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地摸摸你的脑袋,他打的出租车驶出去很远又掉头回来送你到家。全都变得顺理成章。
而你始终享受着这些理所应当的特权,沉溺于这态度差异给平凡普通的你带来的优越感。也变得顺理成章。
即使最初将他和你限定在这种身份里的维系已经早不存在,也还能倚仗惯性按照恒定轨道运行下去。
同样,颜泽对贺新凉也有态度差。
运动会的最后一个比赛项目。当男生成功地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女生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从草地上站起来,因为腿伤,走动有些艰难,但还是举步维艰地往人群密集处迈进。
男生回看这边,与途中同样高兴的夕夜击掌庆祝后奔跑过来。颜泽伸出双手,明明计划是一视同仁的击掌,不知怎么突然在接触的瞬间向外划出意外的弧度,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完满的拥抱,而且还不止如此。
男生太过兴奋,忘记女生的腿伤,将她抱起来转了大约有450度。
几乎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遥远的班级方阵暴涨而来。
并没有任何不妥。没有任何忸怩,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羞涩与尴尬,快乐分享得顺理成章。颜泽甚至也不记得自己神经指向的某个痛处。
不是“代表全班的班长的拥抱”这种牵强的解释所能理清的关联。
相比起来,辩论赛获胜时面对季霄的踌躇和欲言又止是多么“此地无银”的行径。
即使外形看起来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结论,即使贺新凉比起季霄实在太热血太阳光太男生。但潜意识作祟,颜泽只有在季霄面前才表现得像个异性别者。
即使名叫“萧卓安”的女生,身兼着颜泽的密友和贺新凉的女友两种身份,在几个月前失踪得彻彻底底。
彼此的关系早就因她而形成了定格。
[七]
下午二十分钟的大课间,班委们会轮流去正门传达室的班级信箱领取同学们的邮件。
这天在讲台上分发信件的季霄念出“夕夜”让当事人和颜泽同时一愣,停下了手边的事情互望了一眼。
夕夜没有亲人,母亲早年就因病辞世,前一户领养人家也几乎断了联系。如果非要说有朋友的话,颜泽算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怎么会有信件造访?
女生诧异地接过男生递来的信封。上面除了收件人地址姓名之外空无一字。
“不会是挑战书或恐吓信吧?”
肩后飘来颜泽的声音。
女生无奈地微侧过头:“我在你心目中人缘差到这种境界么?”
“不然还能是什么?”
无法回答。
夕夜转过身面朝阳光举起信封逆着看了眼:“好像是名片或者扑克牌之类的东西。”
颜泽忍不了夕夜的优柔寡断,劈手夺过来代为撕开。掉出的的确是卡片状的物体。颜泽弯腰捡起来。
图片是一幅颇为诡异的素描。下方写着“气之三审判”五个字。
颜泽颠来倒去看不出所以然。“这是什么画啊?”
“达芬奇的素描。关于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道。”夕夜波澜不惊地陈述道。
颜泽惊异于同伴的知识渊博,追问:“什、什么圣塞巴斯蒂安?”
“一个很著名的殉教故事主人公。原本是纯粹的宗教斗争牺牲者,但作为绘画题材后变得很有人情味。圣塞巴斯蒂安是罗马皇帝戴克里先的近卫队长,因为及其俊美,皇帝爱上了他,据说甚至许以一半江山。但他虔信基督教,最后被戴克里先下令用箭射死。达芬奇画过他殉道的素描,喏,就是这幅。”
“这和审判有什么关系?”
“那就不知道了。关于审判,达芬奇有写过‘每一次审判都留下悲伤的记忆’。”
“等等我完全迷糊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古怪。”颜泽甚至夸张地将手里的牌晃了晃,举到耳边听,以为有声音上的奥秘可以诠释画面上的迷惑。
“塔罗牌吧,应该是类似的东西。”夕夜倒显得好奇心没那么强烈,已经开始回座位去。
颜泽紧随其后:“那么,审判的塔罗牌代表什么意思啊?”
“这我倒没有研究。”夕夜两手一摊结束话题。
“不过,夕夜,谁给你寄的这个?又有什么目的?”颜泽的表情分明演绎着“急死太监”这句俗语“他可是清清楚楚写着收件人是你哦!”手指在信封表面点点戳戳。
“唉,随便啦。谁有闲心去关注那个。”夕夜挥了挥手,从抽屉里抽出了阅读理解300篇“大概是什么无聊人士的恶作剧吧。”
[八]
整座学校设施一流,环境幽雅。除了升学质量,阳明中学也一直以绿树红墙琉璃瓦为荣。
但中考前的参观时颜泽就已经发现这校园建筑唯一的弊端,图书馆采光不佳。即使在白天也需要依靠日光灯来维持通明。
灯光太惨白,在七点多钟的秋天夜里营造出鬼片氛围。特别是加上秋风穿梭于书架发出的音效。
颜泽顾不了那么多,弓下腰一本本仔细查找,忽然眼前一亮。
阅览室还真有关于塔罗牌的书籍。多亏学校一贯推行的素质教育方针,使得这本玄异书在一大堆菊花香、我是香草之类的畅销书中并没有显得太特立独行。
到底还是很介意那张塔罗牌。比身为当事人的夕夜还介意。
手指在书页间滑动。
“悲伤给心灵带来损失和痛苦,使心灵经受考验。心灵所渴望的东西有时可望而不可及或被莫名其妙地带走为了追求命运,你可能发现分离可以增强你的注意力,使你更加坚定地实现你的目标。”
分离?颜泽一头雾水。
再往下看。
正位的审判牌——
“悲伤来自于损失。审判导致你试图凝聚一起的东西变得支离破碎。心碎或分离带来悲伤,绝交、争吵或分裂带来痛苦或麻烦。”
逆位的审判牌——
“过去的失败始终萦绕着你小心报复和投射来的指责。”
这时,颜泽才彻底感受到阅览室里的阴森环境。尽管看过对那张塔罗牌的阐释还是无法理清头绪,但立刻放弃,将书扔回到架子上。一瘸一拐地告别图书管理员阿姨,出门左拐,途经走廊能看见自己班级的教室,但是无法直接从楼梯下去,得依靠电梯。
很快,颜泽就发现了这学校建筑的第二个弊端。尽管它最初是被艺术老师以赞赏的口吻告知学生:整个学校依从绝对轴对称原理。
这就意味着整个学校的建筑从每个角度看都是轴对称图形,更白话一些,那不就是左右完全一样么?
对颜泽这种路痴来说是多么灾难性的艺术。
在中央大楼里像瘸腿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焦急感随着时间的推进累积,而绝望,终于在找到电梯那一瞬间轰然劈头而下。
期待中亮红灯的部位漆黑一片。
虽然这电梯平时就破得令人发指,经常需要使用“物理开门法”从一楼上到五楼所需的时间足够130路公交车飞奔五公里。但它此前是被腿脚不方便的颜泽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存在。
晚自修刚开始时颜泽领了阅览登记卡,夕夜还担心地问过“要不要我陪你去”得到女生“不用了反正我可以乘电梯上去”的答复后,明确表示“那我晚自修后就自己回去啦你注意安全”
根本没给自己留退路,颜泽泄气地坐在中央大楼的楼梯上望着下面数十层台阶一筹莫展。
腿无法弯曲,如果硬撑着上楼倒还可以采用螃蟹姿势勉强完成,但下楼,那么做只可能是一种结果:滚下去。
颜泽头靠着楼梯扶手坐在黑暗里。
这就是“分离带来的悲伤”么?
脑袋里闪现出怪念头。
那张塔罗牌是寄给我写错收件人了吧?
呼吸均匀而绵长。
秋雨没完没了,在无法触及的天宇尽头,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叠加相错,形成厚重的棉被。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伴着闪电破光而来。
比起夏季常有的台风,这好像算不了什么——
每个阳台上的衣服都被吹得扭曲,有几件挣脱衣架,被卷向半空再在狂风骤然停止的瞬间跌落向水泥地或泥土里。
如果傍晚时有阵雨降临,就看不见夕阳了。
“呀,你在这里干嘛?”
奇异的声波振动了耳膜,以至于朦胧了梦境与现实的分水岭。
女生揉揉眼睛。
少年的面孔被恬淡静谧的月光逐渐打亮。
原来现实中,虽夜幕笼罩,但天气是晴好的。
“真受不了你,这样也能睡着。会着凉的呀。”男生听了女生述说事件起因之后在下一级台阶坐下,平复了之前茫然又惊慌的情绪“你还真是宽心。”算不得表扬。
“你怎么到中央大楼来了?”女生还在揉眼睛。
“今天上法语课的时候把手表落在五楼法语教室里了。想去看看锁门了没。”
“手表?那快上去吧。”印象中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算了,先送你回寝室。”
“那怎么行?我在这里等,你快上去啊。”
“算了算了,反正不怎么重要,明天下午上课时再找好了。”男生说着就拉起女生的胳膊搭过自己肩膀要背她下楼。
女生却没有移动重心。
男生回过头:“说了不重要啦。你这么忸怩就不像你了。”
“我只是只是”
“啊?”男生重新坐定“只是什么?”
“很奇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一鼓作气脱口而出,毕竟是比篮球衫背后的号码重要无数倍的问题。“就算因为我是卓安的好朋友,也不见得你对夕夜同样好。”
男生微怔,继而笑起来。颜泽惊讶于自己在这么暗淡的光线下都能将对方表情里的温暖成分捕捉得准确无误。
尽管夜风送来的声音听着淡漠:“那是因为我第一次喜欢过的女生名字里也有‘泽’字,女同学也都叫她‘小泽’。”
“哈啊?”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什、什么时候的事情?”
“读小学的时候。是隔壁班的女生。”
“你还真早熟。”女生内心无力地撑住腮“毕业后到现在都没有联系了么?”
“本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况且后来她突然转学消失了。”提及了某个禁忌语,两人都愣了一下,男生继续换出自嘲的口吻“说来也可笑,我每次喜欢的人最后都会消失。”
消失。
没有缘由没有目的没有任何解释不担任何责任地,消失。
颜泽想起往事,发着愣,以至于对男生后面那句话的反应速度明显迟钝了很多。
“况且,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季霄,所以比起顾夕夜,能和你相处得更坦然些。”
“啊,啊?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侧过脸摆出无奈地神色:“太明显了吧。这都看不出来就真该去医院检查智力了。”
[九]
有那么明显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心里说出的那句话?
——我想,我已经开始喜欢你。
在学校的时光是一周中最开心的五天。和他有一搭每一搭地对话,余光长久地锁定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有时正面看见他无声的笑容,满足得瞳孔都快盛不下。
确定喜欢上他的同时你就已经意识到那个可悲的事实。他不可能喜欢你。
明知道迷迷糊糊的你,无才无貌的你,不够体贴不够温柔的你是不可能被他喜欢的,却还是不悔初衷地喜欢着他。
明知道他长得那么英气,成绩那么优异,成为无数女生少女情怀的最终寄托。而你,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分之一。却还是不求回应地喜欢着他。
喜欢他。行为都变得别扭。
一天内能变换四五种发型,在被注意到、问及原因时却只用奇怪的借口搪塞一番。“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他是无法理解的吧?
可以随意地跟任何熟识的男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争吵时挥拳,高兴时相拥。面对他的成功,却连说句祝贺的话都羞涩得令场面尴尬。
不小心隔着校服的衣料碰到他的手肘,也像全身过电一样弹跳起立,佯装到储物箱前去拿书迅速逃离事发地。尽管他根本没有半点觉察。
在几乎所有人热衷于“他与xxx很般配”这种话题时,无数个夜晚,你躺在床上无法成眠,心里默念自己与他的名字,像美妙的工整对仗,多么般配。
在乎他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珍惜每一样经由他的手递来的东西。分数差劲的考卷要迅速塞进抽屉最深处,绝不能被他看见。绝不能。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与众不同。
那么明显。
对颜泽这种一贯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女生来说,掩饰真情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在运动会接近尾声时丢失了校服,立刻就像小学生一样哭起来。周围同学慌张地安慰她承诺四处帮她去找,立刻就破涕为笑。至于最后找到没找到,完全与此一刻的心情无关。
大声得肆无忌惮的谈笑往往在某个人出现的同时戛然而止,这种事多发生几次,熟识她的人就立刻会觉察那些与众不同。
之所以没有变成主流八卦,也许是男女主人公自身条件的悬殊蒙蔽了大多数眼睛。
真正知心的人没发觉,要么像夕夜那样对此类事情没兴趣不关注,要么就像卓安那样彻底失踪根本无从得知。
相比起来,男生的情感要复杂得多。
不要说深不可测的季霄。就连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贺新凉都不可捉摸。
九点后还往中央大楼五层跑,只因为想取回前女友送的手表。却在被催促“你快去”的时候停下脚步转了身,笑言“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爽约后会对女朋友反问出“我有必要把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向你汇报么?”这种过分问句,却念念不忘小学时暗恋的隔壁班女孩。
内心理所应当难过,但表情上却可以做到不露声色、甚至淡然一笑地自嘲:“我每次喜欢的人最后都会消失。”
[十]
哒。哒。哒。
清浅的脚步声响彻在空荡的中央大楼里。
刚好吻合上心跳缓慢的节律。
虚荣心。优越感。依赖度。无数消磨单纯的繁杂噪音都消失远去。
翻天覆地的柔软又舒适的情绪拥堵在胸腔里,只需一点点努力,就能融化成一个温暖的微笑。朋友间的微笑。
颜泽靠在贺新凉背上,在夜风过耳的瞬间双手环紧了对方的脖子,无比宽心地将头埋在他后颈窝里,安全得让神经全都松弛,就快要睡着。
男生觉察到被自己背着的女生异样的动作,有点奇怪,放缓了步频,脚步声也相应地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过肩线而来的女生带着光泽的声音——
“呐,新凉。你可以叫我‘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