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小外婆照相

    我从小身体不好，寄养在小外婆家。小外婆是外婆的妹妹，丈夫是背纤的，有次六月旺天在钱清通往柯桥的纤塘蹬余堵桥时中暑倒下，只留下小外婆和小舅，小舅进外公木匠铺当学徒。记忆中6岁那年春上，天经常下雨，好不容易太阳在湿漉漉的瓦楞上散了层蛋黄光，巷内有人喳呼，还当当敲着镗罗，外婆丢下正在缝补针线竹箩笸，换件干净布衫，挽个乌结，还在头发上抹了些刨花水光涓，拉扯我手出门。

    小外婆由于操劳，经常蓬头垢脸，今天咋的梳妆一新，我好奇发问，她说要去拍照。

    拍照，多新鲜的事啊，我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只是在马路街面上，见过照相馆，霓虹灯光照射的窗厨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神采奕奕的相片，大名星的艳照，明眸皓齿靓丽诱人，禁不住从门隙缝向内窥视，却常常会引来呵责，更增添对拍照的神秘。小外婆也从来没有照过相，今天我小脑子惴惴猜度，感到她的手心湿津津的，掌中经脉在突突跳。由于寡居，小外婆平时见人低眉敛目，说话轻言软语，吐气都丝丝的，咋的啦？我拉她衣角说，拍照要化好多钱的。不用，你看，大家都得照，还一定要去的。她回答的话，让我变兴奋了，自己也有？脚步都加快。小外婆却交代，乖，没孩子的事，到那里要听话。

    不要说不敢吵，刚萌起的欢喜立即让二个条儿麻子（对警察称呼）凶狠的责嚷吓慑。那个平时就么五么六的胖保长也在。小外婆被驱赶进从各家各户出来散乱的队伍中，还好，跟着的小伢儿倒没有驱开，但大孩子都赶一边了。为啥，哭啊闹的。瞧怀抱的，拎走的，扯衣角的，唤爹喊娘啼叫乱套了。

    我紧挨着小外婆，紧跟排着队的人来到个大墙门口，这是我们居住街巷官商的邸所，平时乌黑铜环的厚门是关闭的。进去是个高大门楼，接着是方砖铺的大天井和宽敞厅堂。拍照是在天井内，每次进10人，轮到小外婆了，她手心的汗更多了，不时地在捋自己头发。我只是好奇，双眸瞪得大大，移动脚步专注天井里那些方框框。都是方框框，挑出宇檐的黛瓦与围着的封火墙形成框框，雕刻图案门窗倒映投下也是或长或短的框框，方砖条缝横竖排列也是数不胜数的框框，照相也是架起方框框。还有张长方桌单独放置着。人被指定坐在前面方方凳子上，面对神密兮兮向前伸出的方框，上面蒙着里红外黑的布，照相师穿着身花呢格的西装也都是框。照相师钻在布里面，只听见他带着娘娘腔的声音，发出“no’“、“yes”的鸟声。小外婆端坐着不停颤抖，我听见有二个上年纪的女人在咬耳朵“灵魂要被摄去的。”我害怕抢到小外婆跟前阻拦，让保长一个巨掌打得踉跄，人磕在方桌上满眼金花，睁开时见小外婆已经过来抱我，却又让保长硬拉住她的右手食指在红印泥盒中揿后，按在一个方方本子的方框上，然后，推搡着我们离开。

    小外婆已经衣衫零乱，面如土色，头结松散，光涓的留汉沾粘密密细汗，浑身无力拖沓着走。我害怕极了，她魂灵出窍了！被摄取了！我吓得号淘大哭

    晚上，我多次醒来看看睡在床上一侧的外婆，不敢出大气，摸摸她的胸，见心在跳。外婆懊恼了，嗔怪，你颠啥？我好好的。然后嘀咕道，什么身份证的，我一个单身妇道人家，有它没它都一样。还长长舒了口气，我见到有清泪亮晶晶地在她眼眶里滚动。

    长大了，读书后，照相很平常了，我已经数不过来大大小小不知照了多少像。

    58年春，我在外地读中专，家里打来电话，告知小外婆死了。我惊呆了，放寒假她还好好的，而且解放后，她家生活越过越好，舅舅也进了工厂并娶了舅妈，还添上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小外婆虽然仍忙碌，但脸色红润润开开心心。奔丧回去，舅舅抽噎着对我说，小外婆是去井台上洗衣服被青苔滑倒，医生说是中风抡救不过来。

    我望着奠帐上悬挂着小外婆的照片，咦！怎么，竟还是那一张，当年在天井里拍身份证照的。因为。我记忆很清楚，身份证派发来，我抢过去看过，小外婆呆目惊恐灰蜡，没有丝毫慈祥忠厚本相，我还踹脚嚷过。

    于是怪舅舅。

    舅舅说，生前我们都劝过她，不知多少回了，她说不想再拍照

    无语。只有让泪水无声涔涔，沉甸在心里跟小外婆照相的情景瞬息凝成刻骨的铬记，直到我如今二鬓苍白。