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喜之芳娘之死

    日子还是照旧过着，隔些天又有姑娘走了，这戏班也渐渐没了往日的热闹。

    柳家还是宽厚的，每个姑娘都备了一份嫁妆。柳夫人说，若日后遇上什么事，好歹还有点傍身之物，也不枉宾主一场。

    芸娘只是提不起劲，她常常想起罗府远远望见的芳娘那怯怯的身影。

    芸娘常常缠着管事问：”刘叔，您说芳娘过得好吗？”

    刘管事只得苦笑，这群女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芳娘，是里面的人尖儿，模样，嗓子，悟性都是极好的，原指望她好歹能多唱几年，谁知道……

    他看着芸娘，这孩子自小懵懂，是个实心孩子，别的女孩都早早开了窍懂了事，唯有她傻乎乎地，也不争也不抢。

    “芸娘，这日子怎么叫个好？”刘管事缓缓地说，“你们打小学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要跟个小厮能过日子？可这进了大户人家，慢说是你们，你只看看这府里的小姐，奶奶们，哪个能不守规矩，不受约束？”

    天儿越发冷了，芸娘早早就煨进了被窝。她平日里对写字，画画不甚喜爱，却喜欢拈针拿线，绣的喜鹊，鸳鸯啥的竟跟活的似的。

    不光是戏班的姐妹，就连园子里小姐，奶奶身边的姐姐们也描了不少时兴的花样子给她，让她帮着绣些汗巾，手绢，鞋面儿。

    芸娘近来手里赶的是打算给琴娘的枕巾，绣的是一对蝴蝶穿牡丹，这个花样是上回太太身边的一个姐姐拿来的，琴娘看见了特别喜欢。

    芸娘绣着绣着，突然想起有一年，也是这么冷，自己和芳娘煨在被子里绣手绢儿，绣的也是蝴蝶。

    “妹妹这绣得，倒是个活物。”芸娘忽然听到芳娘的声音。

    “姐姐？”芸娘既惊又喜。

    芳娘并不是寻常妆扮，而是舞台上的盛装。她着一身大红戏服，长眉入鬂，面如桃花，唇红齿白。

    “好久没唱过戏了，想和妹妹唱一段。”芳娘微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芳娘的声音甚是勾魂，这一句叹息般的吟唱，真真风流婉转，荡气回肠。

    “姐姐唱得真好啊！”芸娘感叹。

    “唱得好不好的有什么打紧？妹妹且记着，这世上没几个把我们当人，以后万事且留心眼，切不可像姐姐，被人卖了还暗自欢喜，帮人数钱。”芳娘抬手给芸娘捋一捋垂在额前的头发，长袖滑到手臂处，芸娘恍惚看见了好几道乌青，正要问时，芳娘手已收回去了。

    芸娘看看油灯如豆，照得影影绰绰，想是映出来的印子被自己看错了。

    “妹妹往后切记要好好的，姐姐先走了。”芳娘说话间，余音尚在，人却消失了。

    “姐姐，芳娘！”芸娘急得大叫一声，竟把自己叫醒了，啊，原来是煨暖和了，居然睡着了。

    虽然只是个梦，芸娘还是喜滋滋的，梦得太真，象真的和芳娘见着了似的。

    一夜过去，芸娘神清气爽，出门都带着笑。

    “芸娘，芸娘！”背后传过来琴娘慌乱的叫声，隐隐含着哭声。

    芸娘回身便看见琴娘面色惨白，扑过来一把将她拉住，也不说话，只急急地朝屋里扯。

    琴娘的力道很大，扯得芸娘一路踉跄。琴娘也不理她一叠声地问，进得屋中，关上门，闩上窗，然后哭出声来，“芸娘，芳娘死了！”

    死了？

    “昨个儿晚上罗府叫人来报的，说是芳娘上吊死了！”

    “太太叫人去瞧了，回来也只说芳娘没福，其余的也不知道。太太不准传这件事。”

    琴娘抽泣，芸娘木呆呆的。

    “可是前院儿的小山和罗府的一个小厮素来不错，他去打听了，那小厮说罗府下人都悄悄议论这事儿，据收尸的嬷嬷说芳姨娘满身是伤，那小厮也纳闷儿芳姨娘的伤不知是哪里来的，说是芳娘进了罗府，深得罗大人欢心，几乎每晚都在她那儿，旁人巴结还来不及，谁敢打她？”

    芸娘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芳娘可是着大红戏装，将自个儿扮上了才上吊的？”

    “是的，”琴娘擦擦眼泪，“听说昨晚上还听见芳娘唱了一段。”

    是了，芳娘竟是来和自己道别的。当日在罗府，她说，姐妹有缘，不日自会相聚，只怕那时候她已存了这要死的心了。

    一身红衣，芳娘这恨应已到了极处，就算死了也要闹得你不得安宁。

    “听说罗家给芳娘请了七天法事……”琴娘一直在说，仿佛说话可以掩饰住悲伤和害怕。

    芸娘也不打断她，芳娘说，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把她们当人，原是真的。悲伤和害怕，这种本能的情感她们都不可以流露，她们不过是别人养着的玩物，在戏台上给人解闷儿的小东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