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早已好了差不多,却还住在我的憷恋宫里,我们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一起,该归纳于哪种关系呢?是朋友?恋人?还是说,只是暧昧的对象?父王他们看不明白,整个龙宫的人也都不明白,我看就连你自己,也是搞不清楚的吧。
你不清楚,但我清楚。
于是我站起来对父王说,女儿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除了此人,哪怕是玉帝的太子,我都不嫁。
满殿的觥筹交错都在刹那间停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佑大的水晶殿里掷地有声。所有人都膛目结舌地看着我,惊愕过后,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为爱勇敢从来都不该是被羞耻被嘲笑的事,满室人海中,我在乎的反应就只有你一个,可你却是在哑然过后,若有所思地轻皱了下眉头。
宴席散后,我们一前一后地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细纱小道往我的憷恋宫走去,彼此都在详装着细看路旁的风景,但也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心不在焉地有多厉害吧。
像是有沉默了近乎一个世纪那么久,你顿足拉住了我,握着我的肩头,无比肃然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说,颜离,你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与形式,我还无法割舍得下她,或许这一生都忘不了了,而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热情、美丽、又勇敢,这么好的你不应该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应该听从你父王的劝告,嫁一个比我更好上千百倍的男子。
你的语气严肃,神情真挚,再认真不过了,可我瞧着,却是深恶痛绝。
我突然间就生了气。
什么叫应该?什么又叫不应该?陈以航,你让我是说你呆傻蠢苯好,还是自以为是好?
你以为自己的感情是独一无二,是不可取代,那么别人别人的感情就是可以被备份,可以退而求其次的?
有一句话,我是不知道它是谁说的,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听过: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那个人曾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那么其他的人统统都成了将就。”
陈以航,我很固执,我不愿意将就。
五
时间一晃,一个月悠悠过去,转眼间七夕将至,你在那天邀我一块游长安,说是在龙宫养伤打扰了我那么久,也该礼尚往来让你尽尽地主之谊。
哎,我不知道是你的笑容太像明澈的秋阳令人无法抗拒,还是说七是夕乞巧这个节日背后的深意让我霍然动容,总之我欣然应允。
长安城,果然不负天子脚下皇城繁华之名。光滑坚硬的巨大岗岩交错跌砌,构成雄伟巍峨的城墙与宫殿,红墙金瓦,气势恢弘。
我一直以为水晶宫的瑰丽雄奇只有九霄之上的玉帝的凌霄天庭方可比肩,但今日一见,这人皇的长安皇城,风采竟不在水晶宫之下。
进了城,街道无比整洁,城中民居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天子之都,万邦来朝,礼仪之邦有天子之气,更有海纳百川的恢弘气量,城中既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流檐,也有来自西域异国的圆瓦寺庙。
眼下正是七夕佳节,城里张灯结彩,繁华更胜以往,市集之上琳琅满目,热闹无比,店铺间间次节比鳞,街上小摊如龙接连不断。
我们吃完了梅花汤饼,再尝阳羡梅子膏,喝完了煨鲜菱,再饮冰糖翡翠羹。虽说龙宫里也不泛锦衣玉食琼浆玉液,但此番人间烟火,意在新鲜,着实大饱了口福。
无论是光顾小摊还是观看杂耍,你的手始终牢牢地牵住我的。你的理由是人潮汹涌,怕我走丢,说的时候你伸手的姿势像牵引一个迷途的小孩回家那样光明正大且理直气壮。
只是我不明白,明明是这么正义的行为,你握住我的手心为什么会紧张得泛潮?如果是在天规森严的天庭,我们恐怕早已经被惩罚至面壁思过了,可现在我们身处情人们可以光明正大耳鬓厮磨的人间七夕,满大街的人都在两情谴卷,我们这样,反倒是小儿科了。所以,我偷偷地在想,如果紧张是源自于在乎,那么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你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的呢?
但我没想到,还是会有人会对我们的亲密表示惊讶的。
在一个拐角的对面相逢里,一对携手而来的男女在与我们擦肩而过之时叫住了你,从你惊喜与称呼里,我知道了他们那是你一个师门的师兄师姐。
你笑着向我介绍他们,那个玉冠白衫手执铁扇的男子名叫淡蓝,旁边那位身着紫衣笑颜如花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是你师姐,深紫。
说到我的时候,我说我叫颜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但那时我惦记着父王在临行前的叮咛,虽说是游玩,但毕竟安全为上。颜离是你给我取的人间名字,你一直这么称呼我,我也欢天喜地地接受,那时候我因为这个名字的读音好听,而忘记了思索它背后的字义。
颜离,言离,注定了言说分离。
事隔多年以后,我仍为当初那个拐了弯的心思而无限懊悔,错过了唯一的一次可以冠冕堂皇在你的历史里刻下属于我的痕迹的机会。或者可以说,在冥冥中神明早已经有了昭示,暗示我,在这场你我她三个人的剧情里,我始终不能拥有姓名?
可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
他们瞥见我们交缠的手指,面色大为惊异,但却只是宽容地拍拍你的肩,了然且暧昧地笑着说,记得以后带这位姑娘回来坐坐。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可你只是笑笑,并不点破这场误会。
与他们话别之后,你问我,长安城怎么样?是否符合我以前所描述的?说的时候你眼眸历代饿那湾深潭浮动着温柔的笑。
我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是啊,我心中最繁华的盛世最好的城便是这样了,如同你的笑,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你怔怔地听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别过头去,虽然你掩饰地很及时,但我还是从你透红的耳根里,瞧见你的羞涩。
你就是这样的,温文而安静,一眸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让人不忍错过的秋日明澈温阳幻梦。
可你握住我的手势突然石化一般僵了硬,我不解,抬头遁着你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对身着华贵锦衣的男女就在前方不远处,愣愣地看着我们。
那个一袭绿衫罗裙的女子容貌是连我都惊叹的一笔丹青描绘不尽的轻盈柔美,只是瞪视着我们的双瞳里的惊怒不定破坏了原本美好的线条。我本不认识她,却从你遽然漠然冰冷的神情瞬间就领悟到了她的身份。
没错吧,程风灵,你青梅竹马的师妹,也是那个伤了你的心却让你念念不忘情牵一生的女子。
六
乞巧节后,我们一起回到了龙宫,表面上像是一切如常,可细心的人还是能瞧见深海底下的微澜。唉,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即使你勉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可有心的人还是从你的强颜欢笑里看出,你并不快乐。
所以你在东海湾接到那个女子的飞鸽传书说是有要事相商要你急速回府时,你迷茫地问我,该不该去?我思索挣扎了再三,还是轻轻点了头。
我真的不是大度的女子,对于她,亦非没有埋怨,起码她一出现,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散去的忧郁又在你的眉间挥之不去了。
可我不让你去又如何?如果你对她仍有一丝割舍不下,那么即便是我熟知奇门遁甲,遍布了天蚕丝阵天罗地网,也是网不住你的。
也许有的时候我想,与其责备你,不如质问我自己,如果对你只是像喜欢一个偶像,转个身就能事过境迁,那该有多好?至少不会因为你的逾期未归,就患得患失。
你离开了整整三个月,其间音信全无,我坐立难安。哥哥他们看不下去,逐派遣了人去大唐官府打探,可探回来的消息却像炸雷般轰得我体无完肤:他们说,你周身无恙,只是被即将到来的小登科绊了住步伐;他们说大唐官府程咬金程将军的女儿改弦易帜,东床快婿换了人做,将与程风灵共拜礼堂的,是其手下一名叫陈以航的男子。
他们在汇报这些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如锋芒刺背。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他们怜悯的眼神。陈以航,你说过我是这么粗心的人,这么骄傲的人,可一旦付出,竟像所有痴傻的女人一样,没有道理,没有章法,热情足以感动融化任何一块铁石,可是为什么,我赐予你的是琼浆,你还我的,却全是泪光?
在被心痛和难堪撕裂成碎片之前,我决定去大唐官府找你说个清楚。我很明白,此番前去收获的必定是绝望,但凡事有始有终,我必须给我的故事划下一个利落的句号。
只是我没想到啊,在我踏进大唐官府的会客厅时,见到的,是掺扶着程风灵缓步而行的你。你依旧风神如玉,她依旧颜如春色,只是在她弱柳般摇曳的身姿上,小腹有明显的凸起。
这真像一场闹剧,我很想笑的,可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你看着我,呼吸不曾郢乱,只是目光沉重痛楚。你说,你延误了与我的约定,是因为得知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不知道这样的你,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告诉我这一事实。
你说,男人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你不能辜负她,所以只能辜负我。
你说,颜离,对不起。
我该说什么呢?是歇斯底里的责骂捶打你,还是声泪俱下地痛斥你的薄情寡义?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破口大骂的,但是没有,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了你们很久,然后转身就走。
只是走在街道上,长安城的上空一片晴光灿烂,如同你淡定温柔的笑,但我却发现,在这一刻,它让我有了想流泪的欲望。
这样也好,那个能让你黯然神伤的女孩子一定也能让你笑魇浮面,我倾尽我所有的努力来爱了,不能够花好月圆,也不是我的错。
七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吧。
我排除了我们生命以后所有的交集,我告诉自己,你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我的原则和尊严不允许我再对你有任何的牵挂和惦念。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长安上过陆地,只除了东海湾。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想问我是否还在恨你?
如果我说从来不曾恨过,那一定是谎言,有的,我恨过你。但眼前那片温柔的海洋告诉我,一个值得恨的人,也必定是值得爱的。
很多事情没有对错,拥有和失去,是人生的必经过程。如同你曾给我过那么多的悲伤和绝望,你也同时带给我幸福和欢喜,在经历了岁月更迭后,我发现,怀念一个人的好比记恨他的坏,更让人心海宁静快乐。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的牙齿动摇了,头发脱落了,记忆衰退了,关于你的一切都在时间里褪了色,我也依然会记得你那淡定包容的笑。
以及,你留在我心中的长安古道,秦淮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