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节的前一天,也就是圣诞夜当日。
从年尾到新年的这段时间,日本人通常会盛大而无操守地举办数个宗教节庆,其中的第一波就是这个日子。圣诞节为基督教,除夕夜敲钟为佛教,新年参拜为神道教,发红包则为儒教。在这么一段时节里,孩子们最喜爱的宗教是哪一个呢?这个问题颇富饶深意,但答案也许相当简单。
由于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所以中辍生多梦在上午的时候也可以外出。白川家和大多数的日本家庭一样,只有圣诞节和情人节的时候,才表现得像个基督教徒。为了购买晚餐的材料而在车站附近的商店街闲逛的多梦,脚步停在大学路的一区。一块商店的看板吸引她的眼神。
“弦月堂”
咦,那不就是周先生买下地球仪的商店吗?多梦满心好奇地眺望着橱窗。泛黄的玻璃就像是泛黄的黑白照片一样,令岁月留下视觉化的印象,一不小心把脸凑得太近以致鼻尖沾上了玻璃的灰尘,这个失误和舅舅一模一样。一打开店门,便看见独坐在一隅的老妇人身影,一切都如周先生所描述的一样。多梦调整好呼吸。
“有人在吗?”
多梦依照惯例打了声招呼,老妇人只以斜眼一瞥作为回应。看来亲切的招呼并不包括在她所贩卖的商品之内。多梦在店里绕了三圈左右,同时决定该采取之方针。巧妙的外交手腕并不是多梦的拿手伎俩,她只知道如何正面的“冲突”而已。冲突,这个字眼似乎有点儿怪异,总而言之就是直爽地去面对。多梦站在老妇人面前报上姓名,告诉她自己的舅舅正是数日前的客人,老妇人的反应仍是一派冷淡。
“那个地球仪有点儿奇怪呢。”
“货既售出,概不退换。”
老妇人的口气冷到极点。多梦赶紧作了解释,她并非是来要求退货的,而是想知道地球仪为什么会自己转动。
“地球仪本来就是会动的东西嘛,因为地球本身也在转动呀。大人一走动小孩子也跟着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不是这样的,我的手并没有碰到它,它就自己动了。而且没有风也会自己动喔!”
“唔,这样啊。”
和地球仪完全相反,老妇人连一微米都没有动。
“那个地球仪除了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会自己转动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呀,小女孩?”
“那倒是没有,只是不晓得它为什么会转动而已。你能告诉我吗?”
老妇人端出架子地咳了一声。
“我们这间店哪,只贩卖有形的商品而已,无形的东西是不卖的哟。情报这种东西又没有形状,就算是我想卖也没法子卖呀!”
“那,如果我想跟你买个东西,你能告诉我地球仪的事情吗?”
“得看看你是买什么啰。”
老妇人以狡猾而自大的眼神盯着多梦,指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但是,便宜的东西可不算数喔。”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啊,我们家很穷的,只能依赖失业保险金勉勉强强地过着日子,太贵的东西我实在是买不起呀!”
这话不全然是捏造出来的谎言,只是实际上也没那么悲惨。周先生将来或许能够写出畅销书来,然而眼前却仅仅是个想要写出畅销书的失业者而已。最后,多梦买了一个古老的青铜笔筒,这确实是个便宜的东西,因此老妇人对于多梦的请求完全没有反应。
“你也用不着那么沮丧嘛,就算你没勉强地买下什么便宜货,我还是可以免费告诉你一些事情的。”
“一些事情”
无视于多梦的消极反应,老妇人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那是在你舅舅买完地球仪离开之后的事情。有两个男人来到店里,问我是谁买走了地球仪。那两个人的长相还真难看呢!”
多梦的心脏在体内怦怦地跳动着,一颗心上上下下地。多梦好不容易理清思绪,以冷静的态度向老妇人确认。
“你一定没有告诉他们吧?”
“这就怪了,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你告诉他们了?!”
“其实不能算是告诉,我让他们跟我买了一幅画,所以就顺道提供服务了呀。没错,谁叫他们自以为潇洒地把商品的画作给破坏了。唉,至少那两个人没在那儿抱怨自己家里很穷呢。”
老妇人一面出言嘲讽,一面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大型记事本。她一边翻着内页,一边戴上老花眼镜确认资料,然后把它移至多梦面前,那是一份顾客资料。
多梦大致看了一下顾客名单。周先生的笔迹处写着住址和姓名,在他之后记录着两名男性的地址姓名。多梦迅速地念着内容,一个是东京都八王子市的田中,另一个则是琦玉县所泽市的铃木,然而她的热切却被老妇人泼了盆冷水。
“记下来也是没用的啦,肯定是假名字嘛。就算是这样,还是应该想个稍微有品位一点的名字才像话呀!”
看见多梦气馁的样子,老妇人以一贯冷漠的表情思考了片刻。阖上顾客资料簿之后,她开口说话。
“就算名字是捏造的,也未必摸不清那两人的底细,要动动脑筋呀。”
“这太困难了吧,我连他们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
“小女孩,我看你的脑筋应该是挺聪明的才对呀。你仔细想想,自从买了地球仪之后,你们家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罕见的客人呀?他用的借口一定很冠冕堂皇吧。”
“客人”
“伪装成客人,目的是到你们家一探究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啦。”
多梦的记忆vtr在脑海里倒带,直到让画面停住为止,所花费的时间并不长。那是前一天才发生的事情。不是有个绅士模样的人来拜访周先生,请他到西格玛公司去上班吗?周先生之所以会离开东洋报社,罪魁祸首就是这间公司呀
“老婆婆,谢谢你。”
多梦急急忙忙地向老妇人致谢。事情的原由得赶快让周先生知道才行。西格玛企业一定在策划着什么,虽然不知道内容,但肯定绝非善事。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一定会跟你买东西的。再见!”
打开店门的少女背后,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
“穷人是没有用的呀。下次要来的话,先把生活水准提高了再说吧。本店可是上流社会专用的店哪!”
2
赤坂三丁目的西格玛总公司里面,集团总裁仓桥真广一脸极度不悦之表情,西装笔挺地窝在社长室的椅子上。魁梧壮硕的身体一摇晃,意大利制的椅子便发出抗议的呻吟。总裁面前有一打左右的西格玛总公司董监事在伺候着,由于椅子数量不足,所以半数的人都是站立状态。跟随过上代的董监事们以老人居多,最年轻的真广以仓桥家当家主人之身份君临在他们的头顶上。
圣诞节前夕的这一天,西格玛总公司的大门口涌进了上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成员。他们要求与仓桥总裁见面,但是遭到拒绝,于是便开始高声朗读起声明文。
“西格玛公司计划在以大雪山和浅间山为首的国家公园之内,共二十多处设置高尔夫球场以及滑雪场。这种假借经济开发之名行破坏大自然之实的行为,在守护地球环境的年代里是倒行逆施的作为。我等无法默认这种暴行。今后,我们将发动全国的良知派民众,一起来阻止西格玛的反社会性活动。我等在此宣示这个决心!”
在上代浩之介的年代里,买下大片的土地、推动巨大的开发计划,这样的伟业和正义是相通的。民众的多数派也认为,提升经济水准要比保护自然来得重要多了。开拓高山、森林、原野以建造饭店和高尔夫球场,向当地居民撒下大把钞票的仓桥浩之介被当成了伟大的福神。那些早已成为过去,人们的价值观都改变了。或者说,人们慢慢地恢复到从前那种对自然充满敬畏的观念,并注意到糟蹋大地、残害植物之后的因果报应。西格玛公司是自然的最大加害者,理所当然免不了遭受批评。真广的狼狈与怒气将他的精神面染得斑斑驳驳。到目前为止,他之所以能毫无大过的坚守西格集团的总裁宝座,惟一的原因就是太平盛世。他明白这个事实。至少围绕在他身边的这群董监事都心知肚明。真广的太平日子有额度限制,而这个额度似乎已经全部用尽。
“全都是没有用的家伙!”
真广责骂着这群董监事。毫无社会地位的市井小民涌进伟大的西格玛公司大门,还把总裁真广当成犯罪者般地谴责。真广自尊心受到创伤,而伤口的疼痛正灼烧着他的神经。那些前来抗议的市民是令他气愤没错,然而无法阻止事情发生的董监事们,更令他难忍不满。
“如果居民们再这么大吵大闹的话,我们干脆放弃所有的计划算了!那些家伙想靠青山绿水生活下去,就让他们称心如意吧!”
“您的心情我们都很明白,总裁,可是我们已经先行投入超过五十亿的资金了呀。除此之外,当地还有许多协助西格玛进行开发的居民们,要是我们单方面退出的话,他们也会跟着失去立足之地。”
专务抑制情绪地陈述完意见之后,七十多岁的副社长立刻加以附和。
“这样的事情一旦开了先例,其他自治团体对于西格玛的信赖也会随之动摇。放弃既定的计划,这样的事情上代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是个失败的谏言。听到“上代”这两个字的瞬间,真广的精神和表情立刻全副武装。脸色有如扑上一层白粉似的,真广站起身来沉默地掉头离开社长室。行为举止就像是个缺乏自制力的孩子,秘书室长慌慌张张地追上真广。
“总裁,您要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是我的自由。”
“是的,可是您三点有个约会,和经营评论家照木先生约好了在赤坂西格玛饭店进行访谈。”
“我没兴趣见他了,用钱把他打发掉,就用广告费的名义吧。”
“钱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您若不给他个面子应酬一番的话,到时候他不知道会写些什么样的内容,或是发表什么样的意见。那个人不但极有势力而且人脉也相当广阔,爽约的话,可能会对我方不利。”
真广满怀强烈的怒气,狠狠地瞪着秘书室长。
“不过是名为经营评论家的一条狗而已,我想怎样都不行吗?西格玛算是哪门子的大公司啊?既然有空在这儿摆出忠臣的脸孔废话连篇,那就给我回去反省反省自己的无能!”
怒吼,大理石地板响起的鞋音,被猛烈甩上的门扉。总裁愤然离席之后,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重凝滞的静默。
“真是的,要是上代还健在的话。”
“那是禁语呀。”
“我知道,我知道”
面面相觑,董监事们一致地摇头叹息。他们除了是同僚之外,还拥有浩之介学校同学的这一层关系在。
“这儿还有禁语的后续,如果真广少爷和枫子小姐的性别对调过来的话,上代想必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吧。”
真是不可思议,这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阴谋策划趁机取代无能的真广,让自己成为西格玛的统帅。或许浩之介生前对他们所灌输的臣下意识,早已将他们彻底洗脑了吧。西格玛公司推崇仓桥家为宗主的一种宗教结社之存在事实,从这样的主从关系形态上亦可一览无遗。
“这另一种选择,难道就不能由我们重新来做吗?”
那是常董平嵨的声音,专务的视线转移过去。
“平嵨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当然是西格玛公司的发展,我期望它能够日益繁荣兴盛。”
“你所考虑的应该是仓桥家而不是西格玛公司吧。”
专务的语调相当尖锐,平嵨超乎必要地接近仓桥枫子一事,他向来都很清楚。其他的董监事们也全都知道,惟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真广一人而已。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西格玛公司是仓桥家的公司,是上代所遗留下来的财产。不论是为哪一方作打算,自然而然也得考虑到另一方才行。如果有人硬要说这是不对的,那么我倒想听听看他的理由何在。”
平嵨的措辞有礼,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恶意。见到专务词穷而无法回答,副社长插嘴说道。
“我相信平嵨君对西格玛公司的用心并无虚假。然而,忠诚心若是用错了方向,有的时候反而会造成伤害啊。平地起风波,这种事情怎能说是为了公司好呢?”
“这块平地正在向下沉沦。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事先做好防备的工作而已。”
“我们可并不想成为乱臣贼子呀。”
“这又是旧时代的语言了。”
平嵨的回应混杂着嘲笑与苦笑。
副社长的脸上像是涂满了朱砂一般,其他的董监事们则不悦地皱起眉头或是紧抿着嘴唇。空气急遽冷却,并且在冰冷的状态下开始沸腾。察觉到这个状况的另一位专务开口说话,有点勉强地把话题转开。
“话说回来,国内的高尔夫球场建设,从今以后恐怕会越来越不顺利呢。就如同过去上代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接下来是西伯利亚的世界了。海参威早已经成为自由港,我们也该飞出狭小的日本,把眼光移向其他大陆才对呀!”
“的确如此。如果上代仍然健在的话,这个时候的西伯利亚沿海地区,说不定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我们西格玛的财产呢。”
“西伯利亚?太小家子气了吧。”
平嵨再次发出豪语。
“这有远比西伯利亚更广阔的土地在等着我们呢。在目前的体制之下,想要得到那些土地是绝不可能的,所以”
“你所说的那些土地是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该不会是打算买下整个南极大陆吧?”
“也许是月球或是火星呢。”
“地价虽然便宜,可是该向谁买以及该如何利用都是个问题呀。在月球之上,体重会变为六分之一,难道你打算用这个来做为轻松减肥的宣传标语吗?”
董监事们的谈话之中,多了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恶毒气氛。这原本该是要对着仓桥真广发泄的苦闷才对,由于平常总是遭到压抑,因此对着无须忌惮的平嵨所投射出来的情绪力道便大幅地增强了许多。孤立无援的平嵨紧紧闭上双唇,在总裁离开十五分钟之后也跟着走出房间。
3
看着平嵨的报告,枫子沉默了片刻。复杂的思绪各自绽放出不同色彩之光芒在脑海里游走。不久之后,她开口批评了身为长辈之平嵨的意气用事。
“要少安毋躁呀。在这个时间点上寻求董监事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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