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导我穿过一个宽阔的泥沼,从斜刺里上了山。要是在冬天,这个泥沼是没法通过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摇晃。我跌倒了两次,两次都爬起来,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几乎无望的希望,我得赶到那里。
穿过沼泽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条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见是一条大路或是小径,直通那道正从树丛中一个小土墩上射来的光。在昏暗中从树形和树叶能分辨出,那显然是杉木树丛,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见了,原来某些障碍把它和我隔开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团漆黑中摸索。我辨认出了一堵矮墙的粗糙石头—一上面象是—道栅栏,里面是高而带刺的篱笆。我继续往前摸。那白色东西歪又在我面前闪光了,原来是一条门——一条旋转门,我一碰便在铰链上转了起来。门两边各有一丛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进了门,走过灌木,眼前便现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却相当长。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却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难道屋里的人都安息了?我担心准是这样。我转了一个角度去找门,那里又闪起了友好的灯光,是从一尺之内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来的,那扇窗因为长青藤或是满墙的爬藤类植物的叶子,显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么小,又覆盖得那么好,窗帘和百叶窗似乎都没有必要了。我弯腰撩开窗户上浓密的小枝条,里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间的沙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核桃木餐具柜,上面放着一排排锡盘,映出了燃烧着的泥炭火的红光。我能看得见一只钟、一张白色的松木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一直是我的灯塔。一个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一尘不染的老妇人,借着烛光在编织袜子。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些东西,——它们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火炉旁的一群人,在洋溢着的玫瑰色的宁静和暖意中默默地坐着。两个年轻高雅的女子一一从各方面看都像贵妇人——坐着,一个坐在低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条更矮的凳子上。两人都穿戴了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暗沉沉的服饰格外烘托出她们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只大猎狗把它巨大无比的头靠在一个姑娘膝头,——另一个姑娘的膝头则偎着一只黑猫。
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呆着这样两个人,真是奇怪。她们会是谁呢,不可能是桌子旁边那个长者的女儿,因为她显得很土,而她们却完全是高雅而有教养。我没有在别处看到过这样的面容,然而我盯着她们看时,却似乎觉得熟悉每一个面部特征。她们说不上漂亮一—过份苍白严肃了些,够不上这个词。两人都低头看书,显得若有所思,甚至还有些严厉。她们之间的架子上放着第二根蜡烛,和两大卷书,两人不时地翻阅着,似乎还在与手中的小书作比较,像是在查阅词典,翻译什么一样。这一幕静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间活像一幅画。这儿那么静谧,我能听到煤渣从炉栅上落下的声音,昏暗的角落时钟的嘀嗒声,我甚至想象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编织声,因而当一个嗓音终于打破奇怪的宁静时,我足以听得分明。
“听着,黛安娜,”两位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位说“费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费朗茨正说起一个梦,这个梦把他给吓醒——听着!”她声音放得很低,读了什么东西,我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至于是希腊文还是德文,我无法判断。
“那说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位抬头听着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视炉火,一面重复了刚才读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那种语言和那本书,所以我要在这里加以引用,尽管我当初听来,仿佛是敲在铜器上的响声一—不传达任何意义:“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着,乌黑深沉的眼睛闪着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伟大的天使!这一行胜过一百页浮华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欢它!”
两人沉默了“有哪个国家的人是那么说话的?”那老妇人停下手头的编织、抬起头来问。
“有的、汉娜一—一个比英国要大得多的国家、那里的人就只这么说。”
“噢,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怎么能明白,要是你们谁上那儿去,我想你们能懂他说的话吧?”
“他们说的我们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不会说德语,而且不借助词典还读不懂。”
“那这对你们有什么用?”
“某一天我们想教德语——或者像他们说的,至少教基础,然后我们会比现在赚更多的钱,”
“很可能的,不过今晚你们读得够多了。该停止了。”
“我想是够多了,至少我倦了,玛丽,你呢?”
“累极了,那么孜孜不倦学一门语言,没有老师,只靠一部词典,毕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语这样艰涩而出色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会回家来。”
“现在肯定不会太久了,才十点呢(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表来,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汉娜。请你看一下客厅里的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来,开了门。从门外望进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条过道。不一会我听她在内间拨着火,她马上又返回了。
“呵,孩子们!”她说“这会儿进那边的房间真让我难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后摆在角落里,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围裙揩了揩眼睛,两位神情严肃的姑娘这时也显得很关心。
“不过他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了,”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再盼他在这里。而且,谁也不会比他死得更安详了。”
“你说他从没提起过我们?”一位小姐问。
“他来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们的父亲。像前一天一样,他一直有点痛,但不严重。圣约翰先生问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们两个中的一个回来,他还笑他呢。第二天他的头开始有点沉重——那是两周以前——他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你们兄弟进房间发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咽气了。呵,孩子!那是最后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过世的人相比,你和圣约翰先生似是另一类人,你母亲完全也像你们一样,差不多一样有学问。你活像她,玛丽,黛安娜像你们父亲。”
我认为她们彼此很像,看不出老仆人(这会儿我断定她是这种身份的人)所见的区别。两人都是皮肤白皙,身材苗条。两人的脸都绝顶聪明,很有特征。当然一位的头发比另一位要深些,发式也不一样。玛丽的浅褐色头发两边分开,梳成了光光的辫子,黛安娜的深色头发流成粗厚的发卷,遮盖着脖子。时钟敲了十点。
“肯定你们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先生回来了也会一样。”
她忙着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立起身来,似乎正要走开到客厅去。在这之前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她们的外表和谈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处境忘掉了一半。这会儿却重又想了起来,与她们一对比,我的境遇就更凄凉、更绝望了。要打动房子里的人让她们来关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一一要说动她们为我的流浪提供一个歇息之处,是多么不可能呀!我摸到门边,犹犹豫豫地敲了起来时,我觉得自己后一个念头不过是妄想。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一面借着手中的烛光打量我,一面带着惊异的声调问。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们说说吗?”我说。
“你还是告诉我你有什么话要同她们讲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个陌生人。”
“这时候上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在外间或者什么地方搭宿一个晚上,还要一口面包吃。”
汉娜脸上出现了我所担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给你一片面包,”她顿了一下说“但我们不收流浪者过夜。那不妥当。”
“无论加何让我同你小姐们说说。”
“不行,我不让。她们能替你做什么呢?这会儿你不该游荡了,天气看来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赶走,我能上哪儿呢?我怎么办呢?”
“呵,我保证你知道上哪儿去干什么?当心别干坏事就行啦。这儿是一个便士,现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饱我肚皮,而我没有力气往前赶路了。别关门!—一呵,别,看在上帝份上:”
“我得关掉,否则雨要泼进来了。”
“告诉年轻姑娘们吧,让我见见她们。”
“说真的我不让。你不守本份,要不你不会这么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赶走,我准会死掉的。”
“你才不会呢。我担心你们打着什么坏主意,所以才那么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里来,要是你有什么同伙一一强入住宅打劫的一类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诉他们,房子里不光是我们这几个,我们有一位先生,还有狗和枪。”说到这儿,这位诚实却执拗的佣人关了门,在里面上了闩。
这下子可是倒霉透顶了。一阵剧痛——彻底绝望的痛苦一—充溢并撕裂了我的心。其实我已经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颓然倒在潮湿的门前台阶上。我呻吟着——绞着手——极度痛苦地哭了起来。呵,死亡的幽灵!呵,这最后的一刻来得那么恐怖!哎呀,这种孤独——那么从自己同类中被撵走!不要说希望之锚消失了,就连刚强精神立足的地方也不见了一—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但后一点,我马上又努力恢复了。
“我只能死了,”我说“而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脑子里想了,而且还说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驱回心里,竭力强迫它留在那里.—一安安静静地不出声。
“人总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象你这样,慢悠悠受尽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这么死于饥渴的话。”
“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此刻我不会对发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个影子移近了一—究竟什么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视力使我难以分辨。这位新来者在门上重重地长时间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呀—一是呀,快开门。”
“哎呀,那么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你准是又湿又感觉冷了:进来吧——你妹妹们为你很担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坏人。有一个女讨饭——我说她还没有走呢?躺在那里。快起来!真害臊!我说你走吧!”
“嘘,汉娜!我来对这女人说句话,你已经尽了责把她关在门外,这会儿让我来尽我的责把她放进来。我就在旁边,听了你也听了她说的。我想这情况特殊一一我至少得了解一下。年轻的女人,起来吧,从我面前进屋去。”
我困难地照他的话办了,不久我就站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了——就在炉子跟前——浑身发抖,病得厉害,知道自己风吹雨打、精神狂乱,样子极其可怕。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见一个问。
“我说不上来,发现她在门边,”那人回答。
“她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色如死灰,”对方回答“她会倒下的,让她坐着吧。”
说真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尽管这会儿我说不了话,但神志是清醒的。
“也许喝点水会使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打点水来吧。不过她憔悴得不成样子了。那么瘦,一点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
“她病了,还光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那可是牛奶,给我吧,再给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弯下身子,看到垂在我与火炉之间的长卷发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里浸了一浸,送进我嘴里。她的脸紧挨着我,在她脸上我看到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朴素的话说出了满腔温情:“硬吃一点吧。”
“是呀——硬吃一点”玛丽和气地重复着,从我头上摘去了湿透的草帽,把我的头托起来。我尝了尝他们给我的东西,先是恹恹地,但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别让她吃得太多一一控制一下,”哥哥说“她已经吃够了”于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的贪婪相。”
“暂时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现在能说话,那就试着——问问她的名字吧。”
我觉得自己能说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因为仍急于避免被人发现,我早就决定用别名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没有吭声。
“我们可以把你认识的人去叫来吗?”
我摇了摇头。
“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吗?”
不知怎地,我一跨进门槛,一被带到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广阔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当一—恢复我本来的举止和个性。我再次开始了解自己。圣约翰要我谈—下自己的事时——眼下我体质太弱没法儿讲——我稍稍顿了一顿后说——
“先生,今晚我没法给你细讲了。”
“不过,”他说“那么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我回答。我的力气只够我作这样简要的回答。黛安娜接过了话:“你的意思是,”她问“我们既然已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那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脸很出众,流溢着力量和善意。我蓦地鼓起勇气,对她满是同情的目光报之以微笑。我说:“我会相信你们。假如我是一条迷路的无主狗,我知道你们今天晚上不会把我从火炉旁撵走。其实,我真的并不害怕。随你们怎么对待我照应我吧,但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多——我的气很短——一讲话就痉挛。”三个人都仔细打量我,三个人都不说话。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这会儿就让她坐在那里吧,别问她问题。十分钟后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黛安娜,我们到客厅去,仔细谈谈这件事吧。”
他们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来了一—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时,一种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声吩咐了汉娜。没有多久,在佣人的帮助下,我挣扎着登上楼梯,脱去了湿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在难以言说的疲惫中感受到了一丝感激的喜悦——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