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林梧榆呵气痒我,我尖叫,拿起靠垫,没头没脑地砸他。闹了一阵,我求饶。林梧榆靠过来,吻我的鼻子,他的舌头湿湿的,啜着气,让我想到他的狗狗大毛。我推开他,他望着我,忽然正色说: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怔,又来了。我的幽默感发作,模仿周星星演的那只猴子。
"你突然跟我提到成亲的事,我我牙齿还没刷呢!""你在说什么?!"林梧榆啼笑皆非地抓住我,把我拉进他怀里。他一定没看过大话西游,我敢跟你打赌。
但我还是带他回家去,拜见高堂。我的父亲和继母比较惊奇,因为依照我的个性,必然是先斩后奏,某天晚上拽个男人随随便便地进门去,满不在乎地说,喏,我老公。
继母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着双手接下林梧榆带去的营养品,慌忙张罗茶点,又打电话叫我的孪生妹妹火速赶来。父亲的沙发一向凌乱,他窝在那里看几米的会微笑的鱼,一边往速写本上涂抹。我说过,我爹地是个时髦人物。他的幽灵师傅之一是日本漫画家宫崎骏,他自然没见过人家,有时我看见他捧着一本神隐少女,边瞧边画,随时剽窃。林梧榆坐下来聆听他老人家关于漫画的高见。
"我最近出了两张书,题材和几米很类似,可惜运气不佳,没那么红。"父亲跟林梧榆发牢骚,忘了对你说,我的父亲对量词使用混淆不清,例如书是一张书,人是一块人,疯子是一只疯子,狗是一个狗。
林梧榆冒充内行,巡视墙上悬挂的作品,大肆称赞父亲的画风。林梧榆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可爱的老愤青,愤怒的、焦虑的老青年,没有一般老人易于诓骗的特性,他脑子清醒得很,对于普通的赞誉全盘清退。林梧榆那些浮浅的溢美之词甚至没有交换到他的笑容。父亲冷眼瞧着林梧榆言不由衷地说些夸奖他老人家的废话,面无表情。两个人渐渐冷场。
按照习惯思路,父亲应当询问询问林梧榆的身家职业,尊卑有序地谈点无伤大雅的话题。可我说了,我的父亲与众不同,他说话常走神,有牛顿的做派,只差把手表当成鸡蛋煮了。此刻他闷了一会,大约是几米先生触动了他,他兀自取出画架,在光线明亮的窗前画了起来。林梧榆讪讪地跟过去,父亲往大盘里兑颜料,挥手喝退他:
"远一点,仔细沾了色。"林梧榆窘迫地望向我,我继续假意盯住电视,不予理睬。林梧榆退开几步,僵立着。父亲的画布上出现了大朵、肉艳的酒红色蔷薇,跟着是一双纤细的、雪白的腿,追溯上去,依次出现格子布的吊带裙、刻绘了小蜘蛛的肩膀、玲珑的脖颈、深黑惶恐的眼睛以及凌风飞扬的长头发,至为醒目的,是一对极美的红手套,在纯然里带了点隐秘的招引。林梧榆看得呆住。
我的父亲素来是由下至上倒着画的,他擅长各种美少女造型,表情稍有无辜的,或者是天真纵意仰头笑着的,一律是凹凸有致的身材,美得叫你瞠目结舌。林梧榆初次惊艳,诧异些是难免的。
幻和鸟在这时推推攘攘地跑了来,见面就夸张地对着林梧榆行宫廷式的屈膝礼,叫他姐夫。林梧榆拍她们头,甜蜜地斥责她们淘气,当她们是小孩。父亲收了工,心情好了很多,问起幻和鸟的功课,两个小丫头互相吐吐舌头,一五一十说起最近做的项目,一大串术语,父亲听得连连点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
继母端上菜来,难为她,在海鱼之外还着实费工夫做了几道新鲜菜点,其中一样,叫做雪梨仙人掌,麦黄的雪梨丝与青绿的仙人掌丝混起来凉拌,撒了糖,点缀些蜜饯樱桃,颇有点花红柳绿的媚态,一上桌就遭到哄抢。继母忙着帮林梧榆抢一点在碗里,又说:
"这是刘仪伟在电视上介绍的谱子,我也是第一次试试看。"父亲眉开眼笑,封她做摩登妈咪,两人乘势恩爱万分地打情骂俏。我只得陪笑,埋头卖力苦吃。林梧榆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傻b,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情绪化的老爹难得正眼瞧一瞧残花败柳的老婆,他的俏皮劲全留给了外头崇拜他的无知少女们。
下一道菜叫佛跳墙,是由红烧肉、粉条、蔬菜等等杂烩烧的,粘糊糊的一沙锅,看上去糟透了,但滋味妙得很。父亲兴致很高,大大地捧场,居然讲起一段菜名的典故来。无非是古代时候,浪迹天涯的混混们从各家乞讨了剩菜,在寺庙外生火煮一锅,香气破空而去,引发了僧人的食欲,偷偷翻墙过来,破戒大吃一顿,是以叫做佛跳墙。
跟着是最家常不过的锅巴肉片,锅巴炸过了头,肉汤淋上去"兹"地一声响,散发出焦味。父亲率先拈起一块,有模有样地嚼食,很是享受的样子。
"你们知道吗,抗日战争时期,锅巴肉片有另外一个名字。"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一下,我们伸长了脖子等他的下文。
"叫做——轰炸东京。"想一想,很有动感,我们全笑了。一顿饭气氛融洽,表面看来也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了。林梧榆饭后不敢久留,因为他的头头传召他火速回去修改一份发言稿。他走后,幻和鸟也告辞。反倒是我,在父亲的家里磨蹭了半晌。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知道,但很奇异,只在这件事上头,我突发奇想,想听听父亲的看法。
继母泡了一壶参汤,是有些年代的一只紫锡壶,上面刻的图画倒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约就是从前的春宫图了,难登大雅之堂。父亲煞有介事地送到嘴边,小口啜饮。他在他的国度里过足了老太爷的瘾。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发话。他喝了参汤,说起几米的照相本子。又是几米!我耐心听着,时不时顺着他搭讪两句。他看出我的敷衍,沉默下来。继母削了一盘水果,他用牙签挑着吃。
"爸,"我不得不主动提起,"您看林梧榆这人怎么样?"他塞了一枚红提在嘴里,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以为他在思考我的大问题,我谦恭地候着。他在盘子里一片一片地拣苹果吃,眼睛越过我,看进空气里去,只当我透明。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拍手,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想起来——""什么?"我侧侧身,打算洗耳恭听。
"树叶还没有着色"他轻捷地跳起身,跑到他的画架前去了。
由于惊诧过度,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突然我记起那个梦境,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石头人父亲,以他的石头眼珠硬铮铮地、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b)
"放弃我吧,我求你。"我把脸合在手掌中,不看维嘉的眼睛。我们呆在他的家里,那是一幢濒临江岸的、有白色斜屋顶的老房子。他的卧室里全是纯天然的木头家具,有一种清涩的森林的气息,四面墙壁上挂着他的相片,黑白的、放大的,他在相片里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笑容粲然,有的神情忧郁。
维嘉有一点祖产,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绣花枕头式的家伙,除了电台主播的身份,他还拥有三份兼职,分别是广告文案策划、夜总会唱片骑师以及畅销杂志的流行音乐推荐栏目撰稿人。
"你很明白,"维嘉唇角带着残忍而戏弄的笑,是猫大爷捉住鼠孙子的那种笑,"你不放弃我,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他请清楚楚地说。
"我有丈夫,"我几近呻吟,徒劳地挣扎,"我有家,有已婚女人的尊严和戒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会处理好的。"维嘉很快说,他点起一支香烟,登喜路的,并且扔给我一支,我含在双唇间,没有及时点燃。你知道,生涩的烟有着很淡很温暖的香,非常贴心,就像你的一件内衣。你必须相信,仅次于情人肌肤的,是上好的香烟。
"别逼我,我快要崩溃了。"我唏嘘。
"呵呵,呵呵。"维嘉突然短促而疯狂地笑起来,他连连吸了几口烟子,给呛住了,使劲地咳嗽。
这是我们惯常做的游戏,模仿他和凄陆女子的对白。午后我逃了课去看他,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困兽似的,嘴里永远含着烟草。见到我他是快乐的,做一杯姜汁饮料给我,然后我们就准备表演,他把台词写在一张一张厚实的白纸上,我花一些时间背下来,跟着就开始了。
我们的剧目变幻莫测,但大多表现的都是他们彼此厮缠、彼此推诿、却又不肯真正放手的状态。我的演技很糟,然而维嘉真是个好导演,他不断地给我讲解人物的情绪、内心冲突,甚至于亲身示范。因此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演对手戏,他一个人,饰演了男女两角,他自己,还有他的情人。
若干年后,我在一部风靡一时的电影中发现了相似的情节,两个遭遇背叛的人,消极地、颓唐地猜测他们伴侣出轨的情状,后来他们相互爱上了,再后来,他们无法忍受其中的尴尬,痛如割肉般地分了手。我收藏了那张碟片,反反复复地看了许许多多次,那样的剧情让我想起维嘉。我和维嘉,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可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在一起。
闻稻森对这一部分饶有兴趣,他津津有味地要我讲得更详细一些,维嘉的房间、房间里的布景、汽笛的声响,当然还有我们的话语。我以为他从中体察到了什么,于是不厌其烦地摹形状物,说实话,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但我仍然夸大其辞地描述,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苏画,你可以以维嘉的故事为题材,试着写一篇小说。"闻稻森建议说。我失望。我以为他有高见要发表,但他没有。闻稻森最大的本事便是偷换逻辑。
但我忠于自己的医生。我告诉闻稻森,有一段日子,维嘉确实期望我写一篇关于他的作品,一个霸道的、阔绰的、旁门左道、懂得享乐的男人和他所经历的女人们。我们积极地酝酿整个故事,维嘉兴致勃勃地把一些半真实半虚构的情节讲述给我听。可惜我最终并未动手。无数的难题阻碍着我,例如标题,例如风格。你别忘记,我是一名中文系学生,纸上谈兵是重要的,雕琢也是重要的,在我看来,形式之美至高无上。如果做不到,我宁可笨拙地沉默。
自然了,换作今日,说不定我会先赚稿费再言其它。想想看,也许我会在篇首加一句副标题,就是杉菜在流星花园里头说的那句,男人只会用下半身思考。多么好的噱头。
那辰光每当我逃课去见维嘉,雅子总会眼巴巴地瞅我一眼,轻轻低下头,犹如渴望某种东西渴望到了极致的小孩子。间或我心软,招呼她一道去,她兴奋坏了,冲上来噗噗吻我,吻得我一脸唾沫。
有雅子在,维嘉是彬彬有礼的。他放原版的英文电影给我们看,或者领我们去参观美术展览。有一次,他的朋友搞了一个画展,展出临摹大师的作品。雅子并不起劲,懒洋洋地跟着,哈欠连天。我和维嘉在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前驻足,那是提香的名作,看得出来,模仿者很有些功力,几乎可以乱真。躺在肉红、纯白丝绒靠垫上的裸体女人,手里握着玫瑰花束,近旁是宠物、佣仆,稍远一点,有一扇铜绿色的雕花门。
"男人都希望拥有一个维纳斯,对不对?"我问维嘉。他看着我,忽然温柔地说:
"你这蠢孩子。""什么?你说什么?"我笑着把手里的皮包朝他扔过去。事实上,当我18岁,所能想象的爱情也就不过如此了,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细微的引逗、一点点的逃避。
维嘉接住我的包,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眼光回过头去,老天,雅子这小家伙,竟有本事站在那里,靠住墙壁睡过去。我啼笑皆非,走过去准备摇醒她,维嘉轻声制止了我,他拦腰将雅子抱了起来,放到大厅的沙发里,任她继续酣睡。雅子没心没肺的,一番折腾,楞是没被惊扰着,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
"雅子确实心性幼稚。"我告诉闻稻森。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说过,她在大一那年就死去了。"闻稻森凝视着我。"是。"我说。
"怎么死的?"闻稻森追问。一百个人都会这样问。纯粹是好奇心作祟。我想。心理医生的好奇心。嘿。
"溺水。"我简单地回答。
雅子的死因在那所大学里有着诡异的说法,过后的几年,在她溺毙的地方,在她溺毙的月份,总会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淹死,一旦谈及她,空气里便吹过阴森森、凉渗渗的一股小风。雅子在生前是个慵懒的、滑稽的女孩子,但她死后,成为水中一只恐怖的鬼。多么荒唐。
"我曾经、"我顿一顿,语无伦次,猛然间我想起伍辰,于是我流利地说下去,"我曾经见到过伍辰的父亲。""哦?"闻稻森扶扶眼镜。他额角渗着密密的汗珠。与我谈话,他很累。我知道。假设我是明显的亢奋型精神病患者,那又另当别论。然而我不是。我知道,我那混乱而理智的叙述叫他望而生畏。
伍辰的父亲搭乘公共汽车来看他,携着铝制饭盒,饭盒里有红烧排骨、凉拌笋丝。伍辰的父亲与他一般高大,背有点驼,患了白内障的眼球糊着白色黄色的固态分泌物。他走路不大顺当,腿抬得高高的,慢慢落下去,像在登山。
有一天,我和伍辰吃过了饭,从食堂晃出来,正巧见到他的父亲。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伍辰并没有看得太严重,简简单单地介绍:
"我爸。苏画,中文系大一的。"伍辰的父亲把饭盒塞进伍辰手里,我们在食堂外面油腻腻的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将红烧鸡脯如数填进饱饱的胃中。其间伍辰的父亲面带笑容,盯着我们。伍辰低头闷吃,一言不发,直到把他父亲送到车站,他才说了唯一一句话:
"爸,苏画的祖籍也是唐山。""是吗?"伍辰的父亲面露惊奇,随即笑了。
"好,好。"他说。他伸出手来,隆重地与我握了握。他的姿势像个国家政要。
我们陪着他等了一会,他上了一辆乘客比较稀少的公交车。伍辰拉着我的手,由于腹中饱胀,我们昏昏欲睡。过马路的时候,伍辰突然说,我老爸也是唐山人。
伍辰的父亲是唐山人,母亲是安徽人,但伍辰只肯承认自己是重庆人。他的父亲是大型国有企业的螺丝工,已经提前病退,他的母亲在卖保险,大约很有点收入。他有个弟弟,高中毕业,为一个做护士的女孩子自杀三次,分别是吃20粒安眠药、跳进枯水季节的河道、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割破手腕。伍辰不太肯说起父母,对弟弟倒是义无返顾地出卖。
其后伍辰的父亲每周都会来一次,在星期三的上午,坐在食堂门外等我们。他携着铝制饭盒,盒子里始终是那两道菜,红烧鸡脯、凉拌笋丝。伍辰告诉我,他的父亲只会做那两道菜。他是个可怜的暮年男人,活在阴影中,体面的妻子、肌肉结实的儿子,全都是他的阴影。但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风流倜傥、全无心肝。伍辰的父亲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温和,我想他是喜欢我的。然而有一日我们在吃小馆子的时候,伍辰突然问我:
"你猜我父亲说什么?""什么?""我父亲说,"伍辰停了一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我父亲说,这女孩子并不爱你。"老板娘端上青蒿肘子,我舀了一匙汤,尝了尝,青蒿清淡的香味深深浸入肘子的细缝,有着特别的肥美鲜嫩。那是新出品的一道菜式。我剔了一块肉,送进伍辰的油碟。他就喜欢这口。越肥实越过瘾。
"其实,"我淡淡地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你也不见得多么在意。"伍辰怔了怔,笑了,他挽起袖子,伸手撕扯碗中的肉,肘子炖得烂烂的,几乎塌皮烂骨,他大块大块塞进嘴里,像个野蛮的异族汉子。隔了很久,他说:
"那倒是真的"他的话意犹未尽,有一点余音袅袅的味道,盘旋在空中,像一根绵软的缝衣线,荡来荡去,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铁丝,闪出凶蛮的劲道,一下子把你缠得死死的。
我们不再提到这个话题,在我们持续了五个月零七天的恋爱中,我们从未有过争执。后来,伍辰的父亲不大露面了,伍辰说,他家的亲戚在唐山为他弟弟找了一份邮递员的工作,他的父亲整饬行装,准备与次子一同前往,亲自照料自己那卤莽的孩子。
"你相信吗,即使没有维嘉,我和伍辰,我们也不可能永久在一起。"我对闻稻森说。他微笑着,未予置评。没有维嘉,伍辰依旧是那个镇静的、寡言的男孩子,一双汗湿的手笃定地牵着我,与我一道吃尽本地美馔。就是那样了,像荡秋千的感觉,眼前充斥着午后的颜色,苍青的植物与碎蓝的天,我们模仿做梦的青草轻轻晃动,缓悠悠地,将时光荡至身后。
"我了解的,"闻稻森猫似的以手抹了抹脸,"你的内心极不平静。"他的语句相当准确,差点没有一棒子将我打昏过去。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接着讲述下去,我和伍辰分开以后,我念完我的大学,念完我的研究生,伍辰来找过我不止一次,那时他在一所清闲的中专校里担任体育教师,每个礼拜四节课,业余兼职搞传销,卖命地发展下家。其时传销是个走红江湖的名词。伍辰总是随身带着零散的小商品,譬如清洁剂、活力钙,他邀我去一间便宜的小店吃面条,循循善诱地向我传经解道,举出无数在此行当里一夜暴富的例子。
"苏画,我们可以迅速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天上掉下来的是鸟屎而不是馅饼。但是我仍然买下一点东西,为了我们过往的酒肉关系,尽管伍辰推销的那些玩意儿既贵且劣质。伍辰竭力劝诱我跟着他干,做他的下一级码头。我没什么激情,一味地敷衍他,很不起劲地吃着由他请客的清汤小面,那阵子我上火,嘴角长燎泡,吃这个最对味。渐渐地伍辰不大来了。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太太是回族,不吃猪肉的。我没有再见到他。
闻稻森看了看腕表,那是卡地亚的最新男款。你瞧,他倾听我们的私隐,然后赚进大把的银子,多么合算。时间已经到了,我起身告辞,速速离开。你不知道,这段时日我在这里遇到了所有人,失散的邻居、十五年没说话的表姐,以及大中小仇人。也许我应当欣慰,至少我的交游圈素质不赖。想想看,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消费心理医生的。
哈。
(c)
对一又二分之一个词语执行枪决(恶心心)
伍辰的父亲是在北湄静美的初秋闯入了他们新同居时代的男生女生宿舍。伍辰在客厅为父亲铺了一张弹簧床。老人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就对环境家具的变异大发雷霆,命令伍辰在一个小时之内恢复原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伍辰静等父亲即将出现的行动,但是老人只是抽抽嗒嗒地哭了。随同而来的弟弟解释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
原来如此。
伍辰的弟弟在唐山做牙刷代理商,父亲一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近这位代理商先生结了婚,据说太太是他的工作搭档,她是一位近代文化名人(此人因食物中毒身亡)的侧系后裔,她的家族充斥了大大小小的成功人士,整体的高贵涵盖了局部的卑微。因此牙刷代理商的太太认为自己有资格管理丈夫的事物,包括将其不体面的父亲逐出唐山。
也该你哥尽尽孝了,何况他还住着你爸的房子。代理商觉得太太的话有理,他带着父亲乘了飞机直抵北湄,同时带来的还有病历、户口、身份证。
弟弟走后,伍辰第一件事就是向苏画求婚。嫁给我吧,他说,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很奇怪,他强调的是婚礼。苏画笑眯眯地摇摇头。
苏画在维嘉跟前提及伍辰的家事,维嘉摸出一支烟,在鼻子底下嗅着。恶心,他说。恶心在维嘉那里实际是个中性的感叹词,他用它替代了"哦"、"啊"之类委婉的字眼,他习惯说恶心,他说了大量的恶心恶心恶心恶——心。你不觉得乏味吗,换个说法吧。苏画乞求他。但维嘉还是说恶心恶——心。
很奇异,后来,只要想到维嘉,想到他的东西,他穿过的球鞋、他的眼珠、摩丝的气味,嗓音的质地,凡此种种,苏画就会充满潮湿与呕吐的欲望,她躲进洗手间,神经质地流泪并且尖声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