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岁深冬的旧事,在郫县苗夫苗木园,面对一树紫薇,我和你温和地争辩起紫薇与爱的关系来。
“书上说,紫薇花开半年红,可深冬的紫薇却是这般寂寞。”
“懂得欣赏花的人,欣赏花的凋零才是真正爱的表现。”
“此话怎讲?”
“人应当无私地去爱,去包容身边的美好或者缺陷。”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与欣赏紫薇有何关系?”
“爱花的人不仅爱花的娇美,爱它翠叶的清香,枝的娟秀,爱它的妩媚,也应爱它凋零,甚至觉得连喂养它泥土的那缕芳香也是觉得温暖。”
“花凋叶零,爱它什么?”
“爱它的已欲别离休更开。”
“可,独坐黄昏谁是伴啊?”
“白居易都说,除却微之见应爱,人间少有别花人。”
“这是诗意的浪漫,没有现实意义。”
“那你认为?”
“欣赏别人的寂寞是一种包围心灵的罪赦。”
其实我和你无意争辩什么,我们的人生已历经秋雨风霜。要做到的只是一种坚持,一种爱的经营。因此我们的辩论显得空洞可笑。可是,因了这次争论,我有了紫薇花的认识。
别离那树枯萧的紫薇时,苗夫的一位园丁走上前来,对我们赧然一笑,说,只要春天一来,满园就是绿色妩媚的花海了。园丁的话使我心里一震,紫薇的花事从此烙印一般在心灵。
真正喜欢并懂得紫薇,是在不久前一个暮春的周末。
南方五月的气温,已如夏季一般昭热了。日落时无风,更显得有点郁闷。我驾车前往华南植物园去走走,急欲离开喧嚣的闹市,时髦的与低碳的生活去碰撞一次。
踏进植物园的大门,映入眼帘是一丛丛无数的喊不出树名的高大绿影,葱葱绿荫,如海如潮。摇曳一股清新的香馨拂面而来。
漫步林海花丛,我被这个季节的绿色熏酔。在一棵高耸的水杉下,我依着树荫在旁边的石凳上小憩,坐下回眸,望见一树亭立的紫薇,安静地对视着我。
这是一树怎样的紫薇呀!
一抹孤独的红绽放枝头,串串花蕾含苞待放,簇拥着那红,如海上冉冉升起的红日,火一样让我莫名地心惜起来。我立起身,走近紫薇,轻轻捧起那一簇红,它软软地依偎在长长秀枝的顶端。我不明白,明明夏季没到,那红,却如烈火一样,有一种不燃烧誓不罢休的勇气,与季节相争。
我的情绪忽然凝固,难道紫薇的花事,就是一种孤寂的燃烧过程,它无所谓季节的约束么?
越贴近那红色,我的心也越来震撼,看那顽强挺立在枝间的朵朵花蕾,似乎在数着等待盛开的日子,而那一缕红,是那般孤傲地穿透丛林的绿,艳得颤动,美得热烈。
傍晚的植物园很静,除了我别无游客。伫立在紫薇树前,我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呆呆地望着紫薇满树的青蕾出神。静静感受夕阳慢慢西斜,透过树梢的缝隙,把园里春暮夏初的千树百花染成紫红,斜进我的倒影里。
我突兀而莫名的感到了一种孤寂。在那一抹紫薇的火红里,我欣赏着紫薇的花开,也在自己的寂寞里沉醉。
良久,缓过神来,我回坐到石凳上,心口很闷,有点想吐,寂寞真是一种病吗?绕着植物园走了一圈后,心情依旧郁闷难耐,绕第二圈时,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一抹孤独的紫薇红色中。放眼四顾,只见百媚千色,唯独那棵宁静的紫薇,依然是红得如火,夕照没有改变它的颜色,那种按捺不住季节的早恋,分明写在孤傲的绽放中。
紫薇的花事,几乎是以一种冲动的忧伤侵略和包围了我。
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引用白居易的“除却微之见应爱,人间少有别花人。”
我知道,这世间,我们其实应当以最单纯最干净的态度,以植物的姿势,骄傲的去爱,即使寂寞,也是美丽的呀。当夏季来临,紫薇花蓬勃盛开,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永远淹没不了那一抹寂寥早开的火红。
曾经去过你执教的那间乡村中学,简陋破旧,学校后面有一条长堤,在四五月间,长堤上的杨柳枝芊叶茂,风吹来时,那些柳树像在跳舞,没有人欣赏,可是,它们跳的仍然是绝美的舞蹈。
你说,你就是那长堤上的杨柳。
深知一生有许多不可超越。有时候,抵达内心的狂热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如生如死,淡定自然。满园紫薇,花开花落,在光阴里,可以永远留存的,那一分,那一秒,那一刹那,是抵达心灵的寂寞,枝枝蔓蔓缠绕起来,放在记忆的一端,也感怀,也感激。
俗世凡界,人声鼎沸,摩肩擦踵。走在人群里,脚步在风中渐行渐远,路在前面,走下去是宽广,偶尔停下来看霓虹闪炼,此时的内心清静,才更是难得,这种时刻,如炼真金,多少年,才能修得。
那些清绝而肥沃的记忆永远那么葱郁,一生爱的过程在寂寞里才入心入肺,热闹于人生总是短暂,孤寂,一如那朵初夏的紫薇,也寂寞,也艳丽,也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