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秀转过身。
拥抱着的两个男人似乎站在台风的风眼里,纹丝不动。两个人当中谁是女人谁是男人呢?知秀背对着他们一步一挪地远去,仿佛立刻就要全身崩溃。男人默默地望着夹在知秀腋下的另一把伞,眼睛里满是痛楚,水气弥漫。大雨和湿气占据着世界的每一寸空间,包括男人的心里和眼里,知秀的心里和脸上。
爱是不可思议的。两个男人为了在一起生活,其中一个丢掉了工作,丢掉了妻子,另一个为了全心全意地爱他一个人,举行了形式上的婚礼,进行了注定的离婚。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用肉体的痛苦来掩盖精神上的痛苦。他们一定努力过,努力不再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但所有的努力最终却像雨中的沙堡一样毁于一旦。
那个男人早就知道了吧,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性爱对象只能是那个人,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过程?他一定是知道的。他等待过吗?他一定是等待过的。
这一切知秀不是不明白,但男人离开后,她仿佛独自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罪罚,整整一个星期高烧不退,觉也不能睡,饭也不能吃。男人不会回来了,尽管他把心的一部分,把他温柔的爱分了一些给知秀,但这跟他们两个人牢不可破的城堡是无法比拟的。那个地方是熔炉,是滚烫的坩埚,是每天晚上戴着手套发出频繁的砰砰声的雄性的空间,自己根本没有力量侵入那里,没有力量摧毁那里,这一点知秀很清楚。
恶心吗?不,不恶心。恐惧吗?不,不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似乎那些本来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痛苦全部涌进自己身体里,自己必须一刻不停地举着红旗、绿旗用手势指挥它们通过,必须为没有方向的指出方向,必须忍着痛苦守望痛苦离去。不过,所有这些感觉总有一天会全部离开吧?
真的会吗?
胸膛里不得不藏着这样一颗心,怎能叫人不悲伤?
知秀足不出户,整天待在空荡荡仿佛自己也不存在的家里。为什么会这样?那个男人爱着别的女人,不,别的男人,我为什么会爱他这么深呢?
她想起非洲坦桑尼亚的塞伦盖提平原,在平原西北的森林里,有一种俗称“断肠草”的植物,长着像冬青树一样的圆叶子,薄薄的,绿色的叶面上布满细细的茸毛,主要生长在刺树丛里,仅靠空气中少量的水和微弱的阳光生存,就像是把自己囚禁在刺树铜墙铁壁的围栏里一样,但同时可以得到保护,免遭动物吞食。
断肠草一旦被猴子之类的动物触摸过,就一天天地枯萎,最终死去,顶多能坚持两三个月。20世纪初,欧洲的一个植物学家开始研究断肠草,之后长达10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研究这种有着极度的敏感和极度的洁癖的植物,一次次地失败,断肠草也一批批地死去了。
植物学家最后终于发现了把这种患有自闭症的植物带到阳光下和带回家里却不杀死它们的方法:一旦触摸了断肠草,同一个人就必须每天去抚摸它,用饱含爱情的心,用对待心上人的心。
那位植物学家发表的关于断肠草的论文在学术界引起很大争议,很多人批评他的见解,认为那种植物不过是喜阴植物科的变种而已,而他坚持认为这是“具有人的灵魂的植物”后来,他在塞伦盖提平原尽头的森林里造了一座木屋,在家里种植断肠草,独身一人直至终老。
知秀想,自己是否就是一株断肠草呢?
“对不起!我本不该那么做的,要是我帮上你的忙就好了。没想到,我们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也会那样喜欢我爱上我。我也很痛苦,但你一定会忘记我的,也许不久以后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你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呢。一定能忍过去的,等时间占领你我,踩着我们的心走过去,到那时,心会像雨后的土地一样变得更加结实的。”
有一天,男人听说知秀万念俱灰把自己关在家里,于是打来电话,说了这些话,从他的声音能听出他低垂着头。
知秀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幽幽地说:
“你知道有种植物叫断肠草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要是你知道,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挂电话之前知秀说:
“好好过吧,别再戴拳击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